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沒用的男人
這個男人閉上眼,還想繼續睡覺。
他身體里的酒已經使他的精力完全枯竭,整個人像倒空的麻袋一樣癱軟在床上,沒有一點精神。
可是王二姐卻並不想讓他繼續睡下去。
她看著這個男人,道:「你是哪裡人?」
這個男人搖頭。
王二姐道:「你是不想說還是不能說?」
神仙窩裡有很多人的身份不是不想說,而是不能說,因為一旦說出來就會驚動很多人。這種人通常都非常不好惹,她不想讓自己惹上麻煩。
可是這個男人的樣子看上去不是不能說,更像是不想說——欠錢的酒鬼大多都是這個樣子。
這種人惹上多少次也沒有關係。
「你是從外地來的?」王二姐瞪起眼,道:「看你的樣子不是神仙窩裡的人。」
這個男人點點頭。
王二姐在冷笑——看他的樣就知道一定是落魄流浪到這裡的倒霉鬼,世道越亂,這種人就越多。也許是天災,也許是人禍,誰又能說清。
她的臉上出現了一絲同情,但是很快又消失,這種人每天都會有很多,看得早已經習慣和麻木。
王二姐道:「你有錢?」
這個男人摸了摸乾癟的已經破了一個大洞的口袋,然後訕笑著搖頭——他還記得最後的一塊銀洋也已用來買酒,只是不記得那次喝醉后自己又是倒在哪裡。
倒在哪裡又有何妨?
既然已喝醉,天堂和地獄又有什麼區別?
只要能讓他喝醉,在哪裡都是一樣。
王二姐道:「我也知道你身上沒有錢,我們已將你全身上下都搜過,你簡直比一條野狗還要窮。」
這個男人又閉上眼,似乎還想繼續睡覺。
他勉強開口道:「你還有什麼話想問我?最好快一點說。」
王二姐道:「還有最後一句。」
這個男人道:「我在聽。」
王二姐冷笑著道:「沒有錢的人,用什麼來付賬?」
「付賬?」這個男人睜開眼,臉上出現了凄涼酸苦的笑容,道:「我欠的賬這輩子也還不完,不知道又欠了你多少?」
「你欠別處的帳和我沒有關係,這裡的帳你一分也不能欠。」王二姐還在冷笑:「這五天來,你已欠我七十三塊銀洋的酒錢.」
這個男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道:「那不算多。」
王二姐道:「可是你一分錢也拿不出來。」
她的聲音變得更冷,道:「像你這種沒錢付賬的人,我們這裡通常只有兩種方法對付。」
「你是想讓人打斷一條腿,還是吊在後院的柴房裡像風乾的臘肉一樣掛上三天三夜?」
這個男人淡淡地道:「隨便。」
王二姐道:「你不在乎?」
這個男人道:「我只想請你們快點動手,打完了就好讓我走。」
王二姐看著這個男人,眼睛里露出好奇的表情——這個年輕人究竟是什麼人?
為什麼會變得如此消沉落魄?
他心裡究竟有什麼解不開的心結,忘不掉的傷心往事,會讓他這麼痛苦地折磨自己。
王二姐忍不住問道:「你還能去哪裡?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就算走也走不遠。」
這個男人道:「我只是想換個地方睡覺,並不想走多遠,我這種人就算想走也走不遠。」
王二姐道:「你這個樣子又能去哪裡?」
這個男人道:「走到哪裡,就算哪裡。」
王二姐又盯著他看了很久,忽然道:「你這麼年輕,身上的力氣也不小,為什麼不在我這裡做工還債?」
她的眼睛漸漸柔和,出現了難得一見的笑意:「我這裡恰好有一個差事可以給你做,可以讓你吃飽,可以讓你睡覺,工錢也不會少你的。」
這個男人道:「隨便。」
王二姐道:「你難道就不想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給你做的是什麼差事?」
這個男人道:「不想。」
他抬起頭,看著王二姐,臉上忽然出現了奇怪的笑容:「因為做什麼對我來說都無所謂。」
王二姐搖著頭走出去,她覺得這個年輕人沒救了,消沉頹廢的態度竟然連路邊的乞丐也不如。
這樣的男人活著和死了沒有區別。
她走到門口,又回過頭道:「你先到後面廚房倒盆熱水洗乾淨自己,現在你看起來就像條死狗,身上的味道更像一條死狗。」
她說話時眼睛裡帶著笑意。
「在我這裡做事的,就算不是人,看起來也要像個人的樣子。」
廚房裡還是那麼溫暖。
這個男人走進廚房的時候,眼睛里也出現了舒服的感覺——飄蕩在空氣中的白飯和肉湯的香氣,什麼人從外邊走進去都會感覺溫暖。
廚房裡有一個老嫗,一個老的不能再老的女人,佝僂的脊背彎曲的像一隻蝦,這個女人不聾,卻啞的像一塊木頭,又瘦又小,表情卻慈祥的像一個菩薩,見到什麼人都會露出善良的笑容。
除了她之外,廚房裡還有幾個人。
幾個衣衫不整,頭髮散亂的女人,臉上還殘留著昨夜在廝磨中沒有脫盡的脂粉,和一種說不出的厭惡、疲倦、無奈,她們的年齡都不是很大,年紀最小的竟然還是一個沒有發育完全的孩子,一雙腫起的眼泡中充滿了墮落的罪惡和慾望。
這個小女孩是這些女人里腰肢最細,胸部最平坦,但是卻生意最好的一個人——這是因為男人們都有一種野獸般殘忍的折磨人的慾望。
這個男人走進去。
這些女人看見這個年輕的男人走進來,都顯得很好奇,而且非常驚訝,因為他們從來也沒有見過這個人。
王二姐也走進來。
看到她走進來,每個女人都低下頭,眼睛里充滿了畏懼和恐慌。
王二姐道:「有很多事情只有男人才能做,我們這裡男人太少,女人卻太多,現在我就給你們找來了一個男人,你們可不能虧待了他。」
然後她的手用力拍著這個男人的肩膀,道:「你現在可以告訴這些表子你的名字。」
這個男人道:「我沒有名字。」
王二姐道:「你沒有名字?」
王二姐抬起腿用力踢了他一腳,大笑著道:「你竟然連個名字也沒有,是人都會有一個名字,你難道不是人?」
她笑得聲音更大:「太監是最沒用的男人,可他們也會有一個名字,你卻連個名字也沒有。」
「以後你就叫沒用的男人。」王二姐愉快地笑著走出去。
沒用的男人低著頭,默默地倒了一盆熱水,蹲下來洗臉,忽然間他面前的盆被打翻,一雙又肥又大的腳踢翻了那個水盆。
這隻肥腳上穿著紅緞子繡花鞋。
沒用的***起來,沒有一點生氣的樣子,只是木訥地站在那裡望著她那張皮膚繃緊,卻還是帶著皺紋的胖臉,其餘的女人都在吃吃地笑著,笑聲彷彿很遙遠,可是卻就在身邊。
他也聽到這個胖女人在大聲說:「滾那邊去洗臉,你這個沒用的男人。」
沒用的男人確實很沒用。
他什麼話也沒有說,默默地彎腰拾起地上的水盆,然後走到廚房的一角。慈祥的老嫗臉上還是帶著善良的笑容,拿著一個水瓢過來,給他的盆里又盛滿熱水。
沒用的男人卻連一句感謝的話也沒有。」
老嫗聽得到,卻說不出,只是向他笑了一下,然後就向那些侮辱他的女人擺擺手,意思是不要這樣,然後顫抖著身體繼續做她還沒有幹完的活。
「你真是一個沒有的男人。」一個女人笑著道。
這句話讓每個女人都大笑起來。
從此他就成了「沒用的男人」,這裡每個人都覺得這個名字再貼切不過了,因為他真的就是一個沒用的男人。
華燈初上。
這裡的女人們都已經換上了自己最喜歡,認為最適合自己身材的衣服,臉上塗著厚厚的脂粉,都去坐在大廳里等著客人上門。
「沒用的男人,快來倒掉這個尿盆。」有人在喊著。
「沒用的男人,有個客人吐了一地,你快去打掃乾淨。」又有一個人在喊著。
「沒用的男人,你的手腳乾淨點,如果偷東西我就扒了你的皮。」有人看著他喊著。
喊他的聲音總是不斷,每個人有事情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個沒用的男人,一直等到深夜,每一個男人和女人都已經喝醉了,都已經睡下了,他才能躲到廚房的一角里去休息片刻。
這個時候那個善良的老嫗,總是會慢慢的給他裝了一大碗蓋著紅燒肉的白飯,看著他吃,眼睛里總是充滿了同情和憐憫。
沒用的男人卻從來也不去看他。
有些人好像從來也不願意對別人表示感激,他好像就是這種人。
因為他既沒有膽子,也沒有用,直到有一天兩個帶著刀子的年輕人來這裡白吃白嫖,大家才發現他這個人至少還有一點用,就是可以挨刀子。
帶著刀子的小夥子打了一個女人一巴掌,將她打倒在地,然後想轉身離去,這個沒用的男人居然攔在了他的前面。
小夥子在冷笑:「你想找死?」
沒用的男人道:「我不想死,可是你這麼走了,我就會餓死。」
他看著小夥子手裡的刀子,奇怪的是眉頭也沒有皺一下,好像根本就沒有看到,繼續道:「你如果就這麼走了,就等於敲破了我的飯碗,我就會餓死。」
他的話剛說完,刀子就刺入了他的身體,刺的很深,流出的血讓周圍的人都發出尖叫,可是他卻連動也沒有動,臉上連一絲痛苦的表情也沒有,就這麼站在那裡,看著刀子刺進自己的身體,而且連續刺了七八次。
每一刀都刺的很深。
可是這個沒用的男人還是站在那裡,等著刀子刺完,才向這兩個小夥子伸出手,用平靜的聲音道:「把錢拿來,你們就可以走了。」
兩個小夥子吃驚地望著他,忽然乖乖地拿出錢放在他的手上,頭也不回地跑出去。
大家都在吃驚地看著這個沒用的男人,都想過來扶住他,他卻一聲不響地走了,直到走回後院的小屋中,倒在又冷又硬的床上,才咬著牙,流著冷汗在床上打滾。
這個沒用的男人不想讓人看到他的痛苦。
可是小屋的門還是推開了,有一個女人悄悄地走進來,反手掩住門,靠在門上,看著他,眼睛里充滿了憐惜。
她有一雙很大的眼睛,還有一雙很纖巧的手,她正在用她的手為這個沒用的男人擦汗——她就是剛才讓那兩個帶刀子的小夥子,一巴掌打倒在地的女人。
「你為什麼這麼做?」這個女人問道。
「因為這是我應該做的事情。」他回答的很簡單:「如果不這麼做,我就會真的餓死。」
「可是你還年輕,還有很多別的事情可以做。」這個女人顯得關切和同情:「雖然她們都認為你很沒用,可是我相信你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不應該是現在這個樣子。」
沒用的男人連看也沒有看她一眼,聲音非常冷淡:「你為什麼不去招呼你那些客人,要在我這個沒用的人身上浪費時間。」
這個女人還是不肯放過,道:「我相信你不是一個沒用的人,你一定是有很多傷心事才會變成這個樣子。」
沒用的男人道:「我沒有。」
這個女人道:「若是沒有傷心事,你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沒用的男人道:「因為我懶,而且還是一個酒鬼。」
這個女人的聲音變得奇怪而又溫柔:「傷你心的一定是一個女人。」
沒用的男人閉上眼,他身上的刀傷如同火焰灼燒般痛苦,可是他的身體里也有一團火焰在燃燒著,不斷燒灼著他的靈魂,比身體上的痛苦強烈不知道多少倍。
他一直在拚命忍受著。
這個女人拿出一瓶酒放到他的面前,道:「我知道受傷的人不適合喝酒,可是我想你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一瓶酒,因為我也曾經像你這樣傷過心。」
沒用的男人睜開眼,道:「你了解這種痛苦?」
這個女人倒了一杯酒遞給他,道:「現在都已經過去了,我想你也很快就會過去,只要喝下這杯酒,然後再睡一覺,也許明天你就會完全忘記。」
沒用的男人接過酒杯,眼睛里竟然出現了一絲感激。
這個女人看著他喝下杯中的酒,她就起身離去,臨走時在床頭留下了幾塊銀洋。
「這是你應該賺的,如果沒有你他們也不會把帳付清,你身上的刀子也不是白挨的,只可惜在這裡只能是這個價。「
她走到門口又停下腳步,回過頭望著他,道:「這兩人也不是好惹的,雖然你很能挨刀,但是再多挨幾次也一樣會送命。」
「我不想看著你死在這裡。」她充滿關切地道:「所以你最好是拿著錢快點離開。如果不夠,我這裡還有點積蓄。」
沒用的男人拿起床頭的錢揣進懷中,道:「我哪裡也不去,就留在這裡。」
這個女人道:「你想死?」
沒用的男人道:「我不想死,可是也不怕死。」
「我知道你不怕死。」這個女人嘆息著道:「什麼人挨了那幾刀還能面不改色地像你這樣喝酒,一定是一個不要命的人。」
「可是這幾個人你真的惹不起。」她還在繼續勸他。
「為什麼?」沒用的男人道:「剛才那兩個人只是兩個連人也沒有殺過的孩子,雖然拿著刀,可是握刀的手卻在發抖。」
「一個殺人的人,握刀的手從來也不會像他們那樣無力,也不會發抖。」他淡淡地道:「我不相信他們還敢回來找我。」
這個女人道:「他們一定不敢,可是有一個人敢。」
沒用的男人道:「誰?」
「羅漢。」這個女人道:「我保證這個人的手一定不會發抖,而且一定會要你的命。
沒用的男人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好像根本就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只是淡淡地道:「我知道了。」
他看到這個女人走出去,聽到她的腳步聲已經走遠,臉上才露出痛苦的表情。
這種痛苦讓他忍不住一口將瓶子里的酒喝光,然後走出門,將身上的幾塊銀洋全都留在老嫗的飯鍋里,迎著冷風走入黑暗的夜色中。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