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像蓮花一樣綻放(1)

第二章 像蓮花一樣綻放(1)

常洛每天勤奮地工作,過著幾乎完全離群索居的生活,正常得近乎異常。

但這原本不是他的性格。

他的成熟抑或是衰老,不知從何時開始,卻在一剎那間顯露出來。現在他照鏡子,會看見一個面容異常沉靜的男人。頭頂偶然會發現一兩根白髮。發稍還是黑色,髮根卻已變白。

那個經常和一幫朋友喝酒到天亮,那個會對路上的漂亮女孩吹口哨,那個會突然露出整齊而白的牙齒大笑,那個在公共場合毫不避諱地講粗口和葷段子……過去的那個男孩,已被生活擊中而倒地死亡,只留下一具年少輕狂的屍體。

一個男人慢慢從男孩的屍體上爬起來,雖然有一樣的粗黑眉毛和挺拔輪廓,但已經是另外一個人。眼睛不再張揚著快樂流淌著青春,而是黑黑地沉下去,沒入海底。在越熱鬧的場合越顯得落寞,跟人說著話時會突然陷入沉思。這種氣質,如果要用一個字眼來形容,大概應該稱之為憂鬱。

常洛的妻子,是在一年之前死去的。

在那座氣候溫暖的南方城市裡,他們住在29樓的高空。那裡空氣稀薄,有時常洛從窗口俯瞰,都會覺得頭暈。夏花卻從這裡跳了下去。穿著她心愛的黑色露背晚裝,如同一隻黑鳥,在夜裡飛翔而下。清早發現的時候,她曾經完美的肉身已經損毀,令人不忍目睹。

警察迅速趕來,用一塊白布遮掩住她扭曲的身體,抬到車上運走。夏花的一隻手從白布單里滑了出來,靜靜地垂著,沒有血色的單薄。

當時獃獃站在一旁的常洛忽然跑上去,緊緊握住了那隻手。這是他的妻子,和他並不相愛的妻子。但這卻是他們在這世間最後一面塵世因緣。握著的手冷而硬,那麼陌生。常洛空空蕩蕩的心裡,忽然有一些迷惘和酸楚。

他回想起夏花的時候,總會想起一種神秘而濃烈的香氣。他一直覺得米蘭昆德拉的一段描寫很適合她:

她想成為一種玫瑰香,一種四處擴散的香味,四處去征服。她希望就這樣穿透所有男人,並通過男人,去擁抱整個世界。

夏花穿梭於不同的男人之間,一顆心早已玲瓏剔透。一眼就看穿他,知道他並不愛自己。卻依然選擇嫁給他。大概只是因為疲憊,想要找一個互相取暖的夥伴。可是,她顯然錯了。既然不相愛,又怎能撫慰到內心深處的孤寂呢?

夏花死前的一段時間,他們的關係已經相當疏遠。或者說,是從未真正親近過。她常常整夜不歸。有一次,凌晨四點,門鈴響起,常洛去開門。春寒料峭的天氣里,夏花穿著黑色的緊身裙,裸露著大片大理石般冰冷的白色肌膚,臉上的胭脂也彷彿冷卻。瑟瑟發抖。

她猛然撲進他的懷裡,濃郁的香氣將他緊緊擁抱。她的身體微微顫抖,哭泣的淚水滑落到他的頸項里,很快就在低溫里變得冰冷。他也擁抱她。但是,他並不是她激越的情感世界里的那根救命稻草。拉不回她那顆因為絕望而慢慢沉淪的,玻璃一般脆弱的心。

對於常洛而言,夏花也只是香氣而已。倏忽來去,他無心挽留,亦不可挽留。

在她死去一年之後,他甚至已記不太確切她的相貌。只記得她有迷離美麗的眼,豐軟誘惑的唇。他費了好大勁去翻找照片,這才發現,原來他們根本就連一張合照都沒有。這說明,他們在一起時,就從未有過要將彼此銘記的念頭。

但他卻意外地找到了自己和另外一個女孩子的合照。滿滿幾大本相冊,落滿塵埃。那個女孩子的笑容,清澈潔白,像一朵小小的蓮花,綻放在記憶深處。內心某處被輕輕一碰,溢出徹骨的悲哀。那是一種,久違的溫柔。

可是,除了懷念,他又能做什麼。

夏花死後,常洛覺得房子太空,曾經養過一隻狗。取名叫便士。

便士是一隻金毛獵犬,有長長的耳朵和淡金色的毛。當便士還是一隻斷奶不久的小狗時,常洛一點不習慣它的存在,常常會遺忘它。這時,肚子餓得扁扁的便士就會來到他腳邊,用渴望的黑亮眼神看他。如果常洛還沒有覺察,它就用鼻子使勁嗅他的褲腿,或是乾脆搭著沙發邊緣站起來,用毛茸茸的小爪子一下一下地拍他的胳膊。

常洛覺得便士有點像一個小孩子。溫暖,簡單,貼心。

到便士長到半大的時候,常洛已經習慣每天帶它出去散步。便士活潑而友善,出門喜歡和一切形貌體積迥異的狗打招呼,熱情地搖尾巴。也喜歡和一部分人親熱,也就是說,專門鍾愛撲向年輕貌美的女孩,抱著她們的大腿,興奮地朝她們的手背和胳膊一陣猛舔。把人家弄得濕漉漉心慌慌地尖叫,常洛急忙喝止。它卻在一邊無辜地搖著尾巴,發出溫柔的嗚嗚聲,彷彿試圖說明自己只是一隻尚未成年的小狗狗。

大多數女孩子都會釋然一笑。有時還會摸摸便士的頭,掏出些零食給它吃。

和常洛截然相反,半大的便士在這個小區里,獲得了很多人的寵愛。於是,常洛在工作忙的時候,就把便士放出去,讓它自己去散步。一兩個小時以後,便士會自己回來,用前爪「篤篤」地拍門。然後進門吭哧吭哧地喝水,吃狗糧。

本以為這樣平靜的日子會一直延續。但卻發生了一件意外。

常洛在屋裡用電腦做一份設計的時候,忽然聽到樓下忽然響起一個女人驚叫和咒罵的聲音。一陣聲響很大的拍打聲音過後,便士委屈地大聲嗚嗚了起來。

常洛趕緊出門去看。一個塗烏黑口紅的年輕女人,正倒豎起眉毛,用手裡尖角四突的白色購物袋猛烈地擊打便士。便士手足無措地傻傻站著,躲閃不及,被結結實實地砸中,痛得嗷嗷叫。它還從未遭遇過這樣的陣勢,大概是嚇壞了。

常洛認得這是樓下剛搬來的住戶,「對不起,我的狗親人,總喜歡和人打招呼。」

年輕女人轉頭打量了他一眼,「來得正好!你看看,這叫『打招呼』嗎?」她憤憤伸出自己的手臂,鮮血淋漓,有幾道爪痕。

常洛很是意外,不明白平時很乖的便士怎麼會傷人。看見便士湊過臉來蹭自己的手,常洛就狠狠照它的頭頂拍了幾巴掌。便士哼著灰溜溜地跑開了。

陪這位年輕女士去醫院檢查,包紮,打預防針,花去五百多元。並且一直賠禮,保證以後把便士管好,不讓「惡狗傷人」的事再發生。後來才聽其他鄰居說起,那天便士照例去親近那個年輕女士,可她大概很怕狗,拚命亂躲,才無意中被便士的爪子掛傷的。

但那天回去后常洛還是嚴厲地「教育」了便士一頓。便士可憐巴巴地耷拉著耳朵,抬起眼睛無辜地看著常洛。常洛的心忽然就軟下來,摸著便士的頭,「不要再淘氣了。如果鄰居去投訴,要把你處理掉,我們該怎麼辦?」

半個月後,常洛急著回家趕一份設計圖,便士卻不肯上樓。常洛就讓它自己在樓下玩。可直到常洛深夜加完班,疲憊地倒在床上,才想起便士一直沒有回來。

便士再也沒有回來。他一遍又一遍出去找,呼喚便士的名字。但都沒有。

失去一隻狗,就是在你認為它慢慢學會認得回家的路,一次次虛驚都能在附近的街沿找到它的身影時。忽然有一次,你找遍所有可能的角落,卻再也看不見它毛茸茸的身影。

常洛想過很多可能性,但真相卻比想象更為惡劣。

幾天後,便士的屍體在小區茂盛的花園深處被發現。它是被投毒致死的。有人用拌了耗子葯的紅腸喂它。抱著便士僵硬的屍體,常洛一度哽咽,幾乎落下淚來。一個大男人,在滿滿圍觀的小區居民中間,紅了眼眶,不能自已。

便士的死,讓常洛驀然意識到自己其實一無所有。這些年,他已經失去了太多東西。為了輕鬆自由,一邊行走一邊拋棄;自以為有一天只要招招手,它們就還會飛奔而來。可是,現在他忽然明白。丟失的那一切,就像便士一樣,已經離去,再也不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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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憶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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