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語成讖禍時到
我清楚地記得倒下之前發生的一切,藍天綠地交疊,嗡的一聲長鳴蓋過了山間所有的鳥鳴風吟,宋令箭依舊披著與世隔絕的冰冷佇立著,像座永世不倒的墓碑。
我真的希望這是場糊塗噩夢,醒來后還能一切如舊。
一定是宋令箭那時的一句佛前妄語,終於招來今日禍端。佛不是沒有聽見,而是時辰未到。
昆元二十三年,三年前,觀音堂。
又是一年觀音誕,今年自然又是我綉莊主理誕節綉物。誕前一天,我帶著夏夏來裝點綉物,煥然一新的寶華大殿好像真的有金蓮在呈祥盛放。
巧手生金蓮,說得就是我。
我們忙前忙後腳不停地,宋令箭就背手站殿前,黑裳烏髮,長眉輕折,冷眼看著寶殿佛像。
我拉了拉她,她的手細瘦冰冷,握在手裡都能感覺到皮下的骨節:「菩薩座前,不跪就算了,背著手還這麼直勾勾盯著菩薩寶像,像什麼樣子?」
宋令箭看了看被我拉著的手,嫌棄地甩開。
我習慣了她這反應,笑道:「明天就是觀音誕,到時候肯定有許多人,你肯定不願意來。趁著現在觀音娘娘只屬於咱們,咱們就搶個先頭,跟觀音娘娘許個願,好不好?」
宋令箭不語。
我很執著,殷勤地把蒲團拉在身邊,使勁拉著她跪下:「來,快,這蒲團上的蓮布還是我新繡的呢,保證沒有人跪過。」
宋令箭拗不過我,勉強單膝跪了下來,我知道以我的力氣根本拉不動她,她只是在向我做出微小的讓步和妥協而已。
我笑了,為了作好示範,我轉回頭閉上了眼睛,誠心對觀音娘娘許了一個願。
許好願后,我回頭問她:「宋令箭,你許願了沒有?」
宋令箭開口說了今天的第一句話:「我不信觀音。」
我急了:「哦彌陀佛!菩薩面前說得什麼任性話——不準瞎說——你就,你就說個願望嘛,萬一要是實現了呢?」
「我就算有願望也不必求別人。」宋令箭直接拒絕,站起身直視寶像法嚴,「披金戴帛,食盡人間煙火,但蒼生疾苦生老病死循環無止,什麼悲憫世人,到底是個謊言。」
宋令箭總是語出驚人,好像與世間一切的真心與善意都有仇一般。我倒吸一口涼氣,慌忙叩頭,恨不得打自己一臉耳光:「菩薩莫怪,她定是失心瘋了,我也失心瘋了,竟讓她口出狂言。您大慈大悲,莫怪莫怪。」
宋令箭哼了一聲:「愚蠢。」
我急紅了眼,瘋狂瞪她:「可閉上嘴吧,這回賺的錢都不夠我賠香油錢給你贖置罪的。」
宋令箭見我對她都說了狠話,大概也知道我是真急了,不再放浪形骸,起身去外面等我了。
走到觀音堂門口的時候,我回頭張望了一下,嘀咕一句:「死韓三笑,又到哪偷懶去了,要走了還不見人影。」
宋令箭已經不耐煩地繼續往前走去了,她總是這樣,對任何事情都沒有耐心。
「宋令箭,你等等我們啊!」我無奈地喊了一句。說好陪我來,又扔下我走了。
宋令箭頭也不回,黑如墨畫的身影已經沒入了山廟的仙霧之中,瞬間就不見了。那場景讓我心裡一陣冰涼,好像是什麼東西無形地將她吞噬了。
我怎麼會遇見這樣的你?韓三笑總是偷偷背後形容你,說你是黃泉水拍在忘川岸上的煞氣,輪迴的船都渡不動你,閻王爺只得把你扔回人間,讓你禍害上輩子造孽太多的我和還要再積一世徳才能成佛的他。
難道你真的是身帶煞氣,所以才這樣目中無佛么?但是明明,我都將你奉若神明,一如我初見你時的驚鴻一瞥。
昆元二十一年,五年前,久湖河畔,初見宋令箭。
山櫻花開,我趕在日出之前來到久湖,集些山櫻的早露給娘制香巾。
平靜如鏡的湖面突然波動了一下,整片湖像是讓無形的手端起放下,從湖中間開始一圈一圈地往外暈著水光。
我本能的先是害怕,趕緊躲到了長木后的樹洞里去。
湖水反常地蕩漾著,在這個月隱星稀的凌晨。我突然想起關於久湖的一個傳說,湖中有女,源自瑤池的一滴仙泉與湖水靈光幻化,與湖邊木神相守,每年某個日子兩人會幻化人形相見。
難道?……
我一愣,我怎會有這樣的運氣?!
於是逆著光,一個淺清微白的身影從湖水裊裊的雲煙中慢慢出走來,身周微散發出一道淡淡的光暈,仙姿綽絕,清麗姣美,整個人像是由湖水凝化而成,冰冷,肅潔。也許是錯覺,我覺得她是憑空從湖裡走出來的——
我毛骨悚然,但絕不是因為害怕。
她轉過身去。身後站著一隻巨大的神...獸吧,若起身站立約是有七尺男兒般高大,雙眼碧綠如水,毛髮須髯順潔光滑,通體為白,只在眉眼脖頸與尾端間了整齊的黑。
窈窕如水的羅裳裙側,跟著一隻威武霸氣的神獸,羅裳淺青如湖,印著邊上那對碧玉般的瞳孔,有種難言的力美相攜的玄。
「山窮水覆處,柳暗花明村。」她不知是在自言自語,抑或是對這神獸在說。
神獸溫順地眨了眨眼睛,耳朵微折,慢慢地坐了下來。
「聖石之光,寶物之匣,你聽見沒有?」她話音一落,神獸馬上站起來,抬起頭在潮濕的湖面聞了聞,扭過頭,目光落在了我所在的方向。
接下來我整個人都是蒙的,我眼睜睜看著這神獸兇猛異地拱起身子,飛速向我撲來!
我做錯了什麼?我臨死之前還沒來得及翻閱自己這一生的功過是非...
「十一?」她輕喚了一句,我有一種感覺,我覺得她的這句叫喚並不是在阻止它的進攻,而是在置疑它為什麼不進攻。
直到這時我才反應過來什麼都沒發生,只是我一直像個傻瓜死命抱著自己的臉,可能潛意識的我不想自己死得太丑吧。
我放下手,看到這巨大無比的神獸就堵坐在樹洞的入口,低著頭好能把臉展現在我面前,綠幽幽的眼睛死死盯著我。
「不合胃口?算了,」她倚過身子冷淡地看了我一眼,「反正沒什麼營養了。」
我瞪大眼睛,無法描述聽到這句話后內心的想法。
神獸像是能聽懂人話,它優雅地伸過毛髮圓滾的腦袋,在我身上輕輕聞了聞。它挨得我太近了,近得我都能感覺到從它身上傳來的熱力,還有呼吸時皮膚的起伏。那它一定也能聽到我狂亂到快要驟停的心跳!
「走了。」她喚了聲,神獸起身回去。
這時朝陽的光線已經折下了半天晨星,整個湖面都抖動著光芒的碎片。她的身後拖出長長的影子,原來是背了一張極為修長古老的長弓。
一個背著長弓、帶著神獸的奇女子。
她環顧了一圈四周:「這是什麼地方?」
「子墟。」我顫著聲音應了一句。
「子墟?」她挑了挑眉,傲氣逼人,「子虛烏有。以土覆之,以水腐之,以屍養之,才能蘊出如此木繁花勝。」話音猶在,人卻已經走遠。
好像一場夢,這個如夢幻泡影的人,生於湖水,也消於湖水。卻與我有了這不解之緣。
昆元二十一年,五年前,我的隔壁,有了新的煙火。
大清早的我剛一開門,看到韓三笑坐在院門口,我又驚又奇,自我在火樹邊為這流浪而來的外來人蓋了次衣氅后就再沒見過他,雖只見過一次,但我一直記得他,記得他身上有很特別的好聞的清泉水的味道。
「咦,是你。」我笑了。
韓三笑笑道:「是我。我來還你的衣氅。不好意思有點晚了,我好像還忘了洗了。罪過罪過。」
有點晚了?好兩個月了,還真好意思說有點?
我笑道:「沒關係,不急這一件。有心了。」我接過疊得敵七八糟或者可以說根本就是亂塞成一團的衣氅,摒著氣悄悄聞了聞,沒洗過,卻不臭,上面還殘留著他身上那淡淡的泉水味。
「不客氣。你看我急著來還衣服早飯都沒顧上吃,我加雙筷子不介意吧?」韓三笑說什麼話都腰背挺直不帶客氣。
「沒事,反正我也——」我話沒說完,韓三笑已經動作奇快地坐下來開吃了。
雖然臉皮有點厚,但還挺可愛的。這是我對他的第一個評價。
我給他倒了點豆漿:「要甜的鹹的?」
「都要,甜的兩勺糖一勺蜜,加點桂更好,鹹的隨意點,醬油榨菜什麼的,加點蝦干就行了。」
臉皮不是一般的厚,勝在他長得還算可愛。這是我的第二個評價。
給他按要求伺候好了,韓三笑開始推心置腹地跟我聊起他背井離鄉不為人知的身世來,原來他是什麼世族大家的千門公子,有著不得了的家世背景與一身絕世的本事,因為不滿意家裡非讓他娶的那個貌美如花才高八斗的自小非他不嫁的世家小姐,毅然決定離家出走,自力更生云云。
我差個十萬八千里就信了他的鬼話了。
真是個臭不要臉的。這是那天以後一直到現在都沒變過的評價。
不過他真的很能逗我開心,我這半個早上光聽他講話臉都笑疼了。
他吃完了還沒有要走的意思,發揮著一身不要臉的本事賴上了我家檐下的躺椅上,說要打個飯後盹,一盹就是一個時辰,可能還想順便把午飯也蹭了'。
隔壁突然「轟隆」一聲巨響,像是什麼東西榻了!
韓三笑彈了起來:「什麼聲音?!隔壁茅廁塌了啊?!」
我噗一聲笑了:「你家才是茅廁呢,隔壁是我家舊宅,前些日子賣給了別人,省得荒著嚇人。這幾天新屋主一直在重修呢。」
「你家舊宅?沒想到你還是小地主啊,到處都是家產。」
「就這兩處呀,我爹娘本是住在對面宅子,後來我娘懷了我,我爹想讓一家人住得寬敞些,就建了這處。舊宅沒捨得拆,一直空在那。」
韓三笑一副好事德性,碎步跑到門口去看對院。
沒想到緊閉了許多天的對院院門今天竟是虛掩著,這屋子我一直是拖蔡大叔幫我置辦,我也不知道最後是誰買下來了。
一個巨大的白色身影從門縫掠過,我嚇得一把抓住韓三笑,顫聲道:「那是什麼東西?」
韓三笑摸著下巴道:「怎麼這麼眼熟,好像哪裡見過——」
裡面那跳動的聲音突然停了,我感覺不太對勁,剛想跑,突然一個巨大壯碩的東西從裡面撲了出來!
「啊!」我和韓三笑一起尖聲尖氣地嚎了起來。
「回來。'」
那東西一下聽話的收了力,但收勢不及,輕撞了站在前面的韓三笑一下,那一撞也挺痛,我聽到了叭的一聲悶響。
這不是,前幾天湖邊那隻神獸嗎?!我飛快找著說話的女聲,不是她是誰?!
這真是太意外了,本是虛無,怎的又照進了現實?
「唉,怎麼是你?!」我竟有種攀上什麼高枝的榮幸感。
她對我的熱情無動於衷,喚著她高大危猛的神獸回了院子,嘣一聲關上了門,還不忘插上門栓。
「喂,宋令箭,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你家狗狗撞到我了,我看跌打要不要錢的?」韓三笑一隻手插腰一隻手揉肩的在那褻瀆我心中的神靈。
她叫宋令箭?我用表情詢問著他怎麼認識的她,居然還知道名字。
裡面冰冰冷冷的宋令箭的聲音,並不是對我們說的:「男的可以吃,尤其是話多的,直接撕了生吃。」
想起那天湖邊她也說過類似的話,我居然一點都不怕了,反而有點想笑。
韓三**得皺巴巴,嘀咕道:「哼,該養這麼大隻獒,不然像這樣的屎臉走在街上早被人打死了。」
只是那麼光影的一瞬,甚至連一句對白都沒有,我卻好象聽到了什麼東西綻放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