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當年的五個人(2)
那五個人陸續來到別墅。
別墅前面是一條孤零零的公路,彎曲如一條白色髮帶,纏繞在那座山嶺圓滾滾的綠色大腦袋上。汽車跑在這條路上,會揚起巨大的沙塵,很有「一騎紅塵」的感覺。
飛掠而來的黃沙起處,一台A4「吱」地停在別墅前。雖然蒙塵,依然鮮亮高貴。車門打開,一個三十五、六歲的男子跨步下來。淺灰格子的休閑西裝,身材挺拔。眼睛不大,但很會放電。走到哪裡絕對都是焦點帥哥。守在門口等待的顏姝,都不禁眼睛一亮。
男子看見顏姝,習慣性地上下瞄了一遍,然後笑嘻嘻地伸出手,「你就是顏隊長吧?想不到竟然是一位這麼美貌的年輕小姐啊。我是田家傑。心理醫生。」
顏姝被他瞄得很是不爽,一雙黑眸冷酷逼人,「田家傑是吧?這是你房間號和鑰匙,那邊兒領蚊帳、毯子和生活用品。」
田家傑笑吟吟地接過房號和鑰匙,然後皺著眉頭看向小蕭旁邊堆積的各種生活用品,做了個「MyGod」的表情,驚訝萬分地說,「難道這些都需要我們自己來整理嗎?」
顏姝白他一眼,「田醫生,您可不是來住賓館,是來接受保護的。OK?」
田家傑聳聳肩,先邁動長腿進去逛了圈,發現屋裡空空,實在沒法住。這才無奈地去領他的東西。挺大的堆頭,抱也不是,提也不是,讓焦點帥哥挺為難。
這時,一雙伸過來,接過了那包東西。那是一雙粗壯、黝黑、青筋糾結的大手。田家傑回頭,看見一張有著漆黑濃眉和花白絡腮鬍子的中年男子的臉。頗有點海明威的味道,雖然人種不同。他隱隱覺得臉熟,凝神盯了半天,忽然大叫起來,「啊,你是……何船長!」
像海明威的男人看了看他,爽朗地笑笑,「是啊。你記性不錯嘛,那幾個小姑娘可都記不得我姓何了,只覺得眼熟。呵呵。不過嘛,我可都記不得你們啦。我載過的遊客太多了!」
田家傑頗為自許地笑,「我是做心理醫生的,記憶力自然好些。至於何船長嘛,那就跟老師總是記不全教過的學生一樣嘛。很正常。」
在他們邊聊邊往裡走時,又一輛車來到別墅前。顏姝看清楚是常洛,嘴角不由自主浮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你怎麼才來呀?就差你了!走吧,看看你的房間去。」回過頭來,對著像看外星人般看著自己的小蕭說,「東西發完了,沒事兒了。你回去吧。」
別墅里是米色壁紙和紅木地板,嶄新而高貴。沒人入住過,所以也沒有幾件傢具。寬闊的客廳中,只有幾條沙發、凳子。那邊的餐廳有長長的餐桌和椅子。五個被保護者和守護警察的房間都在二樓。
一個染暗金色頭髮,穿弔帶露臍小背心和七分寬腳褲的女人,聽著MP3施施然走了下來。剛好和顏姝他們打了個照面。女人彎起亮亮的粉紅嘴唇笑了笑,「顏隊長。」
擦肩而過。常洛忽然回過頭,遲疑地沖那個女人的背影喊了聲,「鄒蘭!」
「哎!」女人很快回過頭來,看見常洛,愣了愣,忽然誇張地「啊啊」叫起來,「你是……洛子呀!」
常洛也微微露出驚喜的表情,「是啊。」
「你們認識啊?」顏姝好奇地問。這時小蔣在門外問顏姝監控警力部署的問題,顏姝就對常洛說,「你們先聊著,我回頭再來找你。」
鄒蘭比大學時代豐滿了,身段舉止都已經成熟得多,但此刻笑起來,依然是孩子般的表情,「嘿,我就想要碰著你們。一直梗著脖子找你們呢。沒想到最後居然差點面對面錯過了。」
常洛忽然就想起孟川當初摟著一身寬大T恤的鄒蘭說,「第九任,你就是我的真命天子了!」那些話語已經隨風消散,而說話的人也已無影無蹤。心裡一陣難過,低聲說,「孟川的事,你知道了嗎?」
鄒蘭孩子般開心的笑臉上,忽然就沉下來,彷彿籠罩了一層陰翳,「知道了。」她不願多談這個問題,左右看看,「你看見那誰了嗎?你以前那個小鳥依人的女朋友,叫……榛榛的?」
常洛心裡一陣猛跳,輕聲說,「她……已經來了嗎?」
鄒蘭點頭,「我剛看見她了,不過她好像都不記得我了。那以後你們都沒有聯繫了嗎?」
常洛低聲說,「一言難盡。改天一起喝茶,聊聊天。」
鄒蘭眉毛一挑,不改當年豪邁,「喝什麼茶?改天喝酒,我請客。」
當顏姝把巡邏保護和一大堆拉拉雜雜的事宜跟小蔣交代清楚以後,天色已經黃昏。夕陽映在群山綿延的西方天空,紅得動人心魄。回到別墅的客廳,正好看見常洛在跟一個女孩子講話。顏姝正想招呼常洛,一眼看見他的臉,心裡立刻一呆。那樣專註而溫柔的神情,她還從未見過。她還以為他只會憂鬱和冷淡兩種表情呢。隨著他的目光,她才注意到那個女孩子,穿無袖連衣裙的背影,兩條纖細潔白的胳膊靜靜抱著什麼,美得令人憐惜。
顏姝想起來,這是那個叫凌榛榛的女孩子。也是五個被保護者之一。早晨她還是坐他們的警車過來的。說起來,應該是來得最早的。
「榛榛,你也來了啊?」常洛滿眼都是憐惜。
「是啊。顏隊長找到我們學校,我正在上課,可她不由分說就把我帶到這裡來了。」凌榛榛淡淡含笑說。
「她做事就是那樣的!」常洛皺起眉頭,「那……你的房間收拾好了嗎?」
「好了。」凌榛榛說。
「這些花,很漂亮。」常洛看著她懷裡的花。是叫不出名字來的野花,纖細的白色花瓣,上面有絲絲絮絮的藍,姿態並不很美麗。但抱在凌榛榛懷裡,彷彿也有了靜謐的氣質。
「謝謝。」凌榛榛低著頭,準備走開。
常洛欲言又止,臉上浮現出憂傷的失落。
顏姝走過去,「房間收拾好了嗎?」
凌榛榛朝她點頭微笑,「差不多了。我再去收拾一下。」
真是清水出芙蓉。顏姝如第一眼看見凌榛榛時那樣,心裡又浮現出這句文縐縐的話。此時卻微微有些酸酸的惶然,「難道常洛喜歡這類型的女孩子……」她一眼就看出常洛和這女孩交情不一般。但奇怪的是,凌榛榛的表情卻如此漠然。不是戀人分手后刻意裝出的交織著怨恨和留戀的冷漠,而是客氣的疏遠,就像是面對一個陌生人。
這是怎麼回事?顏姝看著凌榛榛上樓的背影想,然後迎著風走到別墅外面,對正在跟配備的幾個監控警察交代任務的小蔣揚了揚下巴。小蔣就過來了,「什麼事,老大?」
顏姝沉吟說,「去幫我查些事情。」
顏姝定下規矩:被保護者之間不得隨便串門。因為她懷疑那個神秘的幕後「兇手」,就在這幾個人中間。這也是為了他們的安全著想。
關於「隔離保護」的時間,顏姝本想一直持續到抓到兇手為止。但好幾個當事人的都鬧哄哄地表示強烈抗議,他們不願因為離奇失蹤的威脅,就對自己正常的生活造成太大影響,因此對這種以保護為名的「軟禁」非常不滿。這給警方施加了巨大的壓力。所以,時間暫定為三個月。也就是說,在這段最佳破案時間裡,好歹也要找到嫌犯,或把動機搞明白。
雖然目前尚無頭緒,但顏姝心裡卻有一種直覺:只要對這幾個人密切監視反覆詢問,總可以找到一些線索。她安排小蔣和小蕭帶領第七大隊的鋼鐵戰士們,每天對這些可憐的被保護者進行輪番詢問,企圖以狂轟爛炸的疲勞攻勢挖掘他們五年前的記憶殘片。
幾天幾夜,終於有所斬獲。
「嗨,我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哦。」顏姝不敲門就直接走進常洛的房間。有了淡淡的黑眼圈,但卻精神奕奕。
常洛頭按著遙控板,頭也不回,「昨天小蕭已經詢問我一下午了,為什麼今天又輪到我?另外,你不知道進別人的房間應該先敲門嗎?」
顏姝不但不理會他的忠告,反而更加過分地「啪」地關了電視,然後笑吟吟地問:「你說,SummerFlower是什麼顏色的?」
常洛微微蹙起眉頭,拿起一份報紙看,不理她。
「是綠色。像螳螂的那種翠綠色,對不對?」
「當然。」常洛淡淡說。
「可是,凌榛榛告訴我,那艘船是藍色的,很明亮的天藍色。」顏姝說。
常洛的臉上浮現出混合著酸楚和疼惜的不自然,輕輕說,「喔。」
顏姝心裡酸酸想,只是聽見凌榛榛的名字就這副表情,真是誇張!她大聲說,「凌榛榛和你一起上過那艘船,為什麼你們的記憶會有這樣的偏差?」
常洛輕輕挑起眉毛,「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顏姝把玩著簽字筆,「沒什麼,你們五個人都在我調查範圍內。」
常洛說,「為什麼?難道你懷疑這些失蹤案的策劃者在我們五個中間?」
顏姝不置可否。
常洛輕輕點頭說,「好吧。我告訴你,是這樣,她有輕微的色盲,醫生說她是『綠色弱』。」
顏姝瞪著黑沁沁的眼眸,神色古怪地看著常洛,「你確定是這樣?」
陽光照射的班駁樹影映在常洛臉上,使他的神色看起來難以捉摸,「當然,我確定。」
顏姝從寬大的襯衣兜里拿出一張照片。墨藍色的大海和亮白色的沙灘,涇渭分明地把照片劃分為上下兩半。一艘美麗的游輪正靜靜停泊在岸邊,渾身是湖水一樣天藍色。一行飄逸的手寫體掠過船身:SummerFlower。
常洛臉上浮現出迷惑的表情,「怎麼會這樣?難道有人重新漆過了?」
顏姝盯著他的眼睛說,「你不是SummerFlower的主人嗎?如果沒有你的允許,誰有權利去重新漆它?」
常洛渾身輕輕一震,喃喃說,「不錯,我是SummerFlower的主人。可是……」他的臉上浮現出由衷的迷惘,「只是名義是這樣。自從五年前坐它出海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它。我確實不知道它為什麼會變成藍色。」
顏姝仔細觀察常洛,直覺他並沒說謊。可這樣一來,這個細節就越發值得玩味了。眼下這個案子已陷入迷霧森林般的困境,下一步不知該往哪裡走。和以往一樣,顏姝又開始憑藉自己的直覺來確定案子的走向。她沉思半晌,下決心般說,「那我們就去查一查吧!」然而她一轉頭,卻看見常洛正以一種出神的姿態望著窗外茂盛的樹枝,頓時懷疑他沒有聽見自己的話。於是咚咚扣響桌子,「喂喂,聽見我的話了嗎?」
常洛這才突然醒過來一樣茫然問,「你剛才說……去哪裡?」
顏姝簡潔地說,「堇央。我們一起去。」
「堇央!」常洛又是渾身一震,臉色有些發白。他回過頭,沉沉的黑眸複雜地看著顏姝,「為什麼叫我去?我應該和其他四個受保護者呆在這裡,而你應該叫其他警員陪你去。」
顏姝說,「非你不可!我要去調查SummerFlower,需要它的主人一起去。」
常洛表面上依然靜默,但內心被什麼輕輕擊中。他死死盯著照片上的游輪,樹影明滅搖晃的臉頰陰晴不定。堇央,那個終年炎熱椰林成片的南方城市。他在那裡失去了一生中至關重要的兩個女人,在那裡度過了一生中最恣情惶惑的五年。本以為再也不會踏上那片土地,可是SummerFlower就像一艘具有魔力的幽靈船,在他的生命里忽隱忽現地潛行,孜孜不倦地牽引著他生命的軌跡。
他終於還是要回到堇央。他的愛情和靈魂,是從哪裡開始,又從哪裡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