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我知道
「不要騙我了,我永遠都是月魔,永遠都是……」
丑石痛苦地別過頭,決定了,只有那樣,也許還能暫時抵制住她的月魔發作,至於以後……長嘆一聲,轉身逝去。
琉璃守著聽風的屍身,直到天黑,木然地學著人類把聽風埋了。看到那支骨簫,以雙袖輕輕撫著,像是在撫聽風的簫音,那天籟一般的音質,永遠都聽不到了……簫音如心曲,莫道你不知……突然間像是明白了什麼,雙袖緊緊一卷把聽風的那支骨簫湧進了懷裡,為何百年之後,為何生死相隔,你才讓我明白……
聽風……
琉璃低低地喚了一聲,心頓如刀絞。
——那深不見底潭水一般的眼睛,幽幽地清冷……
——那瘦長白皙一樣的手指,撫著骨簫的洞孔,索繞出曲音的靈氣……
前後百年,相處幾刻,不過數語,其中的心思都付在了一曲曲的簫音中,如今簫音已絕,一切惘然……
「你就是琉璃吧?」
悲切中的琉璃,尋聲怔怔望去,此時已是午後了,一個身高不過五尺的女孩裹著一身清靈之氣立在草尖上,正微微笑著,不過那笑有點邪。
「我叫青鳥,是丑石的朋友,他說你月魔今晚會發作,讓我來幫你。」
琉璃搖搖頭,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去。
青鳥急了,翻身躍到她面前。
「你去哪?丑石在那邊為你都快死了,你就這樣走了?」
琉璃止步,瞪住她,不知為什麼,感到一陣陣地發暈,只聽青鳥道。
「你若還有點良心就快跟我來!」說罷沖向虛空。
琉璃呆愣了半刻,急急地追上她。
「丑石他怎麼就……就快死了?」
青鳥驚異她的修為之深,忍不住道。
「不怪月魔能絞碎聽風的心脈,你功力精進得也太快了吧!」想起那夜在海王湖,琉璃與紅綾激斗,如今不過十年,琉璃道行深得她有些看不透了。
「丑石他到底怎麼了?」
青鳥擠擠眼,呵呵笑著。
「你這樣為他著急,丑石知道了就是為你再死上十次八次,他都不後悔。嘻嘻……」
琉璃愕然半晌,只聽她又道。
「丑石為你去死,其實他挺開心的。」
「你們不是朋友嗎?他快死了你一點也不急?」
「不急,不急,急有什麼用!我道行又沒他深,攔也攔不住,勸也勸不了,救也救不得,急什麼!」
「你……」
距不死山北,過沼澤,一處亂石崗中有個寒玉洞。這裡終年冷冽森寒,裡面四壁都是碧色的寒玉。
青鳥自進家門一般飄入。
琉璃剛進洞迎面便感到徹骨的寒意,有些受不了,過了片刻,周身有一股清冷的氣息流轉,又說不出的舒服了。
青鳥頭也不回地道。
「你若不是在玉石台上化身,是受不了這的寒氣的。」說著一笑,「狼在玉石台上化身,你可是第一個。」
琉璃脫口道。
「你呢?」
青鳥身形頓住,轉臉道。
「看不出來嗎?我是玉的化身。」
琉璃驚愕地看了看她,玉?玉也能化身?那是連血肉之軀也稱不上啊。
行了段路,轉彎,一張長形的玉石條案橫在眼前,上面躺著丑石。琉璃忙奔過來,細細地看了看,感覺不到任何活的氣息。
「他……」
「他死了。」
青鳥簡短地道,靠著玉石案望著琉璃又道,「他是為你死的。」
琉璃一窒,微微後退了半步。
青鳥手指撫過丑石的前額,停在他遮面的布巾上。
「想看看他長的什麼樣嗎?」
琉璃獃滯地望著丑石,像是什麼也沒聽見,只見青鳥一把把那面巾扯下,琉璃訝然,丑石的樣子把她驚得清醒了。
那根本算不上一張臉,除了眉目清晰外,剩下什麼也沒有,黑糊糊的還略帶著紋絡。
「害怕了吧?噁心了吧?討厭了吧?」青鳥把她的神情看在眼裡,冷冷道,「這樣一個怪物為你死了,什麼感受?」
琉璃一時沒有開口,只是定定地看著那眉目,昔日那亮晶晶的眼神似乎又回到了眼前。
「他,他到底是什麼化身?」琉璃吃力地問。
青鳥翻翻眼睛,痛快地道。
「他和我都是石頭化身,唯一不同的是,我是玉石,他是九淵里的丑石。」說著聲音哀傷起來,「我們化人形可比你們艱難得多……」
世間上,通常稱的妖精和人類都有個共同點,血肉之軀,這無形中在修行上也拉近了彼此,難雖然難些,但希望還能看得到。而另一些沒有血肉之軀的,比如石頭,別說得道的意識,即便是有意識都很難。
「我和丑石是在兩萬年前認識的……」
兩萬年!琉璃抬頭注視著青鳥,青鳥目光閃現著歲月的滄桑。
「可能比兩萬年還要長……那時他還沒化人形就會飛了,我還不能動。我們都不是血肉之軀,想化人形就要重鑄經脈、骨骼。我有玉石的天生靈氣,比他容易一些,而他只能靠陰陽二氣。九淵陰氣雖盛,卻沒有陽氣,為了獲取陽氣,他每一百年在九淵開啟時都要出來,等下一個一百年再回九淵。我們是在寒玉洞認識的,他出來都要先來看看我,然後去找靈氣盛的地方。後來聽他說東南部的五嶺很好,就沒再選別的地方。」青鳥想了一會,嘆口氣,「我忘了我們用了多少年化的人形,只記得他比我快了一百年,再後來每一百年見到他的時候,他的修為都比以前精進數倍。可是……」古怪地看向琉璃,「這次我再見到他時,他的修為還抵不過我的三成!他的修為不但沒進,反而失去了三千年的道行。三千年,你知道得需要多少歲月才能得到這三千年的道行嗎?!」
琉璃深吸了口氣,愣愣的。
青鳥忽然惱怒了。
「那三千年的道行就在你的身上!」抄起丑石的左手腕,「看看吧,你在九淵里呆了一百年,喝了他一百年的血!喝了他三千年的道行!」
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徹底擊倒了琉璃,她雙腿一軟,不知怎麼就跪在了地上,只聽青鳥氣急敗壞道。
「你以為你是誰?就憑你,再有幾百個月魔珠也不可能在九淵活過半日!再好的修為,再深的道行,只要你是血肉之軀,九淵就容不得你!丑石他修行了兩萬多年,才修了三千五百年的道行,你用了一百年就吸了他三千年!一百年啊……」
「我不知道——」琉璃感到有千斤的磐石壓上她的背,再也受不了了,大叫了一聲,「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琉璃盯著丑石左腕上的那道,因每日割破取血而永遠撫不平的疤痕,彷彿有條繩子勒緊了脖子,讓她喘不過氣來。
青鳥停了半刻平靜了。
「你以為一句不知道就可以了嗎!啊!看看這個!」說著手一揚,在身後的玉石壁上投下一個光幕,光幕微微顫抖,映出醜石和青鳥的樣子,隨即傳出他們的對話。
「……你不要告訴她,我本來也沒有打算讓她知道,她也不必知道……這都是我自願的……」丑石的聲音很沙啞。
「她吸了你的血,你還要把命給她,我真沒想到一塊九淵的石頭能做出這種事!」
丑石輕嘆了一聲。
「當年我只是一時好奇,那樣的蟲子,她身上怎麼能有……我沒想到她能來九淵……可我做這些並不後悔……與她在一起的一百年,是我丑石做人以來最快樂的一百年……讓我明白了什麼是活著……我真的不後悔……」看了看青鳥,近似哀求地道,「別告訴她,看在我們多年的朋友份上,她知道了會痛苦的,何況我這個樣子也不配讓她記著……」
「那以後呢?你剩的這點道行又能抵住幾次月魔發作呢?!」
「我所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其實你也不必死,你手上不是有一對……」
「什麼?你知道那個秘密?青鳥,你當我是朋友的話就不要把它種在她的身上,若不然,我死也不放過你!」
青鳥眨巴著眼睛,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丑石的眼神銳利地投向她。
「你發誓,發最毒的誓!」
許久,青鳥嘆了口氣。
「既然你什麼都知道,那算了,你想死就死好了。我發誓,萬劫不復。好了吧?丑石,你這又何必呢?」
……
接著是沉默,再接著——
琉璃看到丑石熟練地割開了自己的左手腕,一脈透明的紅流出,注進了一個奇怪的——
不對!琉璃睜大眼瞧去,那,那竟然是白慘的骨簫!是的,是一支白慘的骨簫,跌坐在那了。
丑石克制著自己的痛苦,整個身體扭曲到了極點,琉璃彷彿聽到丑石血流空後身體抽離的聲音,聲聲細銳,割著自己的心……
「不要——」想閉上眼睛,想從這逃出去,可身體像是定在了那,眼睛也像是定在了那,不容得她不看!
青鳥看在眼裡,滿足地露出一絲冷笑。
等玉石壁上的影象退去了,琉璃通身都是汗,嘴唇哆嗦著。
「他,他真的死了嗎……」
青鳥過來蹲下,很滿意地看著她。
「他死不死就看你的了。」說著從懷裡取出一物放進她懷裡,「這是他留給你的,裡面有他的陰陽二氣。至於能抵制住你幾次月魔發作,我就不知道了。」
琉璃低頭看去,青鳥放進她懷裡的那物正是那支骨簫,木木地道。
「他,他真的死了嗎……」
青鳥手攤開,遞到她的唇邊。
「這是兩條一雌一雄的蠱蟲,聽說它們不離不棄,你和丑石分別服了,可使丑石的心脈不斷。」停了停又道,「我作法暫時封住了他的身體,保住了他的人形,不過也只能挺到八十天。」話鋒一轉,「聽說鴿林的鳳凰蛋,有續靈力的靈性,你想救他,八十天後每隔十日給他胸口上放個鳳凰蛋,丑石不但不會死,還能像以前那樣。」見琉璃不聲不響,「話我也說明白了,反正他是為救你死的,救不救他是你自己的事了。」
青鳥小心地看著手心上兩條一黑一白的小蟲,放在玉石案上,轉身往外走,見琉璃仍沒動靜,突然折身回來對她吼道。
「琉璃,他為了你不惜去死,你知不知道這是為什麼!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我知道!」琉璃神情有些猙獰,望向丑石,不停地反覆道,「我知道,我知道……」
青鳥愣了愣,拍拍她的肩。
「知道就好。」指指那兩條蟲子,「你是不是怕服了它會痛苦?丑石都為你死了,那點痛苦你都受不了嗎?快服了那條黑的,不然的話,丑石的心脈一斷……」
琉璃沒等她說完,便把那條黑蟲驅進口裡吞了。而那條白蟲被青鳥打入了丑石的胸口,長出口氣,如釋重負的樣子,語氣也變了。
「琉璃,你可千萬別想著把月魔珠打進別的什麼狼的體內……」伏到她的耳邊,冷笑道,「沒了月魔珠,那幾條蟲子就會咬死你!」
琉璃聽到這裡,眼前忽然閃現出黑白二蟲的樣子,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青鳥笑了。
「我當然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不過……就是不告訴你!」暗裡冷笑,琉璃,我讓你生不如死!想著怔怔地發起呆來,小狐狸,她不讓你過得快樂,我也不會讓她舒服!
青鳥想到自己發的誓言,目光淚盈盈的,小狐狸,為了你,我再多的萬劫不復又算得了什麼呢!唉!反正我也知道不該知道的事……
……
琉璃不知道怎樣離開寒玉洞回到不死山的,也不知道在山岡上坐了多久,喝了多少狼酒,心裡一會空蕩蕩,一會又亂七八糟堵的厲害,想放聲好好哭一場,可是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