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神秘啞夫
且說伯勉一夜未眠,始終坐在弧厄床前替他擦汗喂水,偶見弧厄痛至極處,心下隱痛難言,也只能期待花蠶與趙翎兒快些取得解藥回來。見天已微亮,她二人去了已快兩個時辰,仍遲遲未歸,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憂慮,不時便行至窗前向外觀望,急的便如鍋中螞蟻一般,在小屋中輾側難安。忽聽門外一聲馬嘶,心下大喜,忙起身奔出屋去,只見花蠶與趙翎兒並騎一馬,另一匹馬上則坐著一名男子,一身破布麻衣,蓬頭垢面,形容極為邋遢,便如同街上乞丐一般,自己並不識得。雖覺奇怪,也並不在意,忙迎上前去,將馬匹牽住。趙翎兒先從馬上跳下,猛的抓住伯勉的手臂,欣喜若狂的蹦了起來,口中樂樂淘淘的道:「伯勉哥哥……伯勉哥哥,紀大哥有救了!」也不等伯勉回答,又沖忙朝屋中奔去。
伯勉微笑搖頭,又伸手去牽花蠶,花蠶握著他手,側身下馬,便即倚靠在他懷中,伯勉順勢將她摟住,兩人相對一笑,只聽伯勉輕言道:「蠶兒去了這許久,叫我好生擔心。」
花蠶微微一笑,柔聲道:「只是在路上采了幾位草藥,耽擱了些時日,讓勉兒擔心了。」
伯勉笑道:「回來便好!」言罷,便將她牽住,正欲轉身進屋,忽見那人牽著馬,立於一旁,動也不動,心中好奇,隨即問道:「這位是?」
只聽花蠶道:「這位先生便是飼養鄔勾之人,我與翎兒見他可憐,便也將他救了出來。」言罷,轉身上前,從那啞人手中接過馬韁,微微一笑,對那啞人言道:「先生請便!」
只見那啞人一個勁的點頭行禮,伯勉見他衣衫單薄,早已冷的渾身發抖,便即拱手還禮,微笑道:「先生請進屋坐吧!」言罷,那啞人便即跟在他二人身後,進屋而去。
趙翎兒此刻早已坐在弧厄床邊,握住他的手,一臉焦切的望著他,朱僪也已醒來,見他三人進屋,忙將椅子放順了,立在床邊。只聽花蠶言道:「朱大哥,可否勞煩你幫忙生火,將這幾位草藥熬湯?」隨即從懷中取出一把用錦帕綁捆的草藥遞予朱僪。
朱僪忙點頭稱是,接過草藥,轉身朝廚房而去。花蠶又將腰間小瓶取出,倒了兩粒鄔勾卵在手上,遞予伯勉,道:「要勞煩勉兒,喂紀公子服下。」
伯勉微微一笑,也接過鄔勾卵,行至床頭坐下,將弧厄扶起,小心翼翼的喂他服下。又聽花蠶道:「勉兒,那荷香腐骨散的解藥,可還剩得么?」
那啞人一聽得『荷香腐骨散』幾字,突然面露懼色,連退幾步,直將身後椅子撞翻在地,伯勉與趙翎兒均是一奇,一臉茫然的看著他。蠶輕見他半晌不答話,又喚一聲「勉兒。」伯勉這才收斂,自覺不禮,隨即「哦」了一聲,從懷中取出那半瓶荷香腐骨散的解藥交予花蠶,言道:「還剩得半瓶。」
花蠶接過半瓶解藥,轉身對那啞人言道:「先生,這便是荷香腐骨散的解藥,你且自便。」言罷,將那瓶子遞交於他。
那啞人伸出手來,卻遲遲未能接過瓶子,只見他雙手顫抖,雙眼死死直盯著那瓶解藥,眼中卻是空無一物,一臉凄然,彷彿所有不幸遭遇又從歷眼前一般。良久,才從花蠶手中接過瓶子。又聽花蠶言道:「你體內所中之毒只是輕量,這解藥且不可多服,只需服食瓶中少半即可。」言罷,微微一笑,這才將手收回。
那啞人看了眾人一眼,眼中彷彿流露不甚感激,又低頭看了看那瓶解藥,這才打開瓶蓋,依言服食了三分之一,又將瓶子蓋上,雙手歸還於花蠶。伯勉這才仔細的打量了這啞人一番,見他雖然蓬頭垢面,相容邋遢,但眉宇間卻似有股別於常人的氣質,卻不知因何原因,那股氣質已被磨滅得淡如煙塵,轉瞬即逝。伯勉微微起身,在桌上將自己包囊打開,取了件衣袍予他,言道:「天氣寒冷,先生將這衣袍穿上吧。」那啞人接過衣袍,心中卻是思緒萬千。
此刻天色已亮,雖無麗日艷陽,但不知從何時起,白日的氣息已從窗外進來,侵到整個屋中,將屋內那盞燭燈的火光圍顯得微不足道,燭火早已失了夜間的輝煌。花蠶乾脆端起燭台,將它吹滅。朱僪端著熬好的湯藥進到屋內,趙翎兒忙從他手中接過葯碗,小心翼翼的行至於床邊,伯勉坐在床頭將弧厄扶起,趙翎兒一手端著湯藥,一手拿著湯匙,在自己嘴邊吹了半晌,這才一絲不苟的喂到弧厄口中。
花蠶緩步行至於朱僪跟前,微微一笑,言道:「朱大哥辛苦了,可否再勞煩朱大哥帶這位先生去梳洗一番。」朱僪微笑點頭,領著那啞人行了出去。
待二人走後,忽聽趙翎兒問道:「嫂嫂是如何得知,那啞大叔也中了荷香腐骨散之毒的?」
花蠶微微一笑,道:「那位先生右手掌上有很厚的繭子,而左手卻沒有,我見他雖形貌邋遢,但眉宇間卻有股不尋常的氣質,猜他以前定是位慣用右手的劍客。」
趙翎兒聽言心中好奇,又問道:「那為何他全然不懂武藝?方才在賊府北牆,還需我二人拉他?」
只聽花蠶道:「剛開始我也懷疑他是否有意隱瞞生手,後來卻覺越看越像……」
「像?像什麼?」趙翎兒道。
只見花蠶微微一笑,對伯勉道:「勉兒可還記得,終南山上石虎等人也是微量中了此毒。」
伯勉輕輕點頭,微笑道:「你見他氣色與石虎等人相同,這才肯定他也是種了這荷香腐骨散之毒,但賊人又需利用他飼養鄔勾,所以這毒的劑量才不足以要他性命。」言至於此,哈哈一笑,又道:「蠶兒好生聰明。」
花蠶微微低頭,嫣然一笑,嬌容稍顯得有些羞澀。趙翎兒自在一旁沾沾樂道,卻調侃起他二人來,只聽她道:「是!是!是!一個天下第機靈鬼,又娶了個天下第一聰明的夫人,以後生個兒子,定然也是天下第一……狡猾。」言至此,又是『呵呵』一陣欣笑。
此刻眾人都如雨後晴天一般,心情甚悅,便也你一句,我一句的鬥起嘴來。忽聽弧厄輕咳一聲,整個屋子立時安靜下來,眾人均把眼光聚焦在他身上,趙翎兒忙跑到床邊,一臉欣喜的直盼著他快些睜開眼睛。伯勉與花蠶也圍了過來。弧厄又咳了兩聲,這才緩緩的睜開眼來,他先是見到伯勉,只道自己已經死了,這便是在陰曹地府中與伯勉相會,又強忍住刺眼的光芒,在自己視線中努力去尋父親與兄長,豈知卻見到趙翎兒,心中一驚,勉力問道:「翎兒?你也死了么?」
趙翎兒見他無恙,心中狂喜,忙抓住他手,一連喊了好幾聲「紀大哥」。之聽弧厄弱弱的道:「你怎得也死了,賊老天真是不長眼。」
只見趙翎兒將他手腕抬起,輕輕的貼在自己的臉上,柔聲道:「翎兒沒死,紀大哥不讓翎兒死,翎兒也不會讓紀大哥死。」
弧厄此刻身子虛弱,意識模糊,實不知自己究竟是死是活,又努力朝眾人看了一眼,這才慢慢閉眼,微聲道:「我沒死?可是為何,我見到賢弟了。」他心中一直認為伯勉已被陳爽害死。
又聽趙翎兒道:「伯勉哥哥,伯勉哥哥也沒有死,他此刻就在你身旁。」
弧厄又勉力睜開眼睛,只見伯勉微微一笑,輕言道:「兄長好生休養,等身子好了,你我兄弟二人再暢飲三日。」
弧厄只覺又能與眾人團聚,甚是開心,管他是死是活,即便真是死了,又有何懼,隨即會然一笑,道:「好!暢飲三日。」
朱僪領著那啞人來到廚屋,燒了些熱水予他,又對他道:「此處條件簡陋了些,只得委屈下了,先生請便,我在門口候著,若是有何需要喚我便是。」朱僪自然不知他是啞巴,隨即轉身出門。那啞人自在廚房梳洗了一番,又將身上破麻衣除去,換上伯勉給他的衣袍,這才從廚屋中出來,緩步行至院中,佇立良久,只見他仰首閉目,一臉滄桑,彷彿心足暗慶,深深的吸著那朝晨之氣,好似與之久違了三世一般,表情竟有些凄然。忽然微微睜眼,抬頭望天,眼神中帶著絲許埋怨,眼角卻無力的淌下一滴淚來。他默然一陣苦笑,這才閉目低頭,好似心中苦水澎湃激揚,竟是無處囤積,不可倒出一般,迫使他剛靜下的情緒又開始激動起來,若是常人,此刻定是對天一陣長嘯,盡舒心中苦痛,可他卻是個啞人,無力此為,只得行至廚屋前,拾起一塊乾柴,以柴做劍,在那屋前小院中舞了起來。
此刻眾人聽得屋外有人舞劍,心中均覺著好奇,也都緩步而出,圍在院邊觀看。只見那啞人將手中乾柴舞得呼呼作響,如通靈力一般,隨心所欲,隨手而至,劍氣將四周枯葉塵土引得隨那啞人一起輕舞。那劍法每招每式都渾勁有力,精妙絕倫,卻又是節奏均和,不失優雅,顯然便是出於名家。眾人見了均是一驚,對這啞人的身份不禁更為好奇,正暗自猜疑,忽見那啞人雙足一點,身子順勢騰起,右手翻轉,猛的朝前螺旋般刺出,右手剛一平展,又巧妙的回手轉身,輕盈落地,只見那乾柴如同脫弩之矢,猛的飛出,「嘭」一聲直撞在院中一顆大樹之上,樹上枯葉被震得翩然落下,再看那乾柴,竟然半截已插入樹榦之中。眾人見了又是大驚,這乾柴本就無鋒無利,被那啞人如此一擲,竟能插入樹榦如此之深,若是換做利器,更是不能同日而語,這劍法威力之大,實在令人震驚。
趙翎兒雙眼圓睜,駭然不已,心中暗想,爹爹受我這凌羅刀法已是堪稱擲刀其術,能傷人於數丈之外,可惜自己平日疏於練習未曾精熟,但即便是爹爹親使這凌羅刀法,也未曾有如此大的威力,何況這啞叔叔使的只是一片再尋常不過的乾柴。
那啞人在院中呆站良久,這才察覺到眾人圍看,忙行了過來對著伯勉等人連連點頭,形容間似乎表達著歉意。花蠶也輕輕點頭還禮,對他言道:「先生勿需多禮,看來先生的毒已解了。」言至此,突然想了想,微微一笑,又問道:「先生可是姓曹?」
那啞人聽她如此一問,大出所料,驚奇萬分,雙目圓睜,呆望著她,目光卻是有些跳躍,就此陷入沉思,良久,才微微點頭。
此刻李鳳鳴牽著小蔓蓉從屋中走出,蔓蓉見到伯勉,便即迎了上來,將他拉住,李鳳鳴也行至院中,見眾人均在院內,心中好奇,便即上前問道:「紀公子可安好?」
伯勉微微一笑,言道:「鳳鳴姑娘勞心,兄長他吉人天相,現下已無大礙,只不過還有些虛弱,調養兩日便當痊癒。」
李鳳鳴聽言欣然點頭,道:「如此便好。」隨即又行至花蠶跟前,微微一笑,言道:「花蠶姐姐昨晚可是一夜未眠,定當累了,小屋現下無人,姐姐與翎兒妹妹去屋中休息吧,由我來照顧紀大哥便是。」
花蠶聽言微微一笑,言道:「我不累,倒是翎兒,這兩日為紀大哥操勞不少,定當倦了,快些進屋中休息吧。」
趙翎兒兩日未曾合眼,確已疲憊不堪,如今見弧厄已無大礙,心中有如扔下一塊千斤巨石一般,如釋重負。聽花蠶如此說,這才輕輕點頭,正欲進屋,忽見馬車夫也行了出來,站在門口慵懶的打了個哈欠,又展開雙臂,伸了個懶腰。這才見到院中眾人,吒道:「你們這是將我家中當做集市不成?」隨即用手一一指過,道:「一、二、三、四、五、六、七、裡面還有一個,八,一夜之間便來了八人,在我家中又吃又住。吵吵嚷嚷,也不與我這主人家知會一聲。」言至於此,又向眾人掃了一眼,忽見到院中那棵大樹插著一片乾柴,眼珠一轉,借題發揮,便即行了過去,口中嚷道:「這……這……你們是土匪還是強盜,竟隨意破壞我家中財物?」
那啞人聽他如此說,當即上前對他連連彎腰低頭,以表歉意,趙翎兒見狀便上前將那啞人拉住,言道:「啞叔叔,你不必對他如此客氣。」隨即又對馬車夫言道:「你這人也太無理,這兩日我與朱大哥給你的銀錢,便是將你這屋子全數買下也不嫌少,你還想怎樣?」
只見那馬車夫一臉怒氣,喝道:「嘿……你這丫頭,怎的說話?你家相公染此重疾,我不嫌棄收容你們,還予你四處尋醫,你不知言謝也就罷了,反倒埋怨起我來,也不知你家相公患的是否傳染病,萬一傳染到我,誰來擔此責任?」
趙翎兒聽言大怒,見此人如此不講道理,明明是貪圖財物,口中卻是振振有詞,簡直就是潑皮無賴,被他如此一番歪辯,直氣得說不出話來,怒道:「你……」
又聽那馬車夫道:「好歹我也是這裡的主人,你不與我知會一聲,便找來這些不三不四的人在我家中隨意進出,還吵得我整晚睡不好覺,我只收你這些銀錢,已是仁義,現下又將我家中這顆棗樹毀了,應當如何理賠?」
趙翎兒聽言實在忍無可忍,便欲上前動手,花蠶一把將她拉住,輕言道:「翎兒不必理他,快些進屋去休息吧。」
朱僪見狀連忙上前調合,又從懷中取了些銀錢予他,那馬車夫將銀錢收了,這才放低嗓門,道:「我每年夏日便就靠販賣這樹上甜棗填補家用,維持生計,現下這棗樹被毀了,叫我來年如何是好?」
伯勉見院中明明是棵樟樹,卻被這馬車夫說成是棗樹,知他定是想訛詐錢財,只是現下弧厄身子虛弱,還需在此休養,也是無奈,隨即苦笑搖頭,低聲在小蔓蓉耳邊悄悄言語了幾句,蔓蓉聽言點頭,隨即上前指著那棵大樹,道:「這明明是棵大樟樹,我家院中有好幾棵。」
馬車夫見被眼前一個十歲大的小妮子揭穿,稍顯得有些心虛,微一沉吟,立時又道貌岸然的道:「這……我說它是棗樹,便就是棗樹,小女娃娃懂得什麼。」只是言語有些頓塞。
忽又聽蔓蓉道:「哦,那也無妨,哥哥說只是樹榦受損,並無大礙,這棵樟樹死不了,馬叔叔明年還是能從樹上摘甜棗去賣。」眾人聽言均是哈哈一笑。那馬車夫自覺尷尬,吼了兩句,便即轉身出門,去村中小店喝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