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請從此忘記我(3)
常洛自覺被卡在了一個狼狽境地,進退兩難。這天已經是十日游的最後一天了。如果田家傑再不能成功,那麼常洛真不知道自己怎麼辦才好了。他想,既然自己不忍心離開凌榛榛,就只好準備娶了她,然後過網一般的生活了。
「或許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那麼神奇的催眠術吧。」他不由嘆了一口氣,看向大海,心裡已打算認命。
「這個世界上並非沒有那麼神奇的催眠術。」一個生硬的女人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
常洛嚇了一跳。是誰無聲無息地靠近,誰又竟然能讀出他的心聲?轉過臉,看見那個越南女人古之優站在身邊,眺望大海。她懷裡的黑貓用翡翠一樣眼睛,冷冷睇視著他。
常洛渾身又起了那種冷浸浸的陰森感,勉強笑著說,「古……古小姐,這麼早啊?」
「年輕人,我知道你為什麼事而為難。」古之優專心地望著大海,披肩的流蘇被海風吹動,「我可以幫你——我會真正的催眠術!」
「是、是嗎?」常洛有種被看穿的尷尬。
古之優微微一笑,優雅而親切,「是的。那位夸夸其談的田醫生不值得你信賴,他剛剛入門,僅懂得皮毛而已,居然到處賣弄。真是可笑!而我,在美洲留學,歐洲遊歷,還遍訪了中國和越南的大師。我已可做到完全『抹』去一個人的特定記憶,而且讓她永遠不再想起。」
難道這就是田家傑所說的,高級催眠師中的大師嗎?交談幾句之後,常洛已覺得古之優不再那麼孤傲冰冷,倒覺得她樂於助人。她生硬的漢語透露出親切友善的語調,令他產生了一種奇異的躍躍欲試的感覺。「如果你願意,那不妨一試。」他說。
但當凌榛榛驚訝地發現這天換了醫生,跟著古之優和她的黑貓進了她的房間后,常洛卻忽然又沮喪起來,心裡笑話自己,怎麼會這樣輕易相信一個陌生的外國女人呢?從哪裡可以印證她會催眠術,又憑什麼相信她會做到連科班出身的田家傑都做不到的事呢?
搬來半打冰鎮啤酒,常洛和孟川坐在船頭喝悶酒。他想,等下船之後,乾脆就早早和凌榛榛把婚事辦了吧,反正是遲早的事,省得她心神不寧,帶累得自己也疲累。那麼,一切的自由天地,人間享樂,也只好暫時告別。他長嘆一口氣,提起瓶子喝了一大口酒。
古之優對凌榛榛的催眠術,進行得尤其久。從一大早進去,到天色已漸晚。依然房門緊閉,毫無動靜,常洛不禁有些著急起來。「那個女人到底在搞什麼東西?」他想。
這時,空氣中忽然漾過來一圈什麼東西,帶著微微的涼意,橫切過常洛的心臟。倏忽而過。孟川微有醉意,不知他覺察到沒有。這一圈微涼的空氣,不動聲色地橫切過一切人和物,籠罩了整艘船。慢慢消失在廣闊的大海中央。
老船長何中原扯著雄渾的大嗓門喊,「船就快靠岸了!大家把東西收拾好,以後什麼忘拿了別來找我,我可不會讓你們上船啊!」
孟川嗤嗤笑起來,「颳風啦,下雨啦,大家收衣服啊!」他大概是覺得何中原很像大話西遊里的唐僧吧。
常洛心情並不好,嘟囔說,「唐僧的情人來啦。」
孟川一怔,「不會吧!誰啊?」
一個高挑有氣質的女人走過來,何中原看見她忽然噤了口,不再大呼小叫。孟川笑著打招呼,「嚴姐,這麼早就準備下船了嗎?」
嚴姐淡然微笑,掩不住低落情緒,「是啊。有什麼可以留戀的。」
孟川小聲在常洛耳邊搖頭嘆息,「聽說何中原結婚很多年,孩子都有你這麼大了。唉,雖然已經不是一朵『鮮』花,但委屈插在這坨牛糞上,還真是可惜啊!」
隨著船靠碼頭越來越近,許多遊客都提著旅行包來到甲板,準備下船了。田家傑也走過去。常洛急忙過去拍他的肩膀,「這次麻煩你了,以後聯繫啊!」
田家傑悻悻地說,「也沒幫上忙。再見!」
鄒蘭蹦過來,唧唧喳喳地說,「我已經把行李收拾好啦,川兒你去提過來。」孟川看了常洛一眼,教訓鄒蘭說,「急什麼啊?再等等!」鄒蘭說,「還不急?看看,碼頭都到啦!」
常洛也實在坐不住了,就催孟川跟鄒蘭去拿行李,自己踱到古之優的房門前,管它結果如何,現在是決意要打斷她那冗長的催眠術。
舉起手來,正準備敲門。
門忽然自己開了,一雙凹陷的大得驚人的眼睛,嵌在一張慘白如紙的臉頰上,那樣子簡直就像是鬼怪一樣!常洛嚇得退了一步,這才看清是古之優。「古、古小姐……」
古之優彷彿很疲倦,翻起眼睛看了常洛一眼,冷冷而古怪地笑,「你已得到了你想要的。」說著就往船下走去。一條黑影躥了出來,跳到她懷裡。
常洛看了那幽黑的房間一眼,背心又起了涼涼的雞皮疙瘩,竟然不敢跨步進去。遲疑間,往古之優的背影看了一眼。正好碰上她回頭看自己,抱著一隻綠眼睛的黑貓,笑得詭異難言。心裡頓時一驚。
那幽幽的房間里,輕柔的腳步緩緩響起來。一步一步。常洛的心也提了起來。
凌榛榛像第一次催眠結束時那樣,對外面明亮的光線很不適應。於是微微眯起眼睛,用手掌擋光。她想了想,似乎決定回自己房間去,於是慢慢地沿著甲板走。
她從常洛跟前經過,卻對他視而不見!
常洛忍住心跳,試著叫她,「榛榛?」
凌榛榛用陌生而迷茫地看著常洛,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你是誰?」
常洛忽然有些結巴,「我是……你隔壁屋的。」
凌榛榛禮貌而淡然點點頭,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常洛忽然覺得雙腳發軟,於是靠在船艙的牆壁上。張大嘴巴呼吸空氣。潮濕的、鹹鹹的、自由的空氣!「榛榛終於忘記我了。我終於自由了!」但心中似乎並沒有快樂的感覺。一陣新鮮的興奮湧上心頭,直衝雲端;但一股濃重的苦澀也隱隱浮現,拉著他往地心墜落。
在SummerFlower上最後看見凌榛榛,是她下船前,站在甲板上眺望大海的背影。長發如黑***般翻飛。然後她提著行李下船,從此走出常洛的生命。
一年之後,常洛偶遇夏花,並且還娶了她。但他後來忽然想起,當時離開SummerFlower的時候,並沒有看見夏花的身影。而他也一點都沒有想起她。
人生如戲。誰也不知道自己的戲碼如何上演,也不知道自己扮演的角色何時離場。卻都篤定地以為,自己是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