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三一章 水仙已乘鯉魚去
事情就如燃上火苗的油布,一下就蔓延傳開了。
游家二小姐游無痕,死了。
原還在游家門口聲討要個公道的人一下就散光了,這個消息就如同一個不知名的詛咒,令每個相關的人都膽寒。
游無痕的死訊傳到莊主耳中,她第一個反應就是無劍會如何。無患那夜說的那句話如同一個巴掌,狠狠地拍在了莊主臉上,她掌控不了一切,無劍所做的一切都超出了她的意料,而她最大的失策就是低估了無痕——唯一能制衡住無劍的枷鎖沒有了。
她派人去請列位長者速到葯台商議應對之策,一邊等著無患——庄中發生任何事,無患都會第一時間前來與她共同商討,可是今天她等了半個時辰,無患都沒有出現。
「莊主,不好了!三小姐,三小姐在無龍台——」
傳話未完,莊主就已經沖了出去。
無龍台,游家最神聖的葯台上,葯煙四起。
莊主有些恍神,上次無龍台葯煙四起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好像只是打了一個盹。
無龍台上長者都已到達,無患與無鏡無情也已經在了。
莊主憤怒地瞪了無患一眼,她竟不來請示她就自作主張地來了。
無患沒去迎合莊上的眼神,只是一臉悲傷地看著靜靜坐靠在葯台上的無痕。
無痕披著她常披的衣氅,深深的氅帽擋去了半張臉,她的嘴唇淺白,卻微微上揚,在莊主看來這個笑容充滿了諷刺與嘲笑,她在用自己的行動向她證明,誰都利用不了她,利用不了無劍,無劍的反抗總是張揚尖利,而她的反抗無聲且絕決,讓人望而生畏。
這個向來乖巧順從的女兒,竟用她的生命對莊主的精心設局做出了最後也是最有力的抵抗。
無劍對著游家最高的長者伸出手——
要什麼?要游醫世家絕頂的救藥!
游家長者目光掠過姍姍來遲的莊主,痛惜地看著無劍,搖頭說:孩子,那是游家的脈,沒有人能啟動它。為了痕一人,你甘願捨棄整個游家嗎?
無劍伸著手,堅定,任性,眼中卻沒有任何哀求或者乞憐的情緒:你給不給?
長者閉上了眼睛:沒有了游家,就沒有憐痕患鏡、情雙緣止、恨劍弱燭與君莫俠,你捨得嗎?
憐痕患鏡、情雙緣止、恨劍弱燭、君莫俠。原來游家有這麼多的葯牌,莊主膝下六人,竟差不多佔去了一半玉牌。
無劍根本沒有將他的話聽在耳里,筆直直地站著,重複問道:你給,還是不給?
長者失望地轉過身,扔下了一句話:此事自由游家莊家定奪。莊主若是捨得,老身雙手奉出。
無劍銳利的眼神射向了莊主:你聽見了?
莊主看著無痕朽木般的臉,那是她的女兒,十月懷胎的骨肉,卻沒有半點痛惜或者悲傷的表情,此時她對她沒有半點心疼,有得只是怨恨與憤怒,她沒想到會成了她的棋子,被這麼一個連世面都沒有見過的丫頭反將了一軍,她沒有任何猶豫地回答:不可能。
無劍盯著莊主,眼中漫過霧氣:她是你的女兒!
莊主垂下雙眼:那也不可能。
無劍絕望如灰:你真的如此絕情?
莊主道:游家世代基業,斷不能毀在我的手上——
無劍不等這百口般的辯解,刷地抽出了腰中長劍,定定地指著莊主,那股劍氣之凌厲,如一股烈風拂在人臉上:無痕本不該死!她只是與你們不同,捨身為已,贖減游家的殺人之孽,而你等卻頑固如棺,非要置她死地!若是她死,相干人等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莊主眉一皺,一股難言的悲傷與絕望湧上心頭:無劍,你是游家的孩子。為了無痕一人,你要與整個游家為敵嗎?你且說由小到大,眾姐妹中是不是你受盡榮寵,而今你將劍指向惜日疼愛你的長者,指向我?
無劍殘酷地笑了:現在與我提骨肉之情么?你命人消光無痕內法如奪去她半條命,你怎不會心疼?既然你捨不得交出它,那就交出遊無情。
無患雖知無劍心中痛苦,但還是站在了中間,她了解無劍的性格,若是此時沒人護著無情,她絕對會殺死她。
無劍,你瘋了?!她是你妹妹!
無劍早已對無患失去了信任,雙眼成劍,似要刺透無患直刺紅衣:無痕若死,無情亦不能存活。我要她,陪、葬。
莊主心涼如水,嘆了口氣道:來人,帶三小姐下去。
沒有庄人敢上前,無劍的劍氣凌厲,在游家早有一股威信,其地位只在游家莊主之下,她的怒氣是合理的,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知道痕劍姐妹的情深義重,而且無痕的確死得不值,如今痕死,劍的任何怒火都可以被原諒。規矩律理再嚴苛,也管不了人的心。
無劍化身為劍,飛刺向無情,游無情呆如木雞,她只是個被寵壞的孩子,哪見過這樣的陣仗。
只待最後那一刺,但游無劍卻停住了,讓她停住的不是她念及親情的遲疑,而是莊主的制招——
莊主雙指夾著箭尖,怒道:無劍,鬧夠了,回去!此事作罷,今日你的胡鬧,我也不會與你計較!
無劍沒有再往前刺,只是看著劍尖上的那對冰冷的指尖道:雖你我為母女,但我從不與你任何嬉鬧玩笑,以前是,現在也是。今天,無情與我,你選一個。
全庄的人都看著莊主,其實他們心中都已默默選擇了無劍,她是正在升起的驕陽,她傲而不驕,她會為游家帶來莫大的榮光。她傲氣,她邪氣,有擔當,有勇氣,大家甚至都習慣了以她為首。而無情從回來葯庄開始,就一直小禍不斷,很多人都受過她的氣,吃過她的苦頭,尤其她是使毒的,使毒者必先煉其心智,解其正道,一向英明的莊主對這個任性的五小姐一再包容,似乎有所偏失了。心道偏離,情牌的新主很有可能會為游家蒙上灰塵。
眾人心中自有桿稱,卻不知道莊主心中有沒有稱。
然而每個人斟酌事情的出發點,都是以自己的利益為基礎的。
莊主並非這樣認為。
無劍的造詣越來越高,但也越來越不願被庄規擺布,她的存在已經影響到了莊主的權威,若是再無端縱容,終有一天沒有人會將她這個莊主放在眼裡。
正當莊主猶疑之時,無劍失去了耐心,她知道了莊主的答案,憤怒抽回了長劍,劍的鋒鳴悲創有力,割傷了莊主的指尖。
她回到葯台下無痕身邊,悲涼又仔細地為她理了理衣氅,將她的氅帽蓋得更低,更低了。
然後她站起來,臉上再無任何溫柔,眼中的劍氣一寸寸地割著葯台下的每一個人,她笑了,肝腸寸斷,音如洪鐘,遼遠不絕:無痕如莆草,人死如燈滅。游姓無情,爾心似鐵。既然游家容不下我,那我游無劍從今開始,便舍了這游家萬千。
無劍低沉的聲音在靜如死灰的神葯谷地漫延著,她奮力地割下自己的一縷長發,縱身一劍,劃破了鐵石金質的葯台碑,劍與碑的相碰割出了火花,滲進碑內,一股熱氣中台碑的破口中衝出來,灼傷了在場的大片人,人群慌亂地散開了去,葯台碑中珍藏著的千百氣的草藥,一下串成了火海,熊熊火光四起。
莊主一動不動,無龍葯台千百年來,風吹雨打,從未有任何腐傷,而今被無劍一劍劃破,這是何等的武學造詣——
「快,護送長者回去。餘下的人快救火!」無患臨危不亂地應對著。
逃命的逃命,救火的運水,再無人關注烈火如涌的葯台上發生的事情。
司劍背來了司情,她義無反顧地沖了進去,將司情送到了無痕身邊。無劍站在被火牆圍起的葯台中央,望著無痕淚流滿面。
司劍輕聲道:「你明知道不可能有轉機,為何還要對抗?」
「既然都是要恩斷義絕,我怎會讓他們好過?」
「但是無龍葯台下囚禁的人,是無辜的。」
「我已經解了禁鎖,願生的人,會趁火勢逃走,願死的人,就與這葯台一起消亡吧。」
「小姐快走吧,火熱再大就出不去了。」司劍很平靜,她比誰都了解無劍。
「你呢?」
「我是無龍的人,生與死都不能離開無龍——」
「你是我的侍牌司人,我去哪,你就去哪——」
司劍搖了搖頭,烈紅的火苗將她剛毅的臉照耀出了極盡的悲壯,她抽出長劍道:「小姐快走吧,司劍未能保護好二小姐與司情,司劍有罪。」
「司劍——」
司劍用力推了無劍一把,無劍往後一退,從葯台跌了下去。
無劍站住身形,悲愴地看著火海中的司劍。
司劍握著劍,保護著無痕與司情,將欲上藥台的人全都擊退了下去,這是她所說的,為無劍做的最後的事情,守護著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讓她們安靜地與葯台化為灰燼,也包括她自己。
這麼多年,她們才是最相近的人,雖無血緣關係,卻勝似骨肉血親,無劍知道這是司劍最後對自己的救贖,她比誰都內疚,從無痕被消去內法到飲鴆自盡,似乎她都沒有儘力做到最好。但是這一切的因果,又豈是她一個侍牌司人能改變的?
火勢衝天,再無人敢上藥台。司劍將長劍扔下藥台,無聲地對著無劍跪下,深深地扣了一個頭。
這最長的離別,無須任何言語。
轟的一聲巨神,葯台轟然倒塌,火星飄散在空中,像一陣流星一般的輕雨。
無劍撿起司劍的劍,浴著這滿天的火星,一去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