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三)
清晨溫柔的陽光穿過枝葉印上了阿璃的睫毛,以微暖的觸摸將她喚醒。
她抬起頭,準備翻身下樹,卻感覺到身上蓋著東西,低頭一看,原來是烏倫的黑色大氅。
阿璃一向警覺,即使熟睡之際,稍有動靜也會馬上醒來。可昨夜,她竟然完全沒有覺察。
阿璃捏著大氅的一隻邊角,用手指輕輕地摩挲著,垂眸怔然出神良久。
她跳下樹枝,目光掃過四周,看見烏倫靠著不遠處的一株大樹,正閉目而寐。
阿璃抱著大氅,輕手輕腳地走到烏倫面前,卻見他臉色蒼白,呼吸沉重。
「烏倫。」阿璃輕喚了聲。
烏倫並無反應。
阿璃伸手去探他的額頭,只覺火熱燙手,再細細打量,才留意到他右臂上的刀傷。
昨日烏倫被龍騎營的殺手划傷了右臂,阿璃亦是知曉的。可他事後談笑如常,並無異樣,所以她並未多加留意。再且他穿著一身黑衣,雖然浸了許多血,在夜色下也根本看不出來。此時挽起了袖子,才發覺刀口極深。
阿璃取過水囊,用水清洗了下傷口,又拿出瓶冰蕊雲芝,小心翼翼地塗抹上藥,然後從自己裙子上選乾淨地方扯了條布帶,一圈圈包好傷口。
處理完畢后,她把大氅鋪到地上,再把烏倫的身子挪到上面,頭枕到自己腿上,拿手指醮了水,輕輕地揉抹著烏倫的額頭,邊揉邊說:「你這個人,明明受了這麼重的傷,也不吱聲,若是昨日就用了冰蕊雲芝,也不至於如此。」說到這裡,突然記起昨天他打趣自己說她對馬比對人好,難道就是暗指她不關心他的傷口?
「就算我沒有留意你的傷口,你難道不會主動開口求葯?若換成是我,不管對方再冷言冷語,也會想盡辦法把葯弄到手。為了活命,有什麼是不能做的?」
阿璃本就習慣對著墨翎自言自語,現在竟不自覺地把人當作雕,唧唧呱呱地跟昏睡中的烏倫講著話。
「也不知道你以前殺了陳國的誰,竟然惹來龍騎營的追殺,他們可是直接聽令於陳王的人。下次你殺人時,最好戴個面具,隱藏身份,免得隨時被人尋仇。」
「不過,你撒謊的功夫太差了,一眼就被人看穿,可見你平日里不怎麼說謊。」
又數落了一陣,連阿璃也開始覺得自己無聊,於是收了聲,低頭細細地研究起烏倫的臉。
此時烏倫的臉上已經稍稍有了些血氣,濃密的睫毛隨著沉重的呼吸輕微地顫動著。阿璃伸出手指,觸摸著烏倫的睫毛,感受著它們在指間的扇動,再往下,是高直的鼻樑,線條如刀刻玉琢般清晰,然後是兩片薄薄的嘴唇,嘴角有些微微的自然上彎。
阿璃的手指慢慢掃過烏倫臉上的每一道輪廓,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以前仲奕彈過的一支歌,忍不住低聲哼唱起來:
「猗嗟昌兮,頎而長兮。抑若揚兮,美目揚兮。巧趨蹌兮,射則臧兮。
猗嗟名兮,美目清兮,儀既成兮。終日射侯,不出正兮,展我甥兮。
猗嗟孌兮,清揚婉兮。舞則選兮,射則貫兮。四矢反兮,以御亂兮。」
仲奕當時說,這支歌講的是一位擅長箭術的美少年,用在魍離身上最適合不過。
阿璃輕笑了聲,低頭看著烏倫說:「可我覺得,這支歌用在你身上倒更合適,我雖然沒見過你用箭,但看你刀法不錯,又是燕軍校尉,想來箭術也不會太差......」
沉默了一陣,又用手指輕輕觸著烏倫下巴上新冒出來的鬍渣,「原來男人的鬍子是這樣長出來的......」自己一直不長鬍子,仲奕會不會遲早起疑心?
烏倫的身體本就強健,以往受傷恢復得很快,只是昨夜貼著濕冷的地面,唯一遮寒的衣物又給了阿璃,才發起了燒。阿璃給他上了冰蕊雲芝后,燒便漸漸退去。
事實上,當阿璃開始觸摸烏倫睫毛時,他就已經醒了。
烏倫感覺到阿璃近在咫尺的呼吸、手指間的溫度,心跳如雷,卻不敢、也不願睜開眼睛。
阿璃的手指在烏倫下巴上轉了一圈又一圈,烏倫終於禁不住癢,抿了下嘴。
阿璃的手指頓時一僵,隨即立刻移開,輕喚了幾聲「烏倫」。
烏倫自知再裝不下去,緩緩睜開了眼睛。
「你醒了?」阿璃的臉上泛著緋色,假裝低頭檢查著烏倫的傷口。
烏倫撐坐起來,眼睛卻一瞬不瞬地看著阿璃。
阿璃抬頭對上烏倫的視線,竟覺得他那原本清澈的眼眸中,似乎突然多了種異樣的光彩,仿若暮夜星辰,又似煙波瀲灧……
她一生之中,還從未被人如此注視過,心跳之餘,不禁又有些慌亂,急急起身拿起水囊,說:「給你洗傷口時把水用光了,我去重新取點水來給你喝。」
「阿璃......姑娘,」烏倫在身後叫道。
阿璃停下腳步,卻不敢回過頭來。
烏倫想了半天,說:「龍騎營的人可能還在附近。你千萬要小心。」
阿璃點了點頭,翩然離去。
她對山林有著異於常人的熟悉,很快就找到了水源,盛滿了水囊。俯身的時候,瞟見水中倒影中自己蓬亂的髮髻和破爛的衣裙,才想起昨天落馬後,竟忘了重新挽個髮髻、換身衣服,於是又坐下來,解開頭髮,慢慢梳理起來。
水面皎若圓鏡,映著一襲白影。
阿璃一面挽著髮髻,一面回想著剛才的一切,忍不住哧笑出聲,垂眼看到倒影中自己雙頰上的酡紅,又有些痴住,發了會兒呆,伸手把水中的倒影攪成了圈圈漣漪。
兩人重新上路,結伴往薊城方向而行。
疾行了一陣,確認沒有龍騎營的人追來,才按轡放緩了馬速,並肩徐行著。
阿璃低頭摸了摸追雲的頸上的鬃毛,笑道:「你這傢伙終於肯聽話了?以前讓你跑非要停,讓你停又非要跑。」
烏倫挽著絕影的韁繩,略含歉意地說:「追雲性情倔犟,旁人根本不得近身。不過它既被你馴服,自然是認你做了主人,時間久了,也就慢慢習慣了。」
阿璃笑睨了烏倫一眼,「可它心裡的主人除了我、還有你。如果我當時知道它本是你的坐騎,一定不會逼著你賣給我。別人的東西,我可從來不會覬覦!等到了薊城,我就把它還給你。」
烏倫聞言沉默不語,若有所思。
進入范陽境內,兩人找了處小鎮上的酒家吃飯投宿。
店主見二人滿身風塵,阿璃的衣衫又破破爛爛,滿心的不待見,只冷言冷語地吩咐小二上前招呼。
小二領著二人坐到角落處的一張桌旁。
阿璃不慌不忙地從包袱里掏了一大錠銀子出來,「鐺」地擱到桌上,開口要了幾道上等酒菜。
店主聽到銀子聲響,從櫃檯後面伸腦袋瞧了眼,瞬間換上了笑臉,殷勤地跑過來親自倒茶,一面催促著小二趕緊給貴客上菜。
阿璃瞄了眼捧著銀子笑逐顏開而去的店主,語重心長地對烏倫說:「這世上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對另一個人好,好意通常都是有代價的。」
烏倫卻不贊同,「市儈商賈確是圖利,但並非世上人人皆如此。譬如親人好友,情自肺腑,絕非是為了謀圖他利。」
阿璃喝了口茶,垂眸笑道:「你確定?那如果你的親人對你不好,你還會對他們好嗎?若是你的朋友背信棄義,你還會與他們相交嗎?」
烏倫想了想說:「我會。別人如何待我,取決於他們的心。而我如何待他們,也只取決於我自己的心。即便是會難過氣惱,只要是還沒有到絕望的地步,我依舊會順從心之所願,以本來的態度對待他們。」
頓了頓,他的語氣驀地柔軟下來,「所謂情不問緣由,有時候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好,並沒有一個說得出的原因,只是單純地想對她好而已。」
阿璃抬眼去看烏倫,見他眉宇間舒展著朗風霽月的誠摯,唇角微彎的弧度中透著篤定,正目光熠熠地看著自己。
她飛快地移開了視線,手指圈著杯沿摩挲了幾下,輕聲問:「當真……可以不求回報?」
「當真。」
「若那人對你不好,你還會對她好?」
「會。」
「若她對別的人更好,你也不介意嗎?」
烏倫沒料到阿璃會這樣問,禁不住一時語塞,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願她對別的,別的......」
阿璃撲哧一聲笑出來,抬頭看了他一眼,揶揄道:「看吧,其實還是有所求的!」話沒說完,自己臉倒先紅了。
兩人用過飯,烏倫陪著阿璃去市集上買衣裙。
阿璃的裙子在落馬的時候就磨破了好幾處地方,後來為烏倫包紮傷口又撕下了一截。換作平常,她並不會十分在意,可今日卻有了興緻,在鎮上的成衣鋪子里仔細挑選起來。
商鋪老闆拿了幾套衣裙出來,阿璃習慣性地伸手去取那套白色的,但見烏倫似乎朝一套鵝黃色的衣衫多看了幾眼,於是中途改了主意,拿起那套鵝黃的衫子去了裡間換上。
烏倫也給自己選了件袍子,坐下等著阿璃。
鋪子里除了賣衣服,也擺放了些首飾。烏倫猶豫了一下,走過去揀了幾樣看著。
商鋪老闆看烏倫先前買了件極貴的袍子,此時趕忙走過來,一臉討好的笑容,「公子要給夫人選首飾?公子果然好眼力,這幾件東西都是上品!這簪子,這耳墜子,剛好配夫人的那件衣衫。」
烏倫自己也扮過牛馬販子,知道生意人的奉承話並不算數,可眼下卻覺得老闆的話說得十分在理。
他拿起那支掐著金絲的白玉簪看了會兒,決定買下。
老闆非常精明地報了個比原價略高的數……
阿璃穿著鵝黃衣衫,掀簾出來,「老闆,這衣服多少錢?」
老闆殷勤頜首,「公子已經結過帳了。」頓了下,又陪笑道:「夫人好福氣啊,有位這麼疼愛您的夫君,可真是要羨煞咱們鎮上的娘子們啊。」
阿璃的臉騰一下燒起來。
她偷偷瞟了眼烏倫,卻見他神態自若,唇畔含著絲淺笑,似乎並不打算開口解釋。
出了店鋪,阿璃一直低著頭,裝作整理衣角飾帶。
烏倫拿出適才買的那支玉簪,送到她面前,斟酌說道:「鋪子老闆說,這支簪子正好配你身上的衣裙。」
阿璃微微抬起頭,見眼前的簪子白玉金絲、作工精緻,顏色似乎倒更配自己平日穿的白色。
她躊躇片刻,伸手接了過來,輕聲說了句:「謝謝。」
阿璃雖是暗夷人,但也知道簪子在中原乃是定情信物。
觸手冰涼的玉簪攥在手心,竟覺得火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