第六章 縱橫
夜空下,月色皎潔,照耀著沉睡中的大地。
雖然已經是深夜,靜園之中,仍然有一間屋子燈火通明。
謝玄就在屋子裡奮筆疾書。
寫下給桓溫辭官的書信,謝玄放下筆,終於鬆了口氣,心道和桓溫打交道的事情真不是人乾的。光是書信來回來去就是四封,若不是他在家裝病躲著,恐怕桓溫已經找上門來。桓溫越是意誠,越是迫切就越讓人心驚。倘若不是謝玄知道以後他會如何發展,幾乎就要答應桓溫出任於征西幕府了。
謝萬那邊也出乎意料的順利。這個四叔也有些自知之明,知道他自己不是領軍打仗的材料,雖然也不知道謝玄是不是,但總會好過他自己上去領軍吧。憑藉謝家在豫州和建康的潛勢力,讓謝玄在豫州出任一個參軍或司馬之類的職位倒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等待已久的任命文書也終於發了下來。
這道任命完全繞過了桓溫和司馬昱,由王彪之的尚書省發下,而徵召卻是出自揚州刺史王述之手。由揚州到豫州,完全是平級相調,只需由護軍將軍簽發調令即可。當時任護軍將軍的正是王述的兒子王坦之。
於是謝玄就名正言順的成了謝萬的軍司馬。
他知道也許王家郗家在他出仕中都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讓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這本來相當敵視的兩家通力合作,謝安或許還沒有這麼大的面子。
剛才王倩過來送他的那塊「平安石」貼在胸口,有種涼涼的感覺。
那個經常拿道士煉出的「金丹」當糖豆吃的王獻之也來過了。
記得他哭了一場,不,似乎是好幾場。
還記得……
「幼度,此去經年,再見無期。我只是不知道一向優遊終日的你竟然也會出仕,而且如此之快。」
「豫州為四戰之地,千萬保重。」
還有,謝道韞最近一看見他便要哭出來,眼紅的象只兔子,弄得他看見了自己姐姐基本會躲著走。
在那些人里,每個人都哭得這麼傷心,好像再也見不到似的。
謝玄忍不住苦笑,自己送死的跡象就是如此明顯么!
抑或,他們哭的是當年狂歌彈劍,詩酒風流的謝玄吧。
但是他沒有其他的選擇。
屈原的那句話是怎麼說的來著?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他突然想起了遠在氐秦的王猛。
在同一片星空下,這個人是否也想著差不多的問題呢?
如果說一開始的時候謝玄還有些躍躍欲試的感覺,現在便是純粹的擔憂。那個用兵如神,從弱冠之年出道起未嘗有一敗的慕容恪又是怎樣的一個人?而且,就算勝了這一戰又能怎樣?敗了固然是兇險之極,勝了更是直接把自己推到於桓溫敵對的風口浪尖之上!到時候,大抵便是不死不休之局。
可這一步已然走出,哪裡還有回頭之路!
×××
這次北上豫州,所見之處儘是荒山野嶺,破敗的村落,斷壁殘垣,大異江南建康錢塘的繁華。謝玄終於看到了王猛當日所說的「民生凋敝,十室九空」是怎樣的一番景象。
謝玄此行並沒有帶多少人,只帶了在建康結識的謝奕舊部高恆和幾個家人。本來他是托高恆招募一些建康城中的流民,但那些人多半對豫州的前途並不看好,畢竟去投奔個毛頭小子不是個好選擇,高恆對此難免有些慚愧。謝玄倒是比他想得開,到了豫州再發愁募軍的事情也不算太遲。最讓他高興的卻是臨走之前謝安交待的一項收入,讓多日以來困擾他的錢糧問題消失的無影無蹤。
謝家在豫州苦心經營二十多年,果然有些灰色收入。自謝尚起,謝家便在豫州走私茶鹽,以此在北方胡人那裡交換戰馬。這兩樣都是暴利,也難怪謝玄見此高興的找不著北。養兵養兵,拉出一支能打仗的軍隊是要錢糧的。這裡正好有現成的戰馬,北方流民大多數應該會騎馬,要拉起幾千騎兵也不是太難的事情。
最讓謝玄鬱悶的是,王徽之也跟了過來。一想起這個傢伙乘興而至,興盡而歸的劣跡和最有名的「未知生,焉知死」事件就覺得頭疼。可人家巴巴的跑來,自己總不能說讓他回去吧。況且,他也知道王徽之跑過來另有理由,此中緣由倒是頗不足為外人道。
一路上且行且止,這些人走的說不上快,也並不慢。走了二十餘日,方才看到豫州州治所在地淮南城那稍顯殘破的灰色城牆。
走近些,謝玄見這城築於淮水之畔的高地上,城高三丈余,顯然是經過二十餘年不斷加高才壘成了這個模樣。城牆以石磚包裹土心壘成,看來淮南地處重要,當年謝尚,謝奕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入了城中,同豫州現在管事的官員們寒暄一陣,謝玄便入住在了刺史府。謝玄小時候在這裡住過,自然對這刺史府熟悉之極。看著小時候便已熟稔的亭台草木,頓覺物是人非,又是一陣感慨。
王徽之對應酬搬家這些俗事卻是絕對不理的。看見謝玄在那裡對著後院的一棵柳樹長嘆半天,忍不住取笑道:「幼度何不說句『木猶如此,人何以堪』?」
謝玄也轉過頭笑道:「那桓公肯定會說『幼度未得我牙后慧』!」
兩人大笑。
「若我在這裡長住,必然去種竹子。」
「這棵柳樹是當年大伯,父親和我一起種下的。」謝玄一字一句說道:「此物仍在,斯人已逝。」
王徽之默然良久,方道:「幼度是否在後悔呢?」
「我是否在後悔呢?」謝玄喃喃自語,目光中說不出的迷茫。
當晚於接風的酒席上得知豫州軍事一任他管的時候,謝玄並不吃驚,畢竟這豫州可以算作是謝家的地盤,他此來也是為了整飭武備,但是最令他不解的是這裡的官員對軍中事務都是支支吾吾,難道他們從來都沒管過那些州軍么?
回去之後,謝玄對高恆如此這般的吩咐了一番,方才與王徽之飲酒彈琴。
第二天一早,謝玄帶上哈欠連天的王徽之,跟著滿臉冰寒的高恆,策馬前去城東的州軍駐地查看了一番。這天天氣頗好,謝玄也是極有興緻的準備幹些事業,只可惜一到軍營之後,他的好心情就已經無影無蹤。
門口的守備軍士連看都沒看一眼,就把他們放了進去,偌大的一個校場荒草叢生,一群孩子在那裡玩著捉迷藏。牆角放著的長矛都是銹跡斑斑,而給士兵們配發的腰刀已經升級為菜刀,砧板旁邊,那刀柄的紅櫻還在諷刺的飄來盪去。
連王徽之都看不下去了,譏笑道:「幼度,我們是否來錯了地方?」
高恆臉色鐵青。
謝玄怒極而笑:「走吧,還在這幹什麼?回去。」
王徽之愕然。
「我們去望淮樓。」謝玄短短說了一句,便縱馬當先離開。
謝玄坐在望淮樓的三樓的房間里,透過窗戶看向外面的淮水,沒有任何內心情緒流露出來。高恆臉色一直十分難看,王徽之則是一臉滿不在乎。
這個酒店是謝玄的堂兄謝康所開,這個謝康也算得上是高門大族中的異類,無意做官,卻喜歡做生意。於是謝家在豫州的買賣都是經他的手,這個望淮樓只不過是個掩護而已,畢竟有些事情是不好公開出去的。對於謝玄來說,整個淮南城中沒有比這裡更適合談話的地方,至少不用擔心有人在旁偷聽。
「幼度看今日景象如何?」王徽之一進門,就嘲諷般的冷笑著:「這些軍士還真是能征慣戰之師啊。」
謝玄默然。
「豫州軍如此不堪,實在出人意料。」高恆沉聲道:「公子既然準備打仗,首先要整頓武備……可這武備又不是一天兩天能整起來的。」
王徽之又添了一句:「況且幼度你又不是持節都督,如果殺人立威必然會被彈劾。等那位正牌都督過來,這邊差不多都要開戰了。」
謝玄咬牙道:「若等不及整軍,我們只能另起爐灶。」
王徽之冷笑:「如何另起爐灶?放著這裡兩萬人白吃糧餉不成?」
謝玄拍案:「募兵!讓這裡的兩萬人去找個地方屯田。」
王徽之,高恆都是愣住了。
「我以前只覺得自己膽大妄為,卻不知道幼度如此膽大包天,更勝於我。」王徽之拍掌大笑:「話說回來,我絕對沒看見此事,從也不知道你募兵。」
謝玄也微笑道:「我怎麼會自己募兵?明明是四叔貼出的告示,我不過是管管事,作一把濁官而已。以豫州刺史募軍,無論如何都是名正言順吧。」
高恆這時候才明白他們的意思,竟然是要裁撤現在的州軍,再假借謝萬之名在豫州招募軍士,這些世家子弟做事當真是膽大妄為。
當天王徽之就起草告示一張,寫明豫州募軍之意,謝玄從書房中拿了謝萬的印鑒蓋上,隨後便去找那位張子涵大人。
進了治中府的中堂,忍受著後面小丫鬟極具挑逗性的目光喝了一碗茶,之後,那位張大人終於急匆匆的過來。
「我已經去了軍營,豫州軍法令不整,不堪大用。」謝玄開門見山的說道:「我親自去募兵,這州軍便裁撤了吧,治中大人以為如何?」
「這如何使得?」張大人對這剛來第二天便弄出事來的小煞星大是頭疼:「本地豪強也是要略加安撫的,你剛來便行裁撤之事,恐怕不妥。」
「那好!」謝玄答應的十分痛快,他本來也不期望這位張大人會答應這條件。討價還價的時候,總不能先說真正目的。「募兵之事,總沒有問題吧?現在僑民無業者有許多,遊盪鄉間也是不好管理,倒不如募集他們當兵。」
張治中想了想,兩害權取其輕罷!當下也是痛快答應了不提。
謝玄緊接著又去瞭望淮樓,和堂兄謝康商量軍馬的事情。謝康先是不允,後來又被他獅子大開口要一萬匹好馬嚇了一跳。又是一陣扯皮對胡攪蠻纏之後,謝康才勉強答應給他弄五千匹馬,其吝嗇處讓人不由讚歎商人都有偉大的傳統。謝玄見堂兄答應幫忙弄軍馬,自然肯定有五千匹好馬要到手了,心情也輕鬆起來,一直大讚謝康有「安豐遺韻」。
安豐是誰?竹林七賢裡面的王戎。
謝康聽了這個讚揚得意半天,等謝玄走了之後才明白過味來??王戎不是那個賣點李子都要把核鑽壞,以免讓別人得了種子的吝嗇鬼嗎!感情謝玄這小子是變著法兒罵我吝嗇啊。
接下來的日子,就在修校場,修軍營,去各郡分發募軍文書等等諸般雜事中流水般度過。好在謝家在豫州經營二十餘年,十分有人望,流民也實在是太多,想投軍的不在少數。高恆帶著幾個謝家家人,本著寧缺勿濫的原則招了兩萬。招了兵還要造軍器,制定訓練計劃……一堆事情砸在頭上,鋪天蓋地,讓謝玄忙的不可開交,每天都極度鬱悶的看著閑著無事,優遊終日的王徽之。
原來「濁官」真不是那麼好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