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辰(7)
如此蕭辰只好讓投降的俘虜帶路,所幸俘虜里倒是有幾個曾經走過這條路。
被俘的敵軍全部被押跪在黃沙里。審問之下,大出蕭辰意外,原來他們並不是左律王派來的。而是直接由右丁零王統領的一支部隊。
色目國的制度,在左右律王之下,還有左右丁零王。近些年,高君琰任左律王,一手遮天,很讓兩位丁零王看不慣。尤其右丁零王,與高君琰素來不和。
此番扶日出兵中原,兵分三路。一路就是截擊了隴左行台鐘京亮的左丁零王。
一路是左律王高君琰,他同時兼任三路大軍的總指揮。
另一路就是右丁零王。這位右丁零王,不聽高君琰號令,自己帶兵四處游擊,盼著能搶奪高君琰的軍功,或者給高君琰製造一些混亂。沒想到,他的一路偏師,巧合地遭遇了蕭辰的人馬。
蕭辰當然也知道一些色目國內政,知道高君琰與丁零王的矛盾。所以,他判斷,高君琰應該還不知道他繞道麥琪山背後的計謀。
既然俘虜們都是右丁零王的部下,與高君琰有矛盾,蕭辰姑且相信他們應該會認真帶路。為了避免再發生嚮導傷亡這種事件,蕭辰讓士兵給了俘虜筆墨,讓他們先畫一幅路線圖。
在俘虜們的帶領下,蕭辰的四千人馬走出這片荒漠,來到一片草甸。灌木雜草之間,遍布著許多小溪水,像一條條銀鏈子,蜿蜒於叢生的低矮草木間。
蕭辰便下令人馬停下喝水以及灌滿水袋。
他站在溪水邊,負手遙望。大漠的黃昏,沉寂而曠遠。遠處草坡綿延,長草搖曳,景緻蒼莽。從遙遠沙漠吹過來的風,乾燥、濃烈,不禁讓他在豪情升騰的同時,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愴然。
這便是大漠了,他這次侵入得比當年隨父皇遠征還更深。
舒雅……你的血液里激蕩著的,就是這樣的烈風,這樣的狂野吧?所以才能那樣去愛,那樣去恨……
舒雅……我此生至愛的女人……我又一次為你而來,為你而戰!這次來到大漠,我一定要把你帶走,然後,我們再也不分開,永生永世不再分開!
這時,突然遠天之上,傳來一陣長久不歇的嘶鳴。那樣悠長,那樣凄厲,所有將士都仰首望去,座下馬匹紛紛受驚刨蹄。
大多數士兵什麼也沒看見,只看見厚厚的黃雲遮蔽了蒼穹。
只有少數目力奇佳的,看見漠漠黃雲間,有隱約的黑影在緩慢地移動。
雖然多數人看不見,卻被那一串串悲愴壯烈的嘶鳴所震撼。
是什麼樣的飛禽,竟發出這樣的叫聲,如此悲壯,如此有穿透力,如此震撼人心。那一聲聲鳴叫,彷彿刺穿了所有人的耳膜,直透靈魂深處。
這是……
蕭辰幾乎不敢相信!
他一邊仰頭追逐著那黑色的影子,一邊飛奔向自己的駿馬,一躍而上,拍馬飛馳而去。
將士們大驚,連忙上馬跟著皇帝。
黑色的影子在天上移動,玄青色披風馳馬在草原上跟隨。
蕭辰從馬身拿起玄鐵大弓,從箭袋抽出箭矢扣上弓弦,引弓朝天,一邊夾馬追逐,一邊瞄準了天上的黑影。
鏤刻著他的名諱的皇帝專用金鈚箭,劃過一道長長的金色電光,帶著呼嘯的勁風直上雲霄,沒入了層層黃雲。
然後,從遙遠天際傳來一聲哀長的凄厲嘶鳴,這鳴聲直叫人魂斷神驚。
眾人舉目,方才那些只聽見鳴聲、沒看見形影的士卒們,此刻也漸漸看見一道黑影從天際直墜而下。
蕭辰的幾名貼身侍衛早已驅馬上前,去撿拾獵物。
蕭辰遠遠看見幾名侍衛都圍在那裡,半天不往回返,心中詫異,便打馬上前去。
他放箭的時候,就知道這一箭射上去,猛禽必定是貫睛而死。但這隻猛禽是不是「康多」,還有待查驗。
畢竟,他十八歲那年隨父遠征大漠,曾經射下過一隻康多。在大漠上,一生中能射下一隻康多的人,就已經被人們視為神。當年創建色目國的曜日可汗,直到晚年才射下康多,證明了自己的天命所歸。後來他的兒子扶日十六歲就射了一隻康多,引起了眾位兄弟的猜忌,因此才被迫害,流亡南漢。
蕭辰也不太相信,自己能第二次射下康多。
他策馬過去時,才發現幾名侍衛圍著一個孩子,那巨大的猛禽被孩子壓在身下,好像是那孩子不願意讓出這隻獵物。
孩子用疏勒語大聲地喊著什麼,一名懂得疏勒語的侍衛對蕭辰說,「陛下,那孩子說,要射中這隻大雕的人親自來取,他才肯讓出。」
是大雕嗎?
侍衛們紛紛讓開,蕭辰策馬上前。一名侍衛在旁邊向那孩子解說,「這位就是射中大雕的人。」
孩子突然漲紅了臉,怒斥著什麼。
蕭辰看了看旁邊懂疏勒語的侍衛,侍衛翻譯說,「回稟陛下,那孩子說,這不是大雕,這是疏勒人的神鳥,叫做康多。」
蕭辰一震,真的嗎?
他要親自確認一下。
他翻身下馬,到孩子身邊蹲下,孩子依然整個人撲在大鳥身上,生怕這獵物被人搶走,瞪著一雙大眼睛警惕而懷疑地盯著蕭辰。
蕭辰突然全身巨震,一種奇異的感覺如電流般擊穿靈魂。
這孩子……
他有一雙極美的紫色眼睛!
蕭辰怔怔地盯著這個孩子,整個胸腔都被一種莫名的熱潮漲滿。這孩子真漂亮,比中原的小孩白得多,五官的輪廓依稀有些像舒雅。
孩子也在仰頭打量蕭辰,紫色的眼睛流露出崇拜。他唧唧咕咕地對蕭辰說了幾句什麼,蕭辰目視懂疏勒語的侍衛,侍衛連忙翻譯,「那孩子說,你真是射中康多的人嗎?我母親說,能射中康多的都是神,你是神么?」
母親?
蕭辰眼中突然放光。他的母親……會是舒雅嗎?
他繼而又為自己荒唐的想法而搖頭。都說舒雅此番沒有隨夫出征,扶日的王城離此十萬八千里,舒雅怎麼會帶著孩子到這裡來?疏勒人中不乏紫色眼睛,胡人相貌又多相似,這孩子長得格外俊美,所以酷似舒雅也不奇怪。
然而,他心裡依舊有奇異的感覺在涌動,於是他讓侍衛翻譯他的話,問孩子,「你的父親是做什麼的?」
蕭辰想的是,如果問孩子的母親叫什麼名字,孩子不一定知道。但是,如果真是舒雅和高君琰的孩子,那麼父親是大名鼎鼎的左律王,孩子一定會忍不住炫耀的。
孩子紫色的眼裡飛速閃過一絲警惕,頓了頓,答道,「我父親是附近的牧民。」
蕭辰頓感深深的失落,他不知為何,對這個孩子產生了莫名的喜歡。一向冷酷嚴厲的他,對孩子漾起溫和的笑意,命令侍衛,「你把朕的話翻譯給他聽。你告訴他,不管這隻鳥是什麼,都送給他了。但是,朕想請他讓開,讓朕親**一摸這隻鳥。」
侍衛將話翻譯之後,那孩子將信將疑地看著蕭辰。觸到蕭辰眸中閃動的某種神秘的光芒,孩子不由自主地慢慢站起身。
蕭辰始終對孩子帶著微笑,孩子站開后,蕭辰蹲過去,撫過猛禽堅硬如鐵的羽翅。確實很像他十八歲那年射中的那隻。
他解開戰袍,拉開內衣的衣襟,扯出一枚金牌飾,一邊看牌飾,一邊看獵物,仔細對比著。
他久久凝視著這隻神鳥,心中澎湃不已。
大漠上飛得最高的猛禽是康多,大漠上最美的女人……是我的舒雅。
我的舒雅……我第二次射下了康多,是不是意味著我可以第二次得到你?
蕭辰撫著康多、心潮起伏的時候,孩子一直在偷看他,覺得有莫名的熟悉……對了,他想起來了,這個射中康多的神,跟父親長得有些像!
父親……想起父親,便想起父親臨行前的叮囑。孩子眼裡的崇拜之色,逐漸被警惕與疏離替代。
蕭辰慢慢將目光凝在孩子臉上,和藹地問,「你怎麼知道這鳥是康多?」
聽了侍衛的翻譯,孩子回答,「母親從小就給我說康多的故事,給我畫康多的樣子。」
蕭辰將金牌飾收回衣襟里,神情溫厚,對孩子說,「好了,獵物送你了。帶回去給你母親吧,她一定會很高興。」
他伸手想摸一摸孩子的頭,孩子卻戒備地往後躲開。蕭辰有些說不出的失落,悵然地收回了手。
為何,竟如此喜歡這個孩子?這種濃烈的感覺,此刻激蕩在心間,竟超過對自己三個女兒的感情。
暮色愈濃,還要指揮大軍安營紮寨,蕭辰只得戀戀不捨地站起身,欲上馬離去。
突然,他想起什麼似的,回身問孩子,「你就住在附近嗎?」
侍衛翻譯之後,孩子點點頭。
蕭辰繼續問,「你對這一帶地形很熟?」
孩子低頭撫摸著貫睛而死的康多,吃力地欲將那支金鈚箭拔出來,聽見問,他頭也不抬地回答,「是的。」
蕭辰又問,「去麥琪山怎麼走,你知道嗎?」
孩子低著頭,所以,沒人看見他明澈的紫眸里,有幽暗的光閃過。他遲疑了一下,方答道,「知道。」
「能告訴我們嗎?」
孩子站起身,指著西北方向,「從這裡往前走,走出草原會遇到一片小沙漠,沙漠沒有多大,一直往東走,大半日就可以走出去。走出沙漠之後,經過巴諾大峽谷,便是麥琪山的北坡。」
侍衛翻譯孩子的話時,蕭辰從懷裡拿出俘虜們畫的路線圖對比,頓時臉色大變,一股震怒的火焰升上眼眸。
那些帶路的俘虜在騙他!他原本就不信任他們,所以才會想起問這孩子,原來他們真的故意帶錯路!
蕭辰來不及感謝孩子,翻身上馬,帶著怒火鞭馬狂奔。幾名侍衛跟在後面。
回到隊伍之後,蕭辰立即下令,斬殺二十個俘虜。
俘虜們被殺之時,齊聲喊冤。
蕭辰的副將勸諫,「陛下,為何聽信一個黃口小兒?末將覺得,這些俘虜並未欺騙我們。」
蕭辰冷笑,「他們雖說是丁零王的部下,但畢竟都是疏勒人。雖然他們的首領與左律王不合,但他們豈會出賣自己的同胞?孩子雖小,但恰恰是小孩才不會騙人,而且孩子們最喜四處遊玩,對附近地形比大人更熟。」
將士們見皇帝如此固執,也就不好再勸。
殊不知,曹操斬蔡瑁,孔明失街亭。蕭辰雄才大略、戰無不勝的一生,終究也有料錯算漏的一次。
而這一次,只因他太相信那個孩子,只因他對那孩子有一種莫名的信任與喜愛。
此刻他又怎麼會想到,那個把他引入危境的孩子,就是他的親生兒子!
(明天開始上傳高君琰的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