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語暉(1)
我一開始叫做高語暉,後來卻又改名叫做蕭語暉。
出於對第一位父親的懷念與尊重,我非常抵觸「蕭語暉」這個名字。
但是,祖母告訴我,其實我最懷念的那位父親,本來應該姓蕭,而不是姓高。
所以,我改姓「蕭」,其實恰恰是替第一個父親,認祖歸宗了。
追問了祖母許久,我才弄明白了這段複雜的血緣關係。
原來,我真正的姓應該是「羿」。當年名滿江湖的醫帝羿星瞳,與艷名震世的北燕公主霍清漪,曾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
這段戀情的結晶,就是我的生父,諱「辰」,也就是後來統一天下的泰武帝。
自從我回到中原,耳聞目睹的,全都是這位生父的豐功偉業。
然而對於我來說,最懷念、最摯愛的,永遠是第一位父親。
我有一位好強而又嚴厲的母親,她從小就逼我讀很多深奧晦澀的書籍。
童年的我每天最盼望的,就是爹爹從王庭回來。
爹爹一回來就會帶我出去玩。有時我們到王城附近的草原騎馬,天高地遠,草浪無際,天地間就只有我們父子倆。
有時爹爹會帶我去射獵,打一堆兔子狐狸回來。我記得有一次,我們沒有找到任何獵物,在草原上迷了路,最後遇到了老虎。
爹爹為了保護我,被老虎抓傷了。不過老虎傷得更重,被爹爹一刀嵌進了咽喉。
「暉兒,你沒事吧?」爹爹那麼緊張,那麼害怕,抱著我上下打量,渾身撫摸,「天啦,你要是有什麼事,我怎麼面對你娘啊。」
我記得爹爹驚魂甫定之後,反覆念著的就是這話。
當時我沒覺得這話有異,直到多年後回憶起來,才知道那是世間最深的愛情化作的父愛。
每年爹爹到歸屬於左律王的牧場去收租,都會帶上我。
我和父親應邀到牧民的帳篷里,喝剛釀好的奶酒,吃現殺現烤的肥羊。
看著父親與他所統治的牧民們談笑風生的樣子,我心裡滿溢著崇拜。
從小我的生活環境就異常優越,外公是大可汗,父親是左律王。
六歲以前,我沒有遇到過任何挫折和磨難。
我人生的軌跡發生逆轉,就是在六歲那年。
雖然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但很多記憶依然清晰。
那年夏天,在蘇卡瀑布,因為母親突然丟下我,我被右丁零王查何烈抓走了。
我知道查何烈是要拿我作人質,脅迫我爹。
從我懂事起,就知道右丁零王和我爹是死對頭。
「爹爹會來救我的!查何烈你打不過我爹,我爹會把你揍扁的!」
我被查何烈抓住后,反覆喊的就是這話。
我不指望娘親來救我,她都能把我丟在荒無人煙的蘇卡瀑布。
被查何烈關押的那幾天,查何烈天天來看我,他總是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我,那目光里透著痴痴的迷戀。
「查何烈,你是不是喜歡我娘啊?」我狡黠地問他。
「臭小子,你長得可真像你娘,真想把你一口吞下去。」查何烈使勁地揉著我的頭髮,然後把掌心蓋在我眼睛上,「多美的眼睛,和你母親一模一樣,整個大漠上,紫色眼睛是最稀罕的!」
「我娘不會喜歡你的,她只喜歡我爹爹!」我驕傲地說。
娘親與爹爹感情和諧,夫妻恩愛,這在王城的貴族中都是有口皆碑的。
「你懂什麼?你娘跟很多男人都好過!」
查何烈的話頓時惹怒了我,我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他竟也不生氣,反而有些不捨得似的,慢吞吞地用手抹掉,不懷好意地笑了,「你以為你娘是賢妻良母?那都是假象!扶日的女兒,哼哼,身上流著扶日殘暴的血液,你娘這樣的女人,不是任何男人能鎮得住的。」
不記得關押到幾天的時候,我見到了娘親。
我第一句話就是問爹爹。
娘親說爹爹一定會來救我,那時,我不知道她說的是另一位父親。
「爹爹在哪裡?」這才是我最關心的問題。
「你爹和我趕過來看你,然後就被查何烈擒住了。」娘親說。
「爹爹也被擒了?那誰來救我們啊!」
爹爹在幼小的我心中,就像神一樣,連他都被擒了,我不知道還有誰能救我。
我和母親正在說話,突然外面喊殺震天,蹄聲動地。
這時,查何烈突然衝進來,抱起母親就跑。
查何烈的一員副將,則抱起我。
整個大營像煮開了沸水,一片混亂。
副將抱著我上了馬,跟在查何烈的馬匹后,橫衝直撞,奔出大營。
這時,我看見後面一騎的馬背上,五花大綁著的高大男子,好像是爹爹。
「爹爹——爹爹——」我狂呼大喊。
綁在馬背上的男子,從馬鞍一側抬起頭,沖我咧嘴一笑,閃閃發光的白牙,在夕暉折射下流過一道玉石般的光澤。
是爹爹!
不論在怎樣的困境下,都會笑對危難,都會戲謔無畏的爹爹!
我的心裡因此安定下來。
暮色沉沉的沙原上,逃亡的人馬像一股股濁流。
耳朵里灌滿呼嘯的風聲,和後面追兵滾滾的蹄聲。
劇烈的顛簸讓我頭昏腦脹,幾乎失去知覺。
迎面的烈風帶著沙粒,打得我睜不開眼睛,索性把眼睛緊緊閉上。
夜色如墨汁一點點浸透天地,熾烈的沙風更加肆虐,沙塵呼嘯,幾乎遮住了前面的路。
後面追兵的聲音越來越近。
「查何烈——把我們大王交出來,就放你逃生——」
這是坤沙叔叔的聲音,他是爹爹的副將,他口中的「大王」,指的是我爹左律王。
我振奮地想,我們有救了!
激動之下,我將眼睛微微睜開一線。
夜幕中黃沙似雪,攪得漫天紛紛揚揚。
這時,我看見前面一騎的查何烈拈起弓來,朝後面射箭。
一聲聲勁嘯撕破夜風,從我旁側掠過去。
身後傳來人馬慘嚎,幾騎追兵接連不斷倒在沙地上。
我頓時萬分擔心,不知道坤沙叔叔有沒有被射死。
這時,風沙的呼嘯稍稍減弱。我可以把眼睛睜得更大一些了。
前方一片漆黑,黑暗深處似乎有什麼,但是又看不清。
那一刻,我並不知道,風暴之所以緩解,是因為我們已經馳進了一條峽谷。
這時,唰地一下子火把齊明,讓我們的馬匹紛紛驚嘶,揚起前蹄。
我差點掉下馬,摟著我的副將是個卓越的騎手,很快勒住了韁繩,我聽見他倒抽一口冷氣。
仰頭看去,我也倒抽一口冷氣。
數不清的火把,照著山谷兩邊的絕壁。夜風吹得火光搖曳,更顯得那些猙獰如獸的岩石,似乎隨時會搏人而噬。
這一帶是從戈壁延伸過來的山脈,這個峽谷是一個干谷,沒有水流。
山谷兩邊嶙峋的岩石上,堆滿了滾木與壘石,架滿了弓弩箭矢。後面是黑壓壓的鐵甲步兵,全都是漢人。
幾百步開外的谷口,萬千騎兵裹挾著如墨夜色,靜靜矗立。他們身穿的鐵甲被火把映成一大片洶湧的寒潮,四下漫開。
再往後看,入口也被堵住了。明亮火光下,我清晰地看見,當先一騎,正是坤沙叔叔。他沒死!
我高興地用目光尋找爹爹,想與他分享這份喜悅。
被橫綁在馬背的爹爹,卻將頭深深地垂在馬鞍邊,一動也不動。
當所有人都在四顧仰看的時候,我發現他好像一直沒有抬頭。
我正想喊一聲爹爹,突然被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力震住。
深谷里在一瞬間安靜下來。
我感覺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跟著大家的視線看上去。
絕壁上凸出的一塊岩石,數十騎擁出一人。
那人高踞於一匹黑馬,他周圍的士兵舉著火把。然而他煥發出的奪目光輝,彷彿可以逼退燃燒的火焰。
玄青色綉金龍的大氅在風中翻卷,一身黑甲被火把映出幽沉沉的寒光。
剛勁修長的劍眉下,是一雙寒水般凜冽的長目,那樣深邃,那樣威嚴。高而直的鼻樑,像山峰一般挺拔。薄唇勾勒出剛毅而冷峻的線條。那是不愛笑的雙唇,經常緊抿,所以,線條分明,猶如兩片刀刃。
我想起來了,這個人我見過,他就是那個射下了康多,並且把獵物送給我的男人。
娘親就是為了他,把我丟下在蘇卡瀑布了。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我的生父,儘管我不喜歡他,但不得不承認,他有著舉世無匹的容貌與氣勢。
這樣的男人,說實話,我很難想象他會全心全意去愛一個女人。
當然,那時我還不了解,他與母親之間的一切。
所以,我的生父在那晚的山谷里提出的條件,讓我幼小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撼動。
他不懂疏勒語,他的聲音通過翻譯傳出,震蕩在山谷里:
「右丁零王查何烈,吾皇讓你交出他的女人,他的兒子和他的弟弟,便饒你一死。」
他的女人,他的兒子,他的弟弟?
我的腦子裡亂鬨哄的,像被幾隻鎚子同時敲打。
我聽見查何烈的聲音也喊起來,「弟弟?中原皇帝的弟弟,怎麼會在這裡?」
翻譯解釋道,「查何烈你聽好了,左律王是吾皇的親弟弟!我們皇上就只有這一個弟弟!」
我大吃一驚地看向爹爹,他橫綁於馬背,臉孔朝下。以他的武功,要想抬頭看一眼,其實是很容易辦到的。
他卻一直將頭低垂,滿頭細小的麻花辮在夜風裡飄拂。
這時,我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我似乎看見兩顆晶亮圓潤的水珠,墜落到塵埃里。
爹爹哭了?
為何?
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