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斯布魯克小鎮
奧地利的山區農村使我疑惑起來:自己究竟是喜歡山,還是喜歡水?
這裡所說的「喜歡」,不是指偶爾游觀,而是指長期居息。偶爾游觀哪兒都能看出一點美來,但要你認真住下來就不一樣了。要方便最好是居住在平原,但人生在世並不全是為了方便。無論是臨水還是倚山都會有一些不方便,甚至還會引來一些大災難,但相比之下,山間的麻煩更多。從外面看是好好一座山,住到了它的山窩裡很快就會感到閉塞、局促、坎坷、蕪雜,這種生態圖像與水邊正恰恰相反。
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歷來盛邑大戶可以離山,卻總不離水。
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我本人以前對居息環境的夢想,也大多與水有關。
但是,眼前的奧地利,分明擺脫了山居的多數弊病,讓我驚訝不已。
首先是圖像的凈化,這在山區本來是最難做到的。他們的辦法是滿山滿坡都種植地毯般的絨草,或者是整治出一片片齊楚的森林,色調和諧統一,絕不羼雜、跳躍。放眼看去,全然單純朗麗,把種種紛亂和蕪雜都抹去了。這也就抹去了山地對人們的心理堵塞,留下的開闊氣韻,如洪波宛曼、雲海靜謐。海邊的優勢,也不過如此吧?但它又比海邊寧靜和安全。
其次是人跡的收斂。被整治過的草地、森林當然是人力所致,但人的痕迹卻完全隱潛,只讓自然力全姿全態地出台。所有的農舍雖然考究精緻,卻全部採用純凈的自然色,或是原木色,或是灰褐色,或是深黑色,不再有別的色彩。在形態上也追求板屋、茅寮的效果,絕沒有絲毫的炫華斗奇,甘願被自然掩蓋和埋沒。
甚至,在奧地利的山區農村,也幾乎看不到那些自以為非常熱愛自然風光,卻又以觸目的別墅、度假村之類損害了自然風光的城裡人印跡。我們周圍的很多城裡人不知道,當他們把「回歸自然」的口號付諸實踐的時候,實際上是騷擾了自然。他們為了謀取窗口的山野景象而帶來的建築樣式和建築材料,與山野的素樸本質格格不入,結果便點點塊塊地蠶食了山區農村的整體美學生態。奧地利這麼美麗的山區農村中一定也有很多城裡人居住,他們顯然謙遜得多,要回歸自然首先把自己「回歸」了,回歸成一個散淡的村野之人,居所當然也毫無市儈氣息,而是徹底消融,如雨入湖,不分彼此。
由此,便出現了一個有趣的繞口令:奧地利的山區農村由於居住著非常合適的人,因此非常適合人居住。
今日安詳清靜的因斯布魯克,歷史上有200多年時間裡是最著名的歐洲王族一哈布斯堡家族的居住地。
奧地利使歐洲的山、水關係平衡了,這不禁使我想起中國古代的山、水哲學。
孔子對山、水並無厚此薄彼,說過很著名的八個字:智者樂水,仁者樂山。
中國古人喜歡用比喻手法在自然界尋找人生品質的對應物,因此,水的流蕩自如被看成智者的象徵,山的寧靜自守則被看成仁者的象徵。這還不僅僅是一般的比喻和象徵,孔子分明指出,智者和仁者都會由此而選擇自己所喜愛的自然環境,這已近乎現代心理學所說的心理格式對應關係了。在我的記憶中先秦諸子都喜歡以山水來比附人間哲理,但最精彩的還是「智者樂水,仁者樂山」這個說法,直到今天,它還給人們許多聯想。
海洋文明和大河文明視野開闊、通達遠近、崇尚流變,這一點,早已被歷史證明。由這樣的文明產生的機敏、應時、銳進、開通等等品質也常常成為推進社會變革的先進力量。與此相對比,山地文明一旦剝除了閉塞的包袱,也會以敦厚淳樸、安然自足、堅毅忠誠、萬古不移的形態給社會歷史帶來定力,而這在過去常被我們看成是落後傾向。
其實,就人生而言,也應平衡于山、水之間。水邊給人喜悅,山地給人安慰;水邊讓我們感知世界無常,山地讓我們領悟天地恆昌;水邊讓我們享受脫離長輩懷抱的遠行刺激,山地讓我們體驗回歸祖先居所的悠悠厚味;水邊的哲學是不舍晝夜,山地的哲學便是不知日月。
霍亨·薩爾茨城堡——薩爾茨堡市內的標誌性建築。
正因為如此,我想,一個人年輕時可以觀海弄潮、擇流而居,到了老年,或者不到老年而有了靜定心態,則不妨在山地落腳。
此刻我正站在因斯布魯克山間小鎮塞費爾德(Seefeld)的路口,打量著迷人的山居生態。那些原木色或深褐色的農舍門前全是鮮花,門口坐著一堆堆紅臉白須、衣著入時的老人。他們無所事事,卻無落寞表情,不像在思考什麼,也不東張西望。與我們目光相遇,便展開一臉微笑,那表情是說:「出來玩呢?天氣真好!」並不期待你有太多的回應。
也有不少中年人和青年人在居住。我左邊這家,妻子剛剛開了一輛白色的小車進來,丈夫又騎著摩托出去了。但他們的小車和摩托都掩藏在屋后,不是怕失竊,倒是怕這種現代化的物件竊走渾厚風光。妻子樂呵呵地在屋前劈柴,新劈的木柴已經壘成一堵漂亮的矮牆。
現在是八月,山風已呼呼作響,可以想見冬季在這裡會很寒冷。這些木柴那時將在煙筒里變作白雲,從屋頂飄出。積雪的大山會以一種安靜的銀白來迎接這種飄動的銀白,然後兩種銀白在半空中相融相依。突然有幾個彩色的飛點劃破這兩種銀白,那是人們在滑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