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章天書・下山
雲台峰，文王殿。
一部淡藍冊子安安靜靜地躺在堡主韓晉身側的桌子上，其上豎行「千金方」三字大篆，下標有隋翟健注四字，而這四字顯然比《千金方》本身更要惹眼。
「幾位弟子冒生命之危，不辱使命，終於找到此書，只不過……」韓晉拿起《千金方》，翻開幾頁，展示在眾人面前。
空白，每一頁均是空白！
「堡主可試過火灼水侵？」一直衝淡寡言的巽部部住韓漸今日卻是率先開口。
「五靈之術一一使過，均無功效……」韓晉搖頭一嘆，看來他真是束手無策了。
「莫非此書是假，有人調了包？」韓節道出了多數人心中所想。
「叔父言下之意，可是懷疑我們蓄意藏私。既然如此，何不喚來離師弟問問？」韓比大怒，言語間滿是諷刺。
一說到韓離，不知是心存愧疚，還是另有緣故，韓節臉上神情古怪，默然不語。
眼看氣氛有些尷尬，坤部部主韓坤忙笑道：「我看這多半是本無字天書，咱們凡人難窺其玄妙，卻也未必是假的。」說著向站在自己身後的韓師使了個眼色。
韓師會意，走出一步，向各部主行了個禮，道：「這《千金方》所成異象，弟子與比師兄等人在塔內親眼所見，決無半分欺瞞。至於書中為何無字……弟子以為會否另有破解之法。譬如……」
「譬如以《心經》正文心法解之。」
笑聲朗朗，文王殿門外已多了一人，韓晉一見此人，頓時喜上眉梢，忙起身迎出。
韓坤與韓漸對望一眼，均能看見對方眼中的驚疑之色，暗想此人當年已過百，笑聲竟還如此洪亮。
「泰長老！」一向倨傲的韓比此刻也是畢恭畢敬。
「年輕人腳程好快，人老了可真追不上了。」韓泰呵呵一笑，向在場眾人望了一眼，又道：「賢侄做了十年太孫李豫伴讀，可受獲不小吧。」
「豈敢，小子學藝不精，昨日便險些命喪情塔。」
韓泰看了韓晉一眼，笑道：「年輕人多些歷練總是應該了。」說著拐杖拄地，噔噔聲響，來到主座前，突然想起一事，回頭四顧，那張皺紋密布的臉上微露驚色：「韓履呢？怎麼不見他人，是不是也老得走不動了？」
韓晉忙道：「履長老偶感不適，已回落雁峰靜養了數日，想來不日便可痊癒。」
「哦，是嗎？想不到那老不死的傢伙也會染病。呵呵，少見啊少見。」韓泰笑著翻開《千金方》，見其內隻字也無，那張一直帶笑的老臉也凝重起來，嘆道：「記得十年前，易兄弟派遣座下精明強幹的弟子入塔尋書，結果卻無一人生還，他亦因此事抑鬱而終。今日能得此書，實屬萬幸，不知傷亡如何？」
「除小女與韓離受了些輕傷外，其他人並無大礙。」
「輕傷？冰兒師妹至今生死未卜，離師弟出塔后又即昏迷，堡主如此薄情，不免令弟子們心寒……」韓比見他說得滿不在乎，心中極是不滿，但見韓泰看過來，才將下面更損的話生生收住。
韓泰又是呵呵一笑，道：「即是輕傷，以韓咸那丫頭的醫術，治好兩人該當不難啊。」說著拍了拍手中書冊，環顧眾人，目光落到韓師身上，笑道：「小夥子，老夫方才之言可是你心中所想？」
「泰長老所言極是，依弟子愚見，這《千金方》所呈異象與佛家頗有淵源，是以弟子謬斷，以為若能得到《心經》正文，興許能解開其中奧妙。」韓師畢恭畢敬地道。
「聽說入塔八人中竟有三人未被戾氣所噬，可是真的？」韓泰極是鄭重地道。
「不錯，只有韓師韓復以及韓未濟三人未受戾氣所噬，可見其心地純明，意志堅定，當可委以此項重任。只是韓未濟並非在入塔名單之列，依家規不好算在其中，是以這第三位……」韓晉一時有些難以抉擇。
「還請堡主贖罪，家父今早突然差人捎來家書，說是家母病重……」韓師看了一眼韓坤，神情間頗見無奈。
「既然如此，師侄還是速回家去。至於剩於兩個名額……」
「那就由冰兒丫頭與韓離那小夥子頂上吧。」韓泰呵呵而笑，一錘定音。
「他只是因久處黑暗，一時無法適應陽光，才至昏迷，並無大礙，不過……」
「不過什麼？」茗兒不顧丈夫反對，無論如何還是回到兒子身邊，聽韓咸說他並無大礙，剛鬆了口氣，卻聽還有「不過」，不禁又緊張起來。
「連翹師妹，這十年來他一直以情殤為武器，對嗎？」韓咸神色頗是嚴肅。
茗兒見連翹目光躲閃，頓時一口氣沒打一處使，忍無可忍，怒道：「你……你要害死我兒子！」眼眶通紅，一臉怒意。
連翹在韓離身上確實另有圖謀，此刻被韓咸揭穿，饒她老於世故，心中也不禁微微慌亂，又聽茗兒質問之辭，咬牙冷笑道：「你若還愛他，帶他回蓮花峰就是，擱在我這裡做什麼？」
茗兒一怔，望了兒子一眼，眼中一陣酸熱，險些便要墜淚，咬了咬牙，叫道：「好，我這就帶他回去！」說著便去扶起兒子。
連翹見她如此較真，心中微動，卻不阻止，冷冷道：「只是他醒來后見著的人是你而不是我，不知會怎生設想？」
「還能怎麼想……」茗兒立時想起兒子向來與自己不睦，而十年來這女人更不知說了自己多少壞話，若兒子受她挑撥，反過頭來不認自己，那又該如何是好？卻見懷中兒子面色微白，大有憔悴之色，剎時間所有的顧慮均拋至腦後，扶著他大步走出門去。
見她真扶了韓離離開，連翹心中大亂，幾步搶到她面前，將去路攔住，道：「你就不怕暴露了韓節真實身份，引來殺身之禍？」
「你……你怎麼知道？」茗兒話音微微顫抖。
「我姊姊是他原配夫人，我也是他妻子，他的事我又如何會不知道？」連翹神色漠然，淡淡道：「你要死由你，但此事必將殃及離兒，我不能不管！」
剎時間，不堪往事湧上心頭，如劍扎如刀割，茗兒心痛欲死，看了看懷中兒子，眼淚再也止不住的落下來，身子一晃，向側倒去。
韓咸急忙將她扶住，欲言還休，搖頭輕嘆，封了她昏睡穴，回頭看了連翹一眼，道：「你……好自為之吧。」扶著茗兒走出門口，頓了一頓，又道：「他曾死過一次，現今三魂七魄只有一魂一魄屬於他自己，你想要像以前一般控制他，只怕很難了。」說罷徑直去了。
連翹心覺好笑，將韓離扶回闖榻，纖纖玉手拂去這少年鬢邊亂髮，輕輕觸碰他臉頰，如嘆息般道：「控制你？真是好笑！你本來就是我的，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下一刻，她低下頭，親吻他嘴唇。
「師姊，師姊！」韓離連喚幾聲，驚醒過來，但覺有人從自己突然身上跳起，揉了揉眼睛，仔細一認，不禁面上發熱，低頭輕聲道：「翹娘！」
連翹眼中厲芒一閃而過，隨即化為柔媚之極的笑意，故意道：「你什麼時候醒的？」
韓離結結巴巴地道：「剛……剛醒……」立時補上一句：「我可什麼都不知道。」
連翹盯著他雙眼，似要望入他心裡去，突得掩嘴咯咯嬌笑起來，啐道：「那你可真是不走運，你娘剛走不久。」
「我娘？她來了！」韓離觸電般跳了起來，旋即又頹然坐下，黯然道：「她……真的來了嗎？」
連翹將他的所有表情都瞧入眼中，方才那輕佻笑意消失不見，柔聲道：「對，她是真來了，還想帶你走呢。」
「她要帶我走？」韓離輕哼一聲，咬牙道：「鬼才信！」
「如果那都是真的，你會跟她走嗎？」連翹幽幽地道。
「我……」
「她可是你親娘啊，你真不跟她走嗎？」
「翹娘，我……」
「放心吧，你就算真跟她走了，我也不會覺得孤單的。」
「我……我不走！」
「為什麼？」
「因為你才是我娘！」
三日後清晨，太陽剛爬上山頭，雲台峰文王殿前廣場上已陸陸續續來了不少人，其中以韓離韓復韓冰兒三人最是惹眼。
韓復站在兩人中間，側頭看了看韓冰兒，見她面色雖然微顯蒼白，但那對眸子依舊清亮冰冷，觸之遍體生寒，那自是已痊癒了，心中一寬，嘻嘻而笑。
「復師兄，你今日心情不錯啊。」韓離也是心情尚嘉，見他發笑，也自笑道。
「那是當然，好不容易能下山一次，還不玩個夠本。」韓復顯然很是興奮。
「哼，玩物喪志，不思進取。難道你不知我們身有任務？」韓冰兒潑了他一頭冷水。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還是太白兄最得我心。今日下山定要上京城找他喝上百壇美酒，不醉不歸。」韓復全然不理睬韓冰兒，自顧歡笑。
這小子今日怎麼了，竟不怕我？韓冰兒心中納悶，見他一轉身，移到韓離身旁，幾下將韓離擠到自己身邊，秀眉蹙去，移開一步，淡淡道：「一枝紅艷露凝香，**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依紅妝。你那酒友做得一首好詩，可惜得罪了當朝貴妃，來了個『賜金還山』，只怕如今已不在京城了。」
韓復大吃一驚，擠過韓離，回到原先位置，驚聲道：「此話當真？」
韓冰兒不答，韓復連聲追問，她就是不答。
正糾纏間，卻見韓晉與各部之主悉數到齊，韓冰兒見到父親，狠狠踩了韓復一腳。
韓復吃痛，險些叫出聲來，但見自己師傅也來了，急忙噤聲，站直了身子。
韓離見他耍起活寶，只想偷笑，但轉眼見到茗兒，眉心一顫，想到數日前連翹所言，心中千絲糾葛，竟是理還亂，不過她身旁的韓節使那糾葛轉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滿腔憤怒，直至再見到那個水綠色的身影，似乎又聽見了那如仙樂般的曲子，怒火化為烏有，可惜好景不長，韓未濟身旁那個俊美之極的男子，那眉宇之間流露出來的英銳之氣，使他自慚形穢，再不敢抬頭，心底一陣陣的刺痛蔓延開來。
不抬頭，或許能躲避自己不忍見之的，或厭惡的人事，卻也因為錯過了那向來冰冷的眼眸中流露出的珍貴溫柔。
「雛鷹初成，當翱遊蒼穹，方能長成雄鷹。你們三人即通過了文武會試，依韓家堡家規，下山歷練去吧。」韓晉下意識地看了女兒一眼，續道：「若無其他疑問，你們可以下山了。」
韓冰兒道別了各部師長師兄妹，惟獨對自己父親愛理不理，轉身便走。韓復連聲喚她，追了上去。
「離兒，江湖兇險，你可要小心留意啊！」連翹正了正韓離衣冠，細心叮囑囑。
「弟子記住了。」雖滿口答應，目光卻不住流到韓未濟身上。
連翹瞧在眼裡，笑道：「過去道個別吧。
韓離低頭默然半晌，抬頭間，卻見韓未濟身旁站著韓比、韓節，還有茗兒，心中一痛，到了嘴邊的話生生收了回去，卻見小虎在自己腳邊搖頭擺尾，輕撫其毛髮，嘆道：「乖乖留在翹娘身邊，可不許調皮。」轉身而走。
「小師弟，你……保重！」
記得十年前她離開朝陽峰時，留下的也是這句話，今日一別，來日再見，卻又該是怎番景象？韓離使勁不讓自己再想下去，再不回頭，徑直去了。
三人下到半山腰，韓離突道：「復師兄，那韓比也是坎部弟子嗎？」
「比卦上水下地，自然是坎部了。」韓復看了一眼走在前邊的韓冰兒，笑道：「這坎部的事還是冰兒妹妹最清楚，何必問我？」
韓離深知韓冰兒對自己芥蒂頗深，搖頭苦笑，不再言語。
「你們可知本朝之龍武功臣？「韓冰兒突然道
「不就是助當今皇上剿滅韋氏與太平公主兩黨，穩定大唐江山的那個幾個老傢伙嗎？後來他們功高蓋主，意圖謀反，皇上及時發見，誅殺殆盡。」韓復賣弄道。
「謀反！「韓冰兒冷笑一聲，不再言語。
「難不成韓比與他們有關？「韓離皺眉道。
「我怎麼知道！既然我爹能收他做義子，想來身份不一般。」韓冰兒撇了韓離一眼，道：「此人武功即高，心計也深，更是一表人才，堡中不少女弟子對他均是傾心不已，你那未濟師姊中意此人也是人之常情。」
這話毫不留情揭了韓離心口傷疤，韓離眼中一熱，直欲落淚，但見韓冰兒一臉狹促，顯是正等著自己出醜，狠狠得忍住。
「誰說女孩子都喜歡他，我就不會喜歡！」若是換做其他人，如此男作女相，旁人見了只怕連隔夜飯都要嘔吐出來，但韓復這一舉動卻比尋常女子還要嬌俏幾分，連韓離也不禁心中一動。
三人下到山腳，不多時走上官道，卻見前方不遠處有家茶？，名曰「聞香來」。此時正值盛夏，賓客絡繹不絕。
「吾心勞役兮，不如覓地而卧，吾渴如熾兮，不如聞香品茶。」韓復口中吟誦，搖頭晃腦。
「復師兄，這首詩聽來怪怪的，是誰人所做？」韓離滿心好奇。
韓復恨恨白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一陽居士！」
「好一個一陽居士，才高八斗，狗屁不通。」韓冰兒表情依舊漠然。
韓復見她一路行來總是板著臉，本想逗她一樂，奈何竟不上當，只能暗恨自己為何不向李白多討教些學問，以搏紅顏一笑。
不過三人還是入了茶？飲茶解渴。華山一帶盛產名茶，其中以雲霧茶最是知名，香茶泡開，形似雲霧，茶香四溢，聞之心曠神怡，如登華山仙境。但韓離倒不覺如何好法，幾口而盡；韓冰兒喝了一口，便不再飲，瞧她表情，實在看不出是否滿意；韓復則是慢慢地品，細細地嘗，還時不時流露出陶醉之色。
韓離解渴完畢，打量周邊，見這這小小茶？里竟是三教九流各色人物均有，其間還夾雜著幾個色目胡人，時不時伸手指指點點。韓離曾隨連翹學過一些胡語，聽是來自波斯大秦等地，說得無非是我中華大地怎樣繁華，他們心生羨慕，只恨不生在此國。畢竟當時中國正值大唐盛世，八方朝賀，遠非其他小國可比。
但韓離對此卻是全無興趣，正要喚來茶博士，忽聽韓冰兒「咦」了一聲，順著她目光望去，卻見一張方桌旁，一個五旬老者從口袋中掏出一隻龜鱉，割其首，注血於茶中，輕輕搖了搖，一飲而盡。
「那叫朱紅茶，乃是當朝刑部尚書吉溫所創，在雲霧茶中滴些鱉血，便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一般人可真不好飲。」韓復突然深沉起來。
卻見他留了茶錢，起身而去，只一瞬間，便消失不見。
韓冰兒皺眉道：「這人武功好高，而且這身法有些似曾相識……」
「是『突如其來』。這人竟會我離部武學！」韓離眼中血光一亮，也消失不見。
「啊，有趣，看來咱們是非得一探究竟不可了。可這人身法如此之快，只怕惟有離師弟才能追得上，咱們不如喝口茶，慢慢……咦，人呢？」韓復只眨眼功夫，韓冰兒也不見了。
雲台峰，文王殿。
一部淡藍冊子安安靜靜地躺在堡主韓晉身側的桌子上，其上豎行「千金方」三字大篆，下標有隋翟健注四字，而這四字顯然比《千金方》本身更要惹眼。
「幾位弟子冒生命之危，不辱使命，終於找到此書，只不過……」韓晉拿起《千金方》，翻開幾頁，展示在眾人面前。
空白，每一頁均是空白！
「堡主可試過火灼水侵？」一直衝淡寡言的巽部部住韓漸今日卻是率先開口。
「五靈之術一一使過，均無功效……」韓晉搖頭一嘆，看來他真是束手無策了。
「莫非此書是假，有人調了包？」韓節道出了多數人心中所想。
「叔父言下之意，可是懷疑我們蓄意藏私。既然如此，何不喚來離師弟問問？」韓比大怒，言語間滿是諷刺。
一說到韓離，不知是心存愧疚，還是另有緣故，韓節臉上神情古怪，默然不語。
眼看氣氛有些尷尬，坤部部主韓坤忙笑道：「我看這多半是本無字天書，咱們凡人難窺其玄妙，卻也未必是假的。」說著向站在自己身後的韓師使了個眼色。
韓師會意，走出一步，向各部主行了個禮，道：「這《千金方》所成異象，弟子與比師兄等人在塔內親眼所見，決無半分欺瞞。至於書中為何無字……弟子以為會否另有破解之法。譬如……」
「譬如以《心經》正文心法解之。」
笑聲朗朗，文王殿門外已多了一人，韓晉一見此人，頓時喜上眉梢，忙起身迎出。
韓坤與韓漸對望一眼，均能看見對方眼中的驚疑之色，暗想此人當年已過百，笑聲竟還如此洪亮。
「泰長老！」一向倨傲的韓比此刻也是畢恭畢敬。
「年輕人腳程好快，人老了可真追不上了。」韓泰呵呵一笑，向在場眾人望了一眼，又道：「賢侄做了十年太孫李豫伴讀，可受獲不小吧。」
「豈敢，小子學藝不精，昨日便險些命喪情塔。」
韓泰看了韓晉一眼，笑道：「年輕人多些歷練總是應該了。」說著拐杖拄地，噔噔聲響，來到主座前，突然想起一事，回頭四顧，那張皺紋密布的臉上微露驚色：「韓履呢？怎麼不見他人，是不是也老得走不動了？」
韓晉忙道：「履長老偶感不適，已回落雁峰靜養了數日，想來不日便可痊癒。」
「哦，是嗎？想不到那老不死的傢伙也會染病。呵呵，少見啊少見。」韓泰笑著翻開《千金方》，見其內隻字也無，那張一直帶笑的老臉也凝重起來，嘆道：「記得十年前，易兄弟派遣座下精明強幹的弟子入塔尋書，結果卻無一人生還，他亦因此事抑鬱而終。今日能得此書，實屬萬幸，不知傷亡如何？」
「除小女與韓離受了些輕傷外，其他人並無大礙。」
「輕傷？冰兒師妹至今生死未卜，離師弟出塔后又即昏迷，堡主如此薄情，不免令弟子們心寒……」韓比見他說得滿不在乎，心中極是不滿，但見韓泰看過來，才將下面更損的話生生收住。
韓泰又是呵呵一笑，道：「即是輕傷，以韓咸那丫頭的醫術，治好兩人該當不難啊。」說著拍了拍手中書冊，環顧眾人，目光落到韓師身上，笑道：「小夥子，老夫方才之言可是你心中所想？」
「泰長老所言極是，依弟子愚見，這《千金方》所呈異象與佛家頗有淵源，是以弟子謬斷，以為若能得到《心經》正文，興許能解開其中奧妙。」韓師畢恭畢敬地道。
「聽說入塔八人中竟有三人未被戾氣所噬，可是真的？」韓泰極是鄭重地道。
「不錯，只有韓師韓復以及韓未濟三人未受戾氣所噬，可見其心地純明，意志堅定，當可委以此項重任。只是韓未濟並非在入塔名單之列，依家規不好算在其中，是以這第三位……」韓晉一時有些難以抉擇。
「還請堡主贖罪，家父今早突然差人捎來家書，說是家母病重……」韓師看了一眼韓坤，神情間頗見無奈。
「既然如此，師侄還是速回家去。至於剩於兩個名額……」
「那就由冰兒丫頭與韓離那小夥子頂上吧。」韓泰呵呵而笑，一錘定音。
「他只是因久處黑暗，一時無法適應陽光，才至昏迷，並無大礙，不過……」
「不過什麼？」茗兒不顧丈夫反對，無論如何還是回到兒子身邊，聽韓咸說他並無大礙，剛鬆了口氣，卻聽還有「不過」，不禁又緊張起來。
「連翹師妹，這十年來他一直以情殤為武器，對嗎？」韓咸神色頗是嚴肅。
茗兒見連翹目光躲閃，頓時一口氣沒打一處使，忍無可忍，怒道：「你……你要害死我兒子！」眼眶通紅，一臉怒意。
連翹在韓離身上確實另有圖謀，此刻被韓咸揭穿，饒她老於世故，心中也不禁微微慌亂，又聽茗兒質問之辭，咬牙冷笑道：「你若還愛他，帶他回蓮花峰就是，擱在我這裡做什麼？」
茗兒一怔，望了兒子一眼，眼中一陣酸熱，險些便要墜淚，咬了咬牙，叫道：「好，我這就帶他回去！」說著便去扶起兒子。
連翹見她如此較真，心中微動，卻不阻止，冷冷道：「只是他醒來后見著的人是你而不是我，不知會怎生設想？」
「還能怎麼想……」茗兒立時想起兒子向來與自己不睦，而十年來這女人更不知說了自己多少壞話，若兒子受她挑撥，反過頭來不認自己，那又該如何是好？卻見懷中兒子面色微白，大有憔悴之色，剎時間所有的顧慮均拋至腦後，扶著他大步走出門去。
見她真扶了韓離離開，連翹心中大亂，幾步搶到她面前，將去路攔住，道：「你就不怕暴露了韓節真實身份，引來殺身之禍？」
「你……你怎麼知道？」茗兒話音微微顫抖。
「我姊姊是他原配夫人，我也是他妻子，他的事我又如何會不知道？」連翹神色漠然，淡淡道：「你要死由你，但此事必將殃及離兒，我不能不管！」
剎時間，不堪往事湧上心頭，如劍扎如刀割，茗兒心痛欲死，看了看懷中兒子，眼淚再也止不住的落下來，身子一晃，向側倒去。
韓咸急忙將她扶住，欲言還休，搖頭輕嘆，封了她昏睡穴，回頭看了連翹一眼，道：「你……好自為之吧。」扶著茗兒走出門口，頓了一頓，又道：「他曾死過一次，現今三魂七魄只有一魂一魄屬於他自己，你想要像以前一般控制他，只怕很難了。」說罷徑直去了。
連翹心覺好笑，將韓離扶回闖榻，纖纖玉手拂去這少年鬢邊亂髮，輕輕觸碰他臉頰，如嘆息般道：「控制你？真是好笑！你本來就是我的，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下一刻，她低下頭，親吻他嘴唇。
「師姊，師姊！」韓離連喚幾聲，驚醒過來，但覺有人從自己突然身上跳起，揉了揉眼睛，仔細一認，不禁面上發熱，低頭輕聲道：「翹娘！」
連翹眼中厲芒一閃而過，隨即化為柔媚之極的笑意，故意道：「你什麼時候醒的？」
韓離結結巴巴地道：「剛……剛醒……」立時補上一句：「我可什麼都不知道。」
連翹盯著他雙眼，似要望入他心裡去，突得掩嘴咯咯嬌笑起來，啐道：「那你可真是不走運，你娘剛走不久。」
「我娘？她來了！」韓離觸電般跳了起來，旋即又頹然坐下，黯然道：「她……真的來了嗎？」
連翹將他的所有表情都瞧入眼中，方才那輕佻笑意消失不見，柔聲道：「對，她是真來了，還想帶你走呢。」
「她要帶我走？」韓離輕哼一聲，咬牙道：「鬼才信！」
「如果那都是真的，你會跟她走嗎？」連翹幽幽地道。
「我……」
「她可是你親娘啊，你真不跟她走嗎？」
「翹娘，我……」
「放心吧，你就算真跟她走了，我也不會覺得孤單的。」
「我……我不走！」
「為什麼？」
「因為你才是我娘！」
三日後清晨，太陽剛爬上山頭，雲台峰文王殿前廣場上已陸陸續續來了不少人，其中以韓離韓復韓冰兒三人最是惹眼。
韓復站在兩人中間，側頭看了看韓冰兒，見她面色雖然微顯蒼白，但那對眸子依舊清亮冰冷，觸之遍體生寒，那自是已痊癒了，心中一寬，嘻嘻而笑。
「復師兄，你今日心情不錯啊。」韓離也是心情尚嘉，見他發笑，也自笑道。
「那是當然，好不容易能下山一次，還不玩個夠本。」韓復顯然很是興奮。
「哼，玩物喪志，不思進取。難道你不知我們身有任務？」韓冰兒潑了他一頭冷水。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還是太白兄最得我心。今日下山定要上京城找他喝上百壇美酒，不醉不歸。」韓復全然不理睬韓冰兒，自顧歡笑。
這小子今日怎麼了，竟不怕我？韓冰兒心中納悶，見他一轉身，移到韓離身旁，幾下將韓離擠到自己身邊，秀眉蹙去，移開一步，淡淡道：「一枝紅艷露凝香，**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依紅妝。你那酒友做得一首好詩，可惜得罪了當朝貴妃，來了個『賜金還山』，只怕如今已不在京城了。」
韓復大吃一驚，擠過韓離，回到原先位置，驚聲道：「此話當真？」
韓冰兒不答，韓復連聲追問，她就是不答。
正糾纏間，卻見韓晉與各部之主悉數到齊，韓冰兒見到父親，狠狠踩了韓復一腳。
韓復吃痛，險些叫出聲來，但見自己師傅也來了，急忙噤聲，站直了身子。
韓離見他耍起活寶，只想偷笑，但轉眼見到茗兒，眉心一顫，想到數日前連翹所言，心中千絲糾葛，竟是理還亂，不過她身旁的韓節使那糾葛轉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滿腔憤怒，直至再見到那個水綠色的身影，似乎又聽見了那如仙樂般的曲子，怒火化為烏有，可惜好景不長，韓未濟身旁那個俊美之極的男子，那眉宇之間流露出來的英銳之氣，使他自慚形穢，再不敢抬頭，心底一陣陣的刺痛蔓延開來。
不抬頭，或許能躲避自己不忍見之的，或厭惡的人事，卻也因為錯過了那向來冰冷的眼眸中流露出的珍貴溫柔。
「雛鷹初成，當翱遊蒼穹，方能長成雄鷹。你們三人即通過了文武會試，依韓家堡家規，下山歷練去吧。」韓晉下意識地看了女兒一眼，續道：「若無其他疑問，你們可以下山了。」
韓冰兒道別了各部師長師兄妹，惟獨對自己父親愛理不理，轉身便走。韓復連聲喚她，追了上去。
「離兒，江湖兇險，你可要小心留意啊！」連翹正了正韓離衣冠，細心叮囑囑。
「弟子記住了。」雖滿口答應，目光卻不住流到韓未濟身上。
連翹瞧在眼裡，笑道：「過去道個別吧。
韓離低頭默然半晌，抬頭間，卻見韓未濟身旁站著韓比、韓節，還有茗兒，心中一痛，到了嘴邊的話生生收了回去，卻見小虎在自己腳邊搖頭擺尾，輕撫其毛髮，嘆道：「乖乖留在翹娘身邊，可不許調皮。」轉身而走。
「小師弟，你……保重！」
記得十年前她離開朝陽峰時，留下的也是這句話，今日一別，來日再見，卻又該是怎番景象？韓離使勁不讓自己再想下去，再不回頭，徑直去了。
三人下到半山腰，韓離突道：「復師兄，那韓比也是坎部弟子嗎？」
「比卦上水下地，自然是坎部了。」韓復看了一眼走在前邊的韓冰兒，笑道：「這坎部的事還是冰兒妹妹最清楚，何必問我？」
韓離深知韓冰兒對自己芥蒂頗深，搖頭苦笑，不再言語。
「你們可知本朝之龍武功臣？「韓冰兒突然道
「不就是助當今皇上剿滅韋氏與太平公主兩黨，穩定大唐江山的那個幾個老傢伙嗎？後來他們功高蓋主，意圖謀反，皇上及時發見，誅殺殆盡。」韓復賣弄道。
「謀反！「韓冰兒冷笑一聲，不再言語。
「難不成韓比與他們有關？「韓離皺眉道。
「我怎麼知道！既然我爹能收他做義子，想來身份不一般。」韓冰兒撇了韓離一眼，道：「此人武功即高，心計也深，更是一表人才，堡中不少女弟子對他均是傾心不已，你那未濟師姊中意此人也是人之常情。」
這話毫不留情揭了韓離心口傷疤，韓離眼中一熱，直欲落淚，但見韓冰兒一臉狹促，顯是正等著自己出醜，狠狠得忍住。
「誰說女孩子都喜歡他，我就不會喜歡！」若是換做其他人，如此男作女相，旁人見了只怕連隔夜飯都要嘔吐出來，但韓復這一舉動卻比尋常女子還要嬌俏幾分，連韓離也不禁心中一動。
三人下到山腳，不多時走上官道，卻見前方不遠處有家茶？，名曰「聞香來」。此時正值盛夏，賓客絡繹不絕。
「吾心勞役兮，不如覓地而卧，吾渴如熾兮，不如聞香品茶。」韓復口中吟誦，搖頭晃腦。
「復師兄，這首詩聽來怪怪的，是誰人所做？」韓離滿心好奇。
韓復恨恨白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一陽居士！」
「好一個一陽居士，才高八斗，狗屁不通。」韓冰兒表情依舊漠然。
韓復見她一路行來總是板著臉，本想逗她一樂，奈何竟不上當，只能暗恨自己為何不向李白多討教些學問，以搏紅顏一笑。
不過三人還是入了茶？飲茶解渴。華山一帶盛產名茶，其中以雲霧茶最是知名，香茶泡開，形似雲霧，茶香四溢，聞之心曠神怡，如登華山仙境。但韓離倒不覺如何好法，幾口而盡；韓冰兒喝了一口，便不再飲，瞧她表情，實在看不出是否滿意；韓復則是慢慢地品，細細地嘗，還時不時流露出陶醉之色。
韓離解渴完畢，打量周邊，見這這小小茶？里竟是三教九流各色人物均有，其間還夾雜著幾個色目胡人，時不時伸手指指點點。韓離曾隨連翹學過一些胡語，聽是來自波斯大秦等地，說得無非是我中華大地怎樣繁華，他們心生羨慕，只恨不生在此國。畢竟當時中國正值大唐盛世，八方朝賀，遠非其他小國可比。
但韓離對此卻是全無興趣，正要喚來茶博士，忽聽韓冰兒「咦」了一聲，順著她目光望去，卻見一張方桌旁，一個五旬老者從口袋中掏出一隻龜鱉，割其首，注血於茶中，輕輕搖了搖，一飲而盡。
「那叫朱紅茶，乃是當朝刑部尚書吉溫所創，在雲霧茶中滴些鱉血，便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一般人可真不好飲。」韓復突然深沉起來。
卻見他留了茶錢，起身而去，只一瞬間，便消失不見。
韓冰兒皺眉道：「這人武功好高，而且這身法有些似曾相識……」
「是『突如其來』。這人竟會我離部武學！」韓離眼中血光一亮，也消失不見。
「啊，有趣，看來咱們是非得一探究竟不可了。可這人身法如此之快，只怕惟有離師弟才能追得上，咱們不如喝口茶，慢慢……咦，人呢？」韓復只眨眼功夫，韓冰兒也不見了。
雲台峰，文王殿。
一部淡藍冊子安安靜靜地躺在堡主韓晉身側的桌子上，其上豎行「千金方」三字大篆，下標有隋翟健注四字，而這四字顯然比《千金方》本身更要惹眼。
「幾位弟子冒生命之危，不辱使命，終於找到此書，只不過……」韓晉拿起《千金方》，翻開幾頁，展示在眾人面前。
空白，每一頁均是空白！
「堡主可試過火灼水侵？」一直衝淡寡言的巽部部住韓漸今日卻是率先開口。
「五靈之術一一使過，均無功效……」韓晉搖頭一嘆，看來他真是束手無策了。
「莫非此書是假，有人調了包？」韓節道出了多數人心中所想。
「叔父言下之意，可是懷疑我們蓄意藏私。既然如此，何不喚來離師弟問問？」韓比大怒，言語間滿是諷刺。
一說到韓離，不知是心存愧疚，還是另有緣故，韓節臉上神情古怪，默然不語。
眼看氣氛有些尷尬，坤部部主韓坤忙笑道：「我看這多半是本無字天書，咱們凡人難窺其玄妙，卻也未必是假的。」說著向站在自己身後的韓師使了個眼色。
韓師會意，走出一步，向各部主行了個禮，道：「這《千金方》所成異象，弟子與比師兄等人在塔內親眼所見，決無半分欺瞞。至於書中為何無字……弟子以為會否另有破解之法。譬如……」
「譬如以《心經》正文心法解之。」
笑聲朗朗，文王殿門外已多了一人，韓晉一見此人，頓時喜上眉梢，忙起身迎出。
韓坤與韓漸對望一眼，均能看見對方眼中的驚疑之色，暗想此人當年已過百，笑聲竟還如此洪亮。
「泰長老！」一向倨傲的韓比此刻也是畢恭畢敬。
「年輕人腳程好快，人老了可真追不上了。」韓泰呵呵一笑，向在場眾人望了一眼，又道：「賢侄做了十年太孫李豫伴讀，可受獲不小吧。」
「豈敢，小子學藝不精，昨日便險些命喪情塔。」
韓泰看了韓晉一眼，笑道：「年輕人多些歷練總是應該了。」說著拐杖拄地，噔噔聲響，來到主座前，突然想起一事，回頭四顧，那張皺紋密布的臉上微露驚色：「韓履呢？怎麼不見他人，是不是也老得走不動了？」
韓晉忙道：「履長老偶感不適，已回落雁峰靜養了數日，想來不日便可痊癒。」
「哦，是嗎？想不到那老不死的傢伙也會染病。呵呵，少見啊少見。」韓泰笑著翻開《千金方》，見其內隻字也無，那張一直帶笑的老臉也凝重起來，嘆道：「記得十年前，易兄弟派遣座下精明強幹的弟子入塔尋書，結果卻無一人生還，他亦因此事抑鬱而終。今日能得此書，實屬萬幸，不知傷亡如何？」
「除小女與韓離受了些輕傷外，其他人並無大礙。」
「輕傷？冰兒師妹至今生死未卜，離師弟出塔后又即昏迷，堡主如此薄情，不免令弟子們心寒……」韓比見他說得滿不在乎，心中極是不滿，但見韓泰看過來，才將下面更損的話生生收住。
韓泰又是呵呵一笑，道：「即是輕傷，以韓咸那丫頭的醫術，治好兩人該當不難啊。」說著拍了拍手中書冊，環顧眾人，目光落到韓師身上，笑道：「小夥子，老夫方才之言可是你心中所想？」
「泰長老所言極是，依弟子愚見，這《千金方》所呈異象與佛家頗有淵源，是以弟子謬斷，以為若能得到《心經》正文，興許能解開其中奧妙。」韓師畢恭畢敬地道。
「聽說入塔八人中竟有三人未被戾氣所噬，可是真的？」韓泰極是鄭重地道。
「不錯，只有韓師韓復以及韓未濟三人未受戾氣所噬，可見其心地純明，意志堅定，當可委以此項重任。只是韓未濟並非在入塔名單之列，依家規不好算在其中，是以這第三位……」韓晉一時有些難以抉擇。
「還請堡主贖罪，家父今早突然差人捎來家書，說是家母病重……」韓師看了一眼韓坤，神情間頗見無奈。
「既然如此，師侄還是速回家去。至於剩於兩個名額……」
「那就由冰兒丫頭與韓離那小夥子頂上吧。」韓泰呵呵而笑，一錘定音。
「他只是因久處黑暗，一時無法適應陽光，才至昏迷，並無大礙，不過……」
「不過什麼？」茗兒不顧丈夫反對，無論如何還是回到兒子身邊，聽韓咸說他並無大礙，剛鬆了口氣，卻聽還有「不過」，不禁又緊張起來。
「連翹師妹，這十年來他一直以情殤為武器，對嗎？」韓咸神色頗是嚴肅。
茗兒見連翹目光躲閃，頓時一口氣沒打一處使，忍無可忍，怒道：「你……你要害死我兒子！」眼眶通紅，一臉怒意。
連翹在韓離身上確實另有圖謀，此刻被韓咸揭穿，饒她老於世故，心中也不禁微微慌亂，又聽茗兒質問之辭，咬牙冷笑道：「你若還愛他，帶他回蓮花峰就是，擱在我這裡做什麼？」
茗兒一怔，望了兒子一眼，眼中一陣酸熱，險些便要墜淚，咬了咬牙，叫道：「好，我這就帶他回去！」說著便去扶起兒子。
連翹見她如此較真，心中微動，卻不阻止，冷冷道：「只是他醒來后見著的人是你而不是我，不知會怎生設想？」
「還能怎麼想……」茗兒立時想起兒子向來與自己不睦，而十年來這女人更不知說了自己多少壞話，若兒子受她挑撥，反過頭來不認自己，那又該如何是好？卻見懷中兒子面色微白，大有憔悴之色，剎時間所有的顧慮均拋至腦後，扶著他大步走出門去。
見她真扶了韓離離開，連翹心中大亂，幾步搶到她面前，將去路攔住，道：「你就不怕暴露了韓節真實身份，引來殺身之禍？」
「你……你怎麼知道？」茗兒話音微微顫抖。
「我姊姊是他原配夫人，我也是他妻子，他的事我又如何會不知道？」連翹神色漠然，淡淡道：「你要死由你，但此事必將殃及離兒，我不能不管！」
剎時間，不堪往事湧上心頭，如劍扎如刀割，茗兒心痛欲死，看了看懷中兒子，眼淚再也止不住的落下來，身子一晃，向側倒去。
韓咸急忙將她扶住，欲言還休，搖頭輕嘆，封了她昏睡穴，回頭看了連翹一眼，道：「你……好自為之吧。」扶著茗兒走出門口，頓了一頓，又道：「他曾死過一次，現今三魂七魄只有一魂一魄屬於他自己，你想要像以前一般控制他，只怕很難了。」說罷徑直去了。
連翹心覺好笑，將韓離扶回闖榻，纖纖玉手拂去這少年鬢邊亂髮，輕輕觸碰他臉頰，如嘆息般道：「控制你？真是好笑！你本來就是我的，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下一刻，她低下頭，親吻他嘴唇。
「師姊，師姊！」韓離連喚幾聲，驚醒過來，但覺有人從自己突然身上跳起，揉了揉眼睛，仔細一認，不禁面上發熱，低頭輕聲道：「翹娘！」
連翹眼中厲芒一閃而過，隨即化為柔媚之極的笑意，故意道：「你什麼時候醒的？」
韓離結結巴巴地道：「剛……剛醒……」立時補上一句：「我可什麼都不知道。」
連翹盯著他雙眼，似要望入他心裡去，突得掩嘴咯咯嬌笑起來，啐道：「那你可真是不走運，你娘剛走不久。」
「我娘？她來了！」韓離觸電般跳了起來，旋即又頹然坐下，黯然道：「她……真的來了嗎？」
連翹將他的所有表情都瞧入眼中，方才那輕佻笑意消失不見，柔聲道：「對，她是真來了，還想帶你走呢。」
「她要帶我走？」韓離輕哼一聲，咬牙道：「鬼才信！」
「如果那都是真的，你會跟她走嗎？」連翹幽幽地道。
「我……」
「她可是你親娘啊，你真不跟她走嗎？」
「翹娘，我……」
「放心吧，你就算真跟她走了，我也不會覺得孤單的。」
「我……我不走！」
「為什麼？」
「因為你才是我娘！」
三日後清晨，太陽剛爬上山頭，雲台峰文王殿前廣場上已陸陸續續來了不少人，其中以韓離韓復韓冰兒三人最是惹眼。
韓復站在兩人中間，側頭看了看韓冰兒，見她面色雖然微顯蒼白，但那對眸子依舊清亮冰冷，觸之遍體生寒，那自是已痊癒了，心中一寬，嘻嘻而笑。
「復師兄，你今日心情不錯啊。」韓離也是心情尚嘉，見他發笑，也自笑道。
「那是當然，好不容易能下山一次，還不玩個夠本。」韓復顯然很是興奮。
「哼，玩物喪志，不思進取。難道你不知我們身有任務？」韓冰兒潑了他一頭冷水。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還是太白兄最得我心。今日下山定要上京城找他喝上百壇美酒，不醉不歸。」韓復全然不理睬韓冰兒，自顧歡笑。
這小子今日怎麼了，竟不怕我？韓冰兒心中納悶，見他一轉身，移到韓離身旁，幾下將韓離擠到自己身邊，秀眉蹙去，移開一步，淡淡道：「一枝紅艷露凝香，**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依紅妝。你那酒友做得一首好詩，可惜得罪了當朝貴妃，來了個『賜金還山』，只怕如今已不在京城了。」
韓復大吃一驚，擠過韓離，回到原先位置，驚聲道：「此話當真？」
韓冰兒不答，韓復連聲追問，她就是不答。
正糾纏間，卻見韓晉與各部之主悉數到齊，韓冰兒見到父親，狠狠踩了韓復一腳。
韓復吃痛，險些叫出聲來，但見自己師傅也來了，急忙噤聲，站直了身子。
韓離見他耍起活寶，只想偷笑，但轉眼見到茗兒，眉心一顫，想到數日前連翹所言，心中千絲糾葛，竟是理還亂，不過她身旁的韓節使那糾葛轉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滿腔憤怒，直至再見到那個水綠色的身影，似乎又聽見了那如仙樂般的曲子，怒火化為烏有，可惜好景不長，韓未濟身旁那個俊美之極的男子，那眉宇之間流露出來的英銳之氣，使他自慚形穢，再不敢抬頭，心底一陣陣的刺痛蔓延開來。
不抬頭，或許能躲避自己不忍見之的，或厭惡的人事，卻也因為錯過了那向來冰冷的眼眸中流露出的珍貴溫柔。
「雛鷹初成，當翱遊蒼穹，方能長成雄鷹。你們三人即通過了文武會試，依韓家堡家規，下山歷練去吧。」韓晉下意識地看了女兒一眼，續道：「若無其他疑問，你們可以下山了。」
韓冰兒道別了各部師長師兄妹，惟獨對自己父親愛理不理，轉身便走。韓復連聲喚她，追了上去。
「離兒，江湖兇險，你可要小心留意啊！」連翹正了正韓離衣冠，細心叮囑囑。
「弟子記住了。」雖滿口答應，目光卻不住流到韓未濟身上。
連翹瞧在眼裡，笑道：「過去道個別吧。
韓離低頭默然半晌，抬頭間，卻見韓未濟身旁站著韓比、韓節，還有茗兒，心中一痛，到了嘴邊的話生生收了回去，卻見小虎在自己腳邊搖頭擺尾，輕撫其毛髮，嘆道：「乖乖留在翹娘身邊，可不許調皮。」轉身而走。
「小師弟，你……保重！」
記得十年前她離開朝陽峰時，留下的也是這句話，今日一別，來日再見，卻又該是怎番景象？韓離使勁不讓自己再想下去，再不回頭，徑直去了。
三人下到半山腰，韓離突道：「復師兄，那韓比也是坎部弟子嗎？」
「比卦上水下地，自然是坎部了。」韓復看了一眼走在前邊的韓冰兒，笑道：「這坎部的事還是冰兒妹妹最清楚，何必問我？」
韓離深知韓冰兒對自己芥蒂頗深，搖頭苦笑，不再言語。
「你們可知本朝之龍武功臣？「韓冰兒突然道
「不就是助當今皇上剿滅韋氏與太平公主兩黨，穩定大唐江山的那個幾個老傢伙嗎？後來他們功高蓋主，意圖謀反，皇上及時發見，誅殺殆盡。」韓復賣弄道。
「謀反！「韓冰兒冷笑一聲，不再言語。
「難不成韓比與他們有關？「韓離皺眉道。
「我怎麼知道！既然我爹能收他做義子，想來身份不一般。」韓冰兒撇了韓離一眼，道：「此人武功即高，心計也深，更是一表人才，堡中不少女弟子對他均是傾心不已，你那未濟師姊中意此人也是人之常情。」
這話毫不留情揭了韓離心口傷疤，韓離眼中一熱，直欲落淚，但見韓冰兒一臉狹促，顯是正等著自己出醜，狠狠得忍住。
「誰說女孩子都喜歡他，我就不會喜歡！」若是換做其他人，如此男作女相，旁人見了只怕連隔夜飯都要嘔吐出來，但韓復這一舉動卻比尋常女子還要嬌俏幾分，連韓離也不禁心中一動。
三人下到山腳，不多時走上官道，卻見前方不遠處有家茶？，名曰「聞香來」。此時正值盛夏，賓客絡繹不絕。
「吾心勞役兮，不如覓地而卧，吾渴如熾兮，不如聞香品茶。」韓復口中吟誦，搖頭晃腦。
「復師兄，這首詩聽來怪怪的，是誰人所做？」韓離滿心好奇。
韓復恨恨白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一陽居士！」
「好一個一陽居士，才高八斗，狗屁不通。」韓冰兒表情依舊漠然。
韓復見她一路行來總是板著臉，本想逗她一樂，奈何竟不上當，只能暗恨自己為何不向李白多討教些學問，以搏紅顏一笑。
不過三人還是入了茶？飲茶解渴。華山一帶盛產名茶，其中以雲霧茶最是知名，香茶泡開，形似雲霧，茶香四溢，聞之心曠神怡，如登華山仙境。但韓離倒不覺如何好法，幾口而盡；韓冰兒喝了一口，便不再飲，瞧她表情，實在看不出是否滿意；韓復則是慢慢地品，細細地嘗，還時不時流露出陶醉之色。
韓離解渴完畢，打量周邊，見這這小小茶？里竟是三教九流各色人物均有，其間還夾雜著幾個色目胡人，時不時伸手指指點點。韓離曾隨連翹學過一些胡語，聽是來自波斯大秦等地，說得無非是我中華大地怎樣繁華，他們心生羨慕，只恨不生在此國。畢竟當時中國正值大唐盛世，八方朝賀，遠非其他小國可比。
但韓離對此卻是全無興趣，正要喚來茶博士，忽聽韓冰兒「咦」了一聲，順著她目光望去，卻見一張方桌旁，一個五旬老者從口袋中掏出一隻龜鱉，割其首，注血於茶中，輕輕搖了搖，一飲而盡。
「那叫朱紅茶，乃是當朝刑部尚書吉溫所創，在雲霧茶中滴些鱉血，便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一般人可真不好飲。」韓復突然深沉起來。
卻見他留了茶錢，起身而去，只一瞬間，便消失不見。
韓冰兒皺眉道：「這人武功好高，而且這身法有些似曾相識……」
「是『突如其來』。這人竟會我離部武學！」韓離眼中血光一亮，也消失不見。
「啊，有趣，看來咱們是非得一探究竟不可了。可這人身法如此之快，只怕惟有離師弟才能追得上，咱們不如喝口茶，慢慢……咦，人呢？」韓復只眨眼功夫，韓冰兒也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