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浴血
一葉秋:
那時少年愁
劍語問公侯
梨花燈影亂
刀馬逍遙遊
半壺紅塵釀
三兩疏離酒
一念辭家日
醉夢已千秋
從來沒有哪片天,像今日一般壓抑;從來沒有哪條河,像這段江水一般赤紅;也從來沒有哪個鎮,像江流集一般悲涼。
鳴鴻山崖上巨大的石佛手掐般若印,雙目半闔,對眼前所發生的一切視若無睹。也不知是因為佛麻木了,還是不忍再看那屠宰場一眼。
數以萬計的血肉之軀倒在這裡,卻沒有一具動彈一下。無邊屍骸間偶然躍動的生命卻是寥寥幾隻食腐鴉。望不到邊際的屍身不過是又一個寒秋之日的修飾,漫山遍野的紅葉與猩紅相映透著別樣的凄美,構成這副畫卷的代價卻如此慘重。
過不了多久,那些循跡而來的野犬也回到了。方才震天的殺喊聲幾欲驚退雷神,這些可憐的禽獸一個個早被嚇破了膽,許久不敢靠近。唯有那些餓昏了頭的鴉才敢在這時落下來饕餮一番。
嘉陵江水面上突然起了幾道漣漪,一場不期而至的雨開始沖刷江流集。不一會兒,嘉陵江水更紅了。
一隻飢餓的黃毛野狗拖著濕漉漉的、如柴的身子從山林里現出了本尊。就算是被殺掉,老子也得吃口肉。它的腦子裡都是肉,也不知是不是幻覺,就連它滿眼看到的竟都是肉:漫山遍野,江流浮屍,那是一輩子都吃不完的肉!
黃毛狗看看周圍,它那可憐的黑白視界里會動的生物中自己就是塊頭最大了,那流淌的河水和幾隻傻鳥根本不能對自己構成任何威脅——沒有誰會打擾它的用餐!它開始暈乎乎地往前走,爪子踩著的都是肉。
這一塊?太臟。那一坨?太油。
黃毛狗踩著屍體走了好遠,也許有上百丈那麼遠。他現在站在江流集……曾經江流集的鎮中心。這裡的肉最多,血也最濃,有鐵殼藍皮的肉,有鐵殼黃皮的肉……最後黃毛狗挑了一塊藤殼紅皮溫乎乎還冒著熱氣的肉。
它先嗅了半天,又用爪子扒拉了半天,確定這是它見過最好的肉了,便朝那柔軟的肚子下嘴。它準備先把那礙事的紅色布皮給撕掉,然後咬破肚子掏出內臟……沒有什麼比新鮮的內臟更加美味的了……
可是那身藤殼又堅又韌,怎麼都去不掉。黃毛狗撕扯了好久,終於放棄了肚子。它又轉向大腿,大腿肉的口感雖不及內臟,但也十分美味。
黃毛狗張開了嘴,還沒來得及要下去就感到一陣腥臭的熱流充滿了自己的口腔,這味道它曾經十分熟悉,但近些日子已經很久沒有嘗到過了——那是熱血的味道。
它自己的血的味道。
士兵從死去的野狗嘴裡拔出匕首,踉蹌著爬了起來。他沒有舉目四望,也沒有回味戰爭的殘酷,更沒有追憶逝去的戰友,卻只是盯著那隻野狗的屍體看,彷彿周圍倒下的袍澤都是畜生的屍體,只有那隻野狗才是他的同類一般。
濃郁的腥氣與腐臭終於讓士兵有了反應,他沖地面一陣嘔吐,開戰前所吃的壓縮軍糧混著奇怪的東西從他嘴裡爭先恐後地湧出來。
「吃!吃不下硬塞也得裝進肚子里!一會兒吐乾糧比吐膽汁強!」士兵回憶起開戰前長官逼大伙兒吃東西時喊的話。
結果只有我一個人吐出來了。士兵這樣想著,不無諷刺地笑了笑,真是多餘。
他看到那攤嘔吐物中看到了半隻人類的耳朵。
就算是加餐了。
瞬間排空了胃袋裡存儲的能量,他的消化系統開始抗議地抽搐。
士兵沒有任何感覺,屍體也好,嘔吐也好,寒冷也好,飢餓也好,身上插著的七支斷箭也好,什麼感覺都沒有。
他任由一切負面狀態摧殘著自己的身體。就算他想做什麼,也沒有精力了。透支的體力與失血奪走了他幾乎所有的反抗能力,就連殺一條狗都要裝死偷襲才能得手。
吐完之後,他便拖著野狗的屍體,艱難地在無數橫屍間穿行。老遠看去,他就想一隻渾身浴血的惡鬼拖著自己的獵物,在煉獄中遊盪。
突然,他聽到了一個聲音,一個絕對不該出現在這修羅場中的聲音。這聲音是如此真實又是如此充滿希望,任何人在這樣的環境里都無法無視這樣的聲音。
那是孩童的啼哭聲。
士兵灰白的瞳孔深處突然綻放出來一絲光彩,被年輕生命點亮的光彩越來越熾烈,像是火種一樣,瞬間點亮了他的整個世界。
一定要找到那孩子,一定要活下去!這是士兵心裡此刻最強烈的念頭。
哭聲似乎非常遙遠,但士兵還是在江流集中找了間半殘的木屋,他確信源頭就在那裡。
木屋被焚毀了一半,坍塌了一半,只剩幾面斷牆撐著燒成焦炭的橫樑。令人驚奇的是,這樣的一間屋子竟還有門,只不過那門才被士兵輕輕碰了一下便長嘆一聲仰天倒下了。
這倒出乎士兵的意料,更讓他沒想到的是,幾乎就在門倒下的瞬間,一束冷光射來。身為百戰精兵,他太熟悉那冷光了,那奪命的金屬光澤和他遺失的戰刀一樣,無情、鋒利、毫不猶豫。
「等一下!」士兵聽到一聲宛如九天玄女道喝的聲音響起。
太晚了,冷光穿透了士兵的喉嚨,就像他用匕首刺殺野狗一樣,乾脆利落不留任何餘地。士兵不怪誰,在這種地方,誰留餘地,誰就得死。
意識模糊得如此迅速,他勉強辨別出一個女人的身影朝自己撲來,他還嗅到一陣清淡的馥郁,這味道與刺鼻的血腥味形成的強烈反差深刻地烙印在了士兵的靈魂深處。
「別再殺人了!」女人叫喊著。
士兵昏了過去,昏迷中,士兵有著很奇怪的感覺。
誰在動我?士兵對於自己死後也不得安生感到非常憤怒卻也無可奈何,畢竟這不是自己的地盤。
為什麼我還有意識?我現在是孤魂野鬼么?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死去的長官,還有被一刀剁掉頭顱的鐵爪吳。岑將軍變成鬼會是什麼樣子,哦,他掉進嘉陵江,就算變成鬼也是水鬼,估計是見不到了……為什麼這麼吵?戰爭不是結束了么,怎麼還有打鬥聲?難不成地府也在打仗?那自己豈不是又要變成鬼兵,死也不得安息。
士兵聽到劍的呼嘯,聽到腳步的嘈雜,聽到縹緲悠遠的笙歌……還有人類中劍時的悶哼。
……
士兵又一次醒來時,雨已經停了,孩童的哭聲也停了,殘破的木屋中血腥味瀰漫。風流動著,透過破屋頂灑下的月光映著未及消散的血霧顯得格外邪異。房間里除了死不瞑目的野狗外,又多了兩具陌生人的屍體。這兩具屍體絕對不是參加江流集戰役的士兵,他們一身黑色短打,臨死還握著造型猙獰形似日月輪的兵器。
士兵當趟子手時走過幾年江湖,卻沒見過使這種兵器的,也不知這兩人是什麼來頭。
管他們是誰,他們就算是黑白無常也跟自己沒關係。
這個時候士兵發現自己身上的傷已經被人仔細地包紮過了,仔細得讓人只能想到女人的手法,而且是個非常溫柔賢惠的女人。正是這個女人,讓士兵深刻體會到了活著與死了的區別,那就是痛覺。士兵直到這個時候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沒死成。
身體的劇痛、肌肉的酸痛,與之相比饑渴的感覺簡直可以無視了。
「真他媽疼啊!」他尖叫著,像野獸的嚎叫。
畢竟是個男子漢,只要還活著,怎麼都好。士兵低頭,發現那野狗的屍體還在,他便操著匕首,非常熟練地把狗剝皮、開膛,然後烤來吃了。雖然旁邊就是兩具屍體,雖然簡陋的小屋怎麼都擋不住令人作嘔的血腥味,但這是士兵這輩子吃過最滿足的一頓飯。
士兵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受到活著的幸福,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受到活著的痛苦。
他不知道江流集一戰具體死了多少人,反正他這一方基本上都死光了,他認識的人里除了「兔腿兒」,應該沒誰倖免。按照上頭的說法,根本是一場必勝的仗,沒想到卻是這樣的結果。但士兵並沒有什麼怨恨,相信別的活下來的人也不會有什麼不滿,憤世嫉俗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能在這樣的時代里活下來,大家都已經習慣了。
而且本來就是我們發動的戰爭,倖存是上天垂青,死了也怨不得誰。士兵這樣想著,於是活得心安理得。
木屋外突然傳來了陌生的聲音,似乎像是某種巨型蚯蚓在屍體間蠕動。士兵抽出匕首架在身前,因為滿足而渙散的目光也變得如手中的匕首般凌厲,那動作迅捷得根本不像是個剛從瀕死狀態被救回來的重傷員。
「放鬆,放鬆,戰爭已經結束了。」推門進來的是一個半死的和尚,這樣的稱呼很奇怪,但這個傢伙確實只剩下一半還活著。確切地說,這傢伙的下半身已經不見了,他用褲子簡單包住了自己的傷口,拿護胸當做滑板墊在身下,用雙臂拖著殘軀艱難地爬進了木屋。
「嗯,戰爭已經結束了。」士兵注意到半死和尚的僧衣外頭套著敵方勢力的服飾。
「冒昧打擾,但和尚實在是太餓了。臨死之前,可以給和尚吃點肉么?」半死之人說得非常真摯,一點也沒有因為自己快死了而顯得焦略或恐懼,就像一個沒吃午飯的人在說「今天晚飯早點吃吧」一樣。
「哦,不用客氣,肉還有不少。」
「感激不盡。」半死之人說著,用手撐著身體來到了士兵身邊。士兵微笑著遞給他一隻狗腿,他的眼角瞥到了半死和尚的腹部:「我說,老弟啊,你的腸子露出來了,不要緊么?」
「是嘛?讓施主見笑了。」半死和尚低頭看了看,有些促狹地笑了笑,用一隻沾滿血污和泥土的手將那一截露出來的腸子塞回肚子,然後又撕下袖口包紮了兩圈,這才抓住狗腿啃了起來。
「貧僧皮原野。」半死和尚沖士兵路痴一笑,那表情燦爛得根本看不出來他只剩下半邊身子了,但他的眼裡卻沒有任何光彩,死一般的灰暗。
「景老貓。」士兵回道。
「原來是大名鼎鼎的『貓老大』,失敬失敬。」皮原野的眼中閃過一絲驚異,「沒想到為了對付我們洪荒谷里的閑雲野鶴,天道盟真是叫來了一群不得了的傢伙啊。」
「墨池寺的詭術鐵算,如雷貫耳。」景老貓苦笑,用手敲著皮原野肩頭的「校尉」軍銜道,「連你這等人物都只得校尉之銜,洪荒谷海納四方大能無愧其名,這一仗輸得不冤。」
「景施主太瞧得起和尚了,很多事你我都意想不到。江流集一戰只是天道盟自己導的一齣戲,我們才能慘勝而歸啊。」
景老貓皺了皺眉頭,詭術鐵算武功雖不算登峰造極,在江湖中卻也算個人物,即便是在洪荒谷這種強絕的勢力中混個中高層應該不難,他說這番話,顯然別有所指:「此話怎講?」
「施主可知,天道盟是誰組織的?」
「逐鹿·九命妖,姚天下。」五年前驚魂樓樓主姚天下在中華大會上登高一呼,號召中原武林組件聯軍討伐洪荒谷中的異族,這是江湖人盡皆知的事情。
「那天道盟的盟主又是誰?」
「點星劍法唯一傳人,北野真人。」死劫中逃出生天,景老貓的心情非常好,他不介意跟這個詭術鐵算多聊一會兒。
「樓主大人功參造化,大費周章組建天道盟,自己卻不當盟主……」反正自己已是將死之人,在確認自己生命無幾的時候,皮原野覺得把這種足以震動江湖的隱秘說說也無所謂。
那些傢伙連墨池寺都坑了進去,那就索性把真相都給抖出來。這貓老大在劍南道也算是個人物,如果能借他之口給那些黑手找點麻煩,也不錯。
「打住!」景老貓突然叫停。
「嗯?」
「我對上面的那些事不感興趣,咱們換個話題吧。」景老貓咧嘴沖皮原野笑道,「你老家是哪的?」
皮原野有些愕然地看著景,過了一陣子,他才釋然笑道:「倒是和尚著了相了。」
「早就聽說墨池寺的牧空大師十四歲智取松峰寨,十七歲橫掃灰岩庄,二十七歲進入洪荒谷諢名皮原野,三十五歲便修成禪宗七十二般絕技中的兩種江湖人稱詭術鐵算……如今年過半百,大師想過家么?」
「想啊,當然想了,特別是現在,做夢都想回江南老家。」皮原野像是忽然頓悟了一般,死氣沉沉的目光一下子亮了起來,這是第一次,景老貓覺得眼前這個手拿狗骨頭的和尚是個半活的和尚,而不是個半死的和尚。「最是忘不了,跟師傅離開家時踏著青石板,看到的那一橋煙雨。」
景老貓看著皮原野,笑道:「大師,我若能帶你回家,能否答應我三件事?」
皮原野苦笑:「我一個將死之人,能答應你什麼事?」
「我說帶你回去,當然不是帶你的骨灰回去。大好的江南,抱一盒子骨灰亂跑多煞風情?」景老貓笑得非常自信,皮原野覺得自己越來越看不懂這個貓老大了。
「你能救我!?」皮原野瞪大了眼睛。
「我沒那麼大本事,但我知道這江流集中有一個人可以。」
「這一戰……」
「不打緊,連我都沒死,那個傢伙肯定死不了。」景老貓非常自信,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死了,兔腿兒也絕對不會死。「那個傢伙沒學他師傅武功的一成,但保命的手段卻學了十二成!」
「難道是舞空之術?」
「這世上有什麼比醫術更能保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