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求醫問葯
翻過一道山樑,遙見平谷中有幾間茅草房。門前一個十來歲的童子正在搗葯,忽聞惡臭撲鼻,忙掩鼻而起,皺眉四顧。我笑道:「童兒還認得我嗎?」那童子定睛一看,喜道:「原來是顧大哥啊!你,你懷裡抱的是什麼人,這麼臭,你聞不見嗎?」我苦笑道:「這就是你想見的白姐姐啊。」童子愕然道:「白姐姐?她,她怎麼……」童子本想上前,終於禁不住那逼人的臭氣,俯身嘔吐起來。
「醫者父母心,哪有做郎中噁心病人的?去準備一口大缸,把天字型大小葫蘆里的葯泡進去。」介未休一面訓斥童兒,一面疾步走了過來,切了白無瑕的脈,對正在刷洗大缸的童子說:「再添兩錢紅草粉,一錢金龜子,三錢硼砂。」介未休瞄了眼我,眯著眼笑道:「你終究還是帶著她私奔了。」我無心與他說笑,把晉州的事簡要一說。
「他到底還是回來啦。」介未休噓嘆一聲,頓了下又道,「真是天理報應絲毫不爽啊。他自己配的葯,卻害了自己的妻女。離地三尺有神明,害人終害己。」我驚問道:「原來老先生早知道她是東方前輩和白前輩的女兒?」介未休嘿嘿而笑:「天下除了你,沒幾個人不知道的。你真的不知道?算啦,過去的事,不說啦,不說啦。」
小童將大缸刷洗乾淨,泡上了葯。介未休仔細檢查一遍,從腰帶上解下一隻小葫蘆,托在手心稍稍停了一下,便將裡面的白色藥粉全倒了進去,用手攪了攪,吩咐小童:「預備兩桶清水。」又吩咐我除去無瑕的衣裳,將兩桶水沖洗了無瑕。時近寒冬,冰水刺骨,無瑕被水潑中竟毫無知覺。只是在進入大缸的一剎那,被藥水一激,才猛然驚醒過來,手腳痙攣,大聲慘叫起來。我又痛心又欣慰,伸手要去拉她,被童子攔住。
介未休點了無瑕的昏睡穴,用核桃木缸蓋將缸口封住,只留了無瑕一顆腦袋在外面。介未休吩咐童子將無瑕頭髮剃光,用藥水將她臉上傷口洗盡。
我低垂著頭,不忍再看。介未休嘆息一聲:「她命中有此一劫。」
我問道:「當日東方前輩說只有到孤隱峰才能找到治傷的草藥,難道先生也無能解救?」老先生頷首一笑:「西隱醫藥舉世無雙,余牙子號稱『醫神』,鍾純子號稱『葯神』,東方英正么什麼頭銜都沒有,本事卻在他二位之上。『噬魂丸』是他集大成之作,千古奇毒,老朽如何能解的?此葯能迷幻人的心智,中毒之人猶如魂魄出竅,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一切都聽命於施藥之人。中毒后三日內服用解藥,並不傷元氣。過了三日沒有解藥,則毒素在體內淤積,先是皮肉潰爛,神情獃滯。最後全身膿爛可見白骨,一年後非死既痴,神仙難救。它的解藥配方其實很簡單,但其中的一味『仙珠草』普天之下只有孤隱峰的石壁上有。我方才用的白藥粉就是『仙珠草』,可惜份量不足,所以只能暫時減緩她的病痛,卻不能根治。」
童子將無瑕剃光頭髮,又將她臉上的傷口洗凈上了葯。無瑕臉色浮腫,皮膚暗紫,昔日的花容月貌已蕩然無蹤。
童子燃了幾根香木驅散了惡臭,回屋刷鍋添水,炒了一碟雞蛋,一碟竹筍,一碟木耳菜,一碟老臘肉,用竹筒蒸了兩筒白米飯,燙了一壺自釀的苦葉酒,把桌子端到竹籬外的上風口。我喝了點酒,吃了點飯,就覺出身體疲乏起來。介未休道:「她要泡一天一夜哩。」他勸我進屋睡上一覺。童兒領著我到後面草屋躺下,頭一沾枕頭就入了夢鄉。
夢中,她白衣飄飄,正含羞走來……
一覺醒來,草廬外紅日西墜,天朗山青。我暗忖:「若她病好,能與她隱居於此,此生何憾?」想到無瑕的病,我的心又是一沉。期望越高,失望越大。不去想,不去想。我振了振衣裳,硬著頭皮走了出去。
童子正彎著腰在給一具棺材上油漆。
棺材!我的頭嗡地一下,頓覺天旋地轉,立即暈了過去。
介未休用一根銀針把我救醒,望著我苦笑。我的淚刷地就流了下來,我說:「先生,你還救我作甚,讓我死了算了。」
介未休笑道:「你死了誰送她去孤隱峰?」我愣了一下,一躍而起。介未休領著我走到那具棺材前,笑呵呵地說:「這就是我百年之後的安身所。如何?」我說:「好,好材料,好做工,的確是好。不過先生無事擺弄它作甚。」他喟然一嘆,道:「人有旦夕禍福啊。」說到這,他向我遞個眼色,領我到木桶旁,指著木桶上插著的一根竹籤,說:「三更末,來了一伙人,鬼鬼祟祟的,童兒出手驅趕,有人就射了一枚透骨釘,……雖然沒傷著人,卻將藥水泄去了不少。」我預感到不妙,心頭霎時響起了一聲悶雷,囁嚅著說:「他們是沖著我來的,是我害了她。」
介未休安慰道:「雖不會傷及性命,但縱然能解去體內之毒,只怕也要留下疤癩,甚或容顏盡毀。」我說:「她這般要強的人,這豈不是要了她的命?懇求先生救她,大恩大德,永世不忘。」介未休擺手說:「你言重了。」卻仍遲疑不決,我再三懇求,他方吐口道:「辦法倒是有一個,只是太過冒險。」我明白他什麼意思了,就說:「但能保她平安,一切後果由我一力承當。」
他沉吟良久方下了決心,對撅著屁股刷漆的童子說:「不必刷了,去把我的天字型大小藥箱拿來。」又痛心地說:「可惜了我的一幅好壽材啊。」
童子捧來了藥箱,介未休開始配藥,師徒兩個里裡外外忙了一天,才將藥材配好。此刻棺材上的油漆也幹了,童子捧著個瓦罐,先在棺材底板上澆了層粘稠的黑藥油,稍稍風乾,又墊了層厚厚的草藥,再澆上褐色藥油,藥油稍干再放一層草藥,然後又澆上藥油,如此反覆五次,最後鋪墊了一層金絲軟草。他要我將無瑕赤條條地從缸里撈上來,平放在軟草上,雙手交叉在腹部,用一方手帕掩住私處。
童子在她身上撒了些軟草,澆上一層藥油,等稍干再澆第二層,反覆又三次,除口和鼻外,無瑕全身都被黑色的藥油覆蓋。
介未休又仔細地檢查了一遍,卻叮囑我:「每五日給她喂一次清水,每次喂三湯勺。藥膏不可以沾水,不可以讓陽光直射。若有一點閃失,便是個終身殘疾。」我已哽咽難言。他一擺手道:「罷了,罷了。算你們欠我一份人情。」說話時臉上顯出無盡的蒼涼,也不和我招呼,提起葯鋤就默默走出小院往後山去了。
我問童子道:「先生為何這般傷悲?」童子道:「師父費了千辛萬苦才採集到這些草藥,可保屍身千年不朽。西隱一脈輕名利,重生死。生前想盡辦法享樂,死後要屍身千年不壞,只有這樣才能成仙得道。收羅了半輩子的東西突然沒了,你說他心裡如何能好受?」我趕忙往後山去找介未休。暮色蒼茫,哪裡有人影?
童兒追上來,呵呵笑道:「你何必介懷,等白姐姐的病好了,你們成了親,你也就是西隱一脈的人了。到時自然有機會報答他。」他見我一臉茫然的樣子,就解釋道:「昔日,師父給余牙子做煉藥童子,做夢都想拜他為師,卻被拒之門外,這麼多年來一直耿耿於懷。你能幫他入門,豈不就還了他的恩情?」我點頭稱是。
童子又道:「我聽師父說孤隱峰常年隱在雲霧裡,即便到了山腳也難尋見,你要有些耐心。還有餘牙子這個人脾氣不好,人也固執,你小心應付才是。不過,他婆娘倒是個熱心腸,倒不妨求告她。」我謝過童子,帶著無瑕回到均州,買了輛馬車裝載棺材,為掩人耳目,我全身縞素,謊稱扶靈歸鄉。
行入江陵府境內,村鎮漸多,市面繁華。每隔幾里便有鄉軍設的關卡,盤查過往行人,說是抓捕蒙古人的姦細。
到了江陵城,我將車子停在飯鋪門口,進店去買乾糧,前後不過一盞茶的工夫,等回來卻就不見了馬車,這真是見了鬼了,光天白日的有人竟連靈車也要偷。街邊一個算命老者傳話道:「車子讓劉將軍手下趕走了,要你去西大街楊柳巷取回。」我恨道:「這廝當真無禮!」遂甩開大步趕到楊柳巷,果見馬車停在一座大宅院前。
我正待上前查看,就見一個戎裝大漢從車後轉了出來,拱手笑道:「師兄,多年不見,還記得我嗎?」
娘的,是劉青烈,化成灰我也認識你。
我罵道:「裝神弄鬼,你做的是哪家的將軍?」他翹著大拇指神氣洋洋地說:「是咱洪湖派的大將軍,掌門師兄封的。」蘇清河這幾年在荊湖操辦鄉軍,頗見規模,他自稱大帥,封青烈、清泉五人為將軍,這些事我在落髻山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