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淚折殘紅 (一)

和淚折殘紅 (一)

阿璃望著甩落下的帳簾,下意識地站起了身來。

她朝前踏出兩步,聲音哽咽嘶啞地喊了聲:「烏倫!」

沒有人回答。

四周寂靜的可怕,只有夜風捲起帳簾的邊角,發出輕微的簌簌聲。

阿璃有些眩暈的恍惚,腳步虛浮地退回到榻邊,淚水早已浸濕面龐。

他終究還是知道了!

一切都結束了!

他走了,也許再也不會回來……

就算回來了,也必定不會原諒自己……

阿璃的五臟六腑焦灼出痛楚,疼得她猛地喘息了一聲,手緊攥著衣襟,唇角被咬得溢出了鮮血,卻不能抑制住這撕扯般的痛意。

沒有人比她更了解,被至親之人欺騙的感覺。

也正因為了解,才明白,罪無可恕……

她絕望地閉上了雙眼。

這個結局,一早就已註定。

這個選擇,亦是自己心甘情願。

四目相望的悸動,相依相偎的甜蜜,生死相隨的刻骨。

她沒有辦法不去貪戀……

即使是要因此付出慘痛的代價,哪怕萬劫不復、哪怕餘生孤獨,她也不會後悔!

可為何,心還是痛得無以復加?

她把臉埋進了雙手中,任由淚水滲過指縫流下,墜落無聲。

直至許久,帳外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

黑沉的人影,漸漸從四面八方圍了過來。

×××

慕容煜沿著同一條山路,跌跌撞撞地走回到山下的湖畔。

湖光依舊漣灧生輝,月色依舊銀白皎潔,但他的心境,卻與初見此景時的感受截然不同了。

他並不想傷害阿璃,卻還是忍不住泄漏了心中的怨忿。

可她痛一分,自己難道不也是痛上十分?

湖水中圈圈散開的漣漪,就像心中一波波襲來的疼痛,永無休止、令人窒息……

他閉上雙眼,感受著夜風吹在身上的涼意,如同此刻體內血液一般的冰冷。

再睜開眼時,月亮不知何時已隱入了浮雲之中,天地間變得一片漆黑,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未來。

一生中的回憶,在腦海中一幕幕湧現。

年少時的雄心壯志,征服四海的豪情驕傲,君臨天下的意氣風發……

所有的影像,演繹到最後,都漸漸變得蒼白而模糊。

唯一剩下的,清晰而生動的,牽扯得他一呼一吸都微微窒痛的,只有那個挽著金絲白玉簪的姑娘。

她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的好似月牙;逗趣的時候,總會不自覺地輕輕偏著頭;害羞的時候,兩排微翹的睫毛低垂著、像蝴蝶黑翅般地輕柔顫動;佯怒的時候,會刻意裝出兇狠的模樣,伸出手來掐自己,卻又不捨得真的用力……

那些甜蜜美好的時刻,重重疊疊地壓到了他的心上,痛得他無法呼吸……

他仰起頭,望向暗黑的天幕,似想要在一片空洞中搜尋出答案。

大哥,我該怎麼做?

該怎麼做,才能無愧地面對你、面對父王母后、面對洵兒?

×××

數里之外的陳軍大營。

延羲回到營中,郝畢和幾名將領早已在中軍帳里恭候多時。

「相國大人,」郝畢瞄了眼延羲陰沉的臉色,決定長話短說,「明日是否拔營入駐宛城?」

延羲撩袍在案后坐下,「大軍暫且不動,找幾個得力的文官先入城安撫住百姓。剩下的事,你自己看著辦吧。」

郝畢聽出延羲的心不在焉,識趣地說了聲「遵命」,便帶著部屬匆匆退出了大帳。

帳內驟然靜謐下來。

延羲盯著案上一個雕工精緻的信匣,怔忡出神。

那信匣上的魚目雕得靈巧生動、栩栩如生,略帶譏誚地回視著他,像是在嘲笑著他的愚蠢,嘲笑著他的自取其辱。

明知道去了只會徒增煩惱,可他還是去了……

還是去了……

韓楚一臉激動地進到帳內,躬身奏道:「找到蘅蕪了!」

燕軍棄城撤離后,韓楚和萋萋便隨陳國騎兵一同進入宛城,在王府中找到了尚在卧床養病的蘅蕪。

「蘅蕪的傷還沒完全好,所以萋萋決定留在城裡,照顧姐姐。」韓楚躊躇片刻,又補充說道:「蘅蕪還讓屬下帶話……說來宛城的路上,她拗不過阿璃姑娘的逼問,把東越仲奕的事講了出來。等她傷好以後,會親自來向公子請罪。」

延羲淡淡地說:「讓她好好養病便是。」

韓楚鬆了口氣,繼續稟奏道:「沃朗大巫師昨日啟程離去,屬下命人暗中跟蹤了一天,證實他確實是往暗夷……」

「等等。」

延羲出言打斷了韓楚,神色凝重起來。

今夜與阿璃的會面,讓他心緒翻湧不寧,憤怒傷痛失望之餘,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異樣感覺。

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勁……

延羲猛然抬起眼來。

是了,自己提到東越仲奕的時候,阿璃不該是那樣的反應!她是連喝醉了酒都不忘維護仲奕的人,怎會任由自己嘲笑他的懦弱與逃避!

延羲的心狂跳起來,一個可怕的念頭在腦中漸漸成形,讓他無比慌亂起來。

他凝神思索,突然又記起了什麼,問韓楚道:「我大哥去世之後,留下了幾件風氏的寶物,你可還記得都有哪些?」

韓楚一面回憶,一面羅列著:「屬下記得,有流光盞,星羅棋盤,顓臾方國的剛玉甲,一張銀制的連弩弓……」

他話音未落,延羲已遽然起身,急奔出帳。

×××

阿璃聽到帳外的腳步聲,緩緩抬起了頭來。

火把的光亮聚集起來,映出外面幾十名士兵的身影,將軍帳團團圍住。

「妖女,你給我滾出來!」程武在帳外大聲喝道。

阿璃抹去眼淚,鎮定住情緒,掀簾出了帳。

四下都是手持兵刃和火把的兵士。

程武一手拿著佩刀,一手拽著林崇的頭髮,把他拖跪到地上。

阿璃立即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對程武說道:「我的事,跟阿崇無關,你放開他!」

林崇抬頭看向阿璃,眼中蓄滿了淚水,卻強忍著沒有落下來。他滿面塵土,衣服已被磨得破爛,臉上還有幾道帶血的傷痕。

「阿璃姐……」

程武揮刀架在林崇脖子上,神情憎惡地看著阿璃,「放開他?」

他冷笑了聲,「你可是在百萬大軍中取了先王性命的殺手魍離,我程武自認沒有本事跟你公平對決!今日不論用什麼手段,我也要讓你就地伏罪!」

阿璃視線在人群中逡巡一圈。周圍的一眾士兵,也正用著跟程武一樣的憎惡眼光看著她。

軍營中的大部分人,都是這次跟程武從薊城趕來解圍的救兵。他們沒有見過戰場上的阿璃,沒有親睹過她為大燕所做的一切,對她唯一的了解、只是那些晦暗醜惡的傳聞……

阿璃的目光最終落回到程武身上,聲音泛著無力的苦澀,「陛下在哪裡?」

程武哼了聲,「你以為陛下還想見到你?你當年在汕州毒殺先王,早已與陛下血仇不共戴天!先王駕崩之際,陛下就曾割發立誓,必當讓你以命償命!今日我奉旨前來,就是要取了你的性命!」

阿璃聽到「奉旨」二字,瞳孔驟然緊縮,體內像是有什麼東西頃然斷裂,狠狠地戳進了靈魂深處。

她拚命抑制住情緒,盯著程武,「我不信,我不信他會殺我。」

她記得他的誓言、他的承諾,她不信他會絕情如此,連一個辯解的機會都不給……

程武大笑了幾聲,「你以為陛下是什麼人?他是肩負江山社稷的一國之君,是把責任和信義看得比性命還重的大燕戰神!要不是因為你這個妖女,燕國和月氏豈會失和?陛下又豈會丟了宛城?就憑你和風延羲那齷齪的關係,華陽關的事,說不定也是你暗中搞的鬼!

我跟隨陛下十多年,從沒見他輸過一場仗!唯一的幾次,全都跟你有關!你以為陛下吃了敗仗,心裡會不難受、會不介意?他只是不表露出來而已!

你知不知道,戳穿你身份的人是誰?是你當年殺掉的衛國將軍的師兄!你滿手鮮血、惡名昭著,難不成還真的妄想做我們大燕的王后?

你不信陛下會殺你?可你不要忘了,你殺了先王,親手養育陛下成人的先王!陛下若是放過了你,便是不孝不義,有何顏面再面對大燕的先祖和百姓?」

阿璃的目光漸漸黯淡下來,卻再也感覺不到疼痛,心口空空的,暗夜一般的漆黑。

是啊,她是手染無數人鮮血的殺手魍離,怎能痴心妄想得到那般光風霽月的男子?

為了大義與責任,他連予誠的性命也可以放棄,甚至不惜親自下手……

他其實,從來就是這樣的人……

半晌,她幽幽地說:「我要見他一面。」

就算他不肯原諒自己,她也想聽他親口來說。

程武手臂拉動,長刀在林崇的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

林崇咬著唇沒哭出聲來,卻還是嚇得閉上了眼睛,身體簌簌直顫。

程武盯著阿璃,「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資格討價還價?我數到十,你自行了斷,我便放過這小子。要不然,我就把他大卸八塊!」

他使了個眼色,旁邊一名親信扔出一把鋼刀,落到阿璃腳邊。

阿璃看也沒看一眼,仰頭望向夜空。

「一,二……」程武開始數了起來。

漆黑的夜空,沒有星星,月亮也隱入了雲層,入目之處,只有望不到盡頭的黑暗。

夾雜寒意的夜風嗚咽吹來,像是刺在了阿璃的心上,麻麻的、澀澀的。

「五,六……」

程武數到「七」時,見阿璃還不肯撿起鋼刀,手中白刃一閃,竟揮刀斬下了林崇的一根手指。

林崇痛叫出聲,終於忍不住流出淚來,「你放開我!你這個壞蛋!」

他奮力扭動著身子,卻被程武摁得死死的,斷指之處、鮮血如注。

阿璃心頭揪痛,神情卻是出奇的平靜。

「阿崇,你不要怕,你沒有做錯過什麼,他們不會為難你。」

她看著林崇,聲音柔和,「我小的時候,曾有個人對我說,一個人、要有勇氣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我一生之中,做過許多錯事,也因此痛苦不已,但有些選擇,我永遠不會後悔。」

若有一日,你見到仲奕,請讓他千萬不要因為我而自責,請讓他知道,我不後悔愛上了慕容煜,不後悔留在了他的身旁,不後悔為他做過的一切……

她緩緩彎腰,從靴套中抽出了一把寒光四溢的匕首。

林崇反應過來,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阿璃姐,你要做什麼!阿璃姐!阿璃姐!不要!」

前塵往事、痴恨怨戀,陡然間紛至沓來,又頃刻消逝無蹤。

心口處微微一窒,蠱蟲竟在這個時候,又開始躁動了起來,來勢洶洶,不安而焦灼。

阿璃自嘲地笑了笑。

也好,這隻殺不死的蠱蟲終於要死了。

從此以後,再無人能逼迫她做任何事。

再無愧疚,再無懼怕……

她雙手合握著刀柄,刀尖抵在胸前,抬眼盯著程武,整個人的氣質變得冷凝而決絕起來,「汕州的事,跟仲奕並無關係,全是我和風延羲合謀做出來的。你若不信,可以去問風延羲。望你遵守承諾,放過阿崇。」

蠱蟲還在瘋狂地躁動著。

阿璃似乎能感覺到另一顆心臟,劇烈地跳動著,呼喚著什麼……

她徐徐閉上了眼睛,輕淺一笑,將匕首猛力貫入了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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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璃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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