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7 旋風
去往北方的大道上,一個少年一手那劍一手提著一個大包,晃晃悠悠閑逛似的往前走。
他還得走一段路才能到目的地,不過,太陽這麼高,就是再慢一點走,一個時辰后也一定會到。到了那裡,幾位師兄必定個個還在陪師父彈琴賞蘭。其他師兄早被大師兄同化,個個氣定神閑,他卻是素來屁股落板凳不能超過一炷香。在一間破廟,面對一株所謂的稀罕蘭花,他已經聽師父彈了整整一天琴,這時回去還要聽,真不如在這兒晃蕩好。
這個少年,正是號稱「天下第一劍」上官劍南的關門小弟子謝剛,因為性格急躁,從小被師兄叫作「小旋風」。
上官劍南去武當的時候,劍庄的弟子也沒走遠。本來,武當事了,他們應該立刻隨師父回劍庄,可是,不知道怎麼搞的,師父莫名其妙多出來一個女兒,搞得人心惶惶不說,師娘一氣之下,不僅提前回庄,順道還抓了蕭三郎和殷十三這兩個逸城的人。
誰都知道,逸城四大尊者:杜伯揚、蕭三郎、殷十三、冷無常,這四個人中,就是蕭三郎、殷十三和逸城公子程倚天關係最為親密。師娘抓了蕭三郎、殷十三不說,據說還要殺了他們,後來,還牽出了巫門的兩個人,險些就把逸城公子程倚天殺死在夢山的雲夢澤內。倘若蕭三郎、殷十三、程倚天這三個人全被殺了,那也罷了,但是,消息傳到江北,上官劍南以及一眾弟子聽到,誰沒預見到:莊主夫人燕素素的行動必定會全部失敗。
原因很簡單,逸城公子程倚天實在太厲害,厲害到詭異,詭異到可怕!
「唐門的劇毒也不能殺了他,武當的太極劍陣在他面前也只是笑話。」
弟子中,大弟子丁翊和小旋風謝剛最得師父歡欣。上官劍南說這話時,也就是他們倆陪師父在現場。
上官劍南對他們說:「你們師娘什麼都好,家世、武功、能力、氣魄,均為女子中最佳。可是,她為什麼要那麼執著要去鑽牛角尖呢?全江湖現在都知道:程倚天是沈放飛和肖靜虹的兒子,她知道,我知道,你們也知道,武當的雲非凡,還有少林的天慈方丈,他們也都知道呢。可是怎麼樣呢?天慈方丈當著群豪的面,已經承認逸城在武林中的地位,他承認了程倚天乃是當今武林新晉的一代宗師。巫門能有那個本事,把程倚天給幹掉嗎?程倚天不死,殺了蕭三郎和殷十三,那不是坐實了我們欠逸城的口舌,江南武林的平衡,還要不要了呢?」
丁翊穩重,不輕易開口。
謝剛覺得應該為師娘說幾句:「師父,我對程倚天本人並無意見,可是,聽最近江湖上的瘋傳,這個人和南北武林我們見到時大不一樣。他可是派人打斷了玄門通清道上好幾個總管的手筋腳筋,擺明了,為了他父母的舊事,他要和全江湖勢不兩立。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嘛,程倚天在武當山放過了其他人,那是因為有人阻止他——」
那個人,原來叫雲杉,現在叫「上官雲杉」,上官劍南公開承認了的,謝剛想要議論兩句,不知該從何說起,只好選擇一直不說。
謝剛頓了頓,繼續剛才的話題:「師父,按照我的想法,我贊成師娘的做法。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嘛!」
「胡說!」上官劍南訓斥道:「統統玉碎,這江湖,大家要拱手送給程倚天嗎?」
「群起而攻之,未必就壓制不了逸城公子啊,昔日沈放飛和肖靜瑤聯手,不也被清除掉了嗎?」
丁翊插口道:「師弟,你不了解情況,可不能輕下斷言。」他說話會看上官劍南臉色,上官劍南輕輕頷首,丁翊這才往下說:「當初和現在,情勢完全不一樣。沈放飛就是一個人,肖靜瑤有整整一個鳳凰教,但是,這個鳳凰教到底是外來和尚,取道江南入主中原,困難重重。逸城就不一樣,光是他們的老爺子雷沖經營的傳音閣、洗心樓,就有十幾年光景,勢力盤根錯節,何等頑固?雷沖自己是山西人,山西的大賈,倒有一大半都是他的摯友。便是玄門,想要將他的義子連根拔起,也要考慮諸多人情世故的影響。再說那程倚天,當初沈放飛帶著肖靜瑤流落江湖,逃亡之路上,沈放飛並沒殺過人。」
最後那句話是事實,謝剛也知道,只是突然又從丁翊嘴巴里說出來,謝剛為人正直,不由微微心動。
丁翊知他心意,笑了笑:「這不過是大惡之人表面的虛情假意而已。」頓了頓,承接上文繼續往下:「程倚天為人比沈放飛陰狠太多,沈放飛殺了六大門派的好手,跳崖謝罪,程倚天這個人,就算把武林中的人都殺光了,大約都不會皺皺眉頭。鐵琴、鐵劍的下場,你忘了嗎?武當山上,險些殺掉華山、青城的掌門,你也忘了嗎?通清道總管們的遭遇不過是前奏而已,真的要和他正面相抗,武林到底會有怎樣的大事,最後又會變成怎樣的結果,誰也不能保證。」
這次談話最終的結果,便是上官劍南師徒一直沒有回連雲山。後來,聽說程倚天將小師妹帶走,又始終沒將小師妹送回去,從來不違背師父心意的大師兄這才著急,連著進言了好幾次。其他師兄弟均認為是可忍孰不可忍,師父師娘的齟齬先放一邊,小師妹無論如何不能留在程倚天的地盤上,這事傳揚開去,對劍庄的聲名頗有影響。師父上官劍南這才同意親往頤山一趟。
可是,頤山是去了,讓丁翊、謝剛這幫師兄弟頗為失望的是,師父孤身一人回來之後,並未將師妹帶回來。原因,上官劍南單獨找丁翊解釋了一下:「你師娘已經鐵了心要和我決裂,不然,程倚天如何能夠將你師妹從你師娘身邊帶走?既然這是你師娘的意思,我又能如何呢?」
謝剛當時就在屋子外面,聽大師兄據理力爭:「師父,師娘的心意固然重要,可是,您當真覺得,將師妹一個人放在花塢,對師妹本人一點兒影響都沒有嗎?別人會怎麼說啊,師妹日後又怎麼嫁人呢?」
可惜,最後,大師兄還是被師父趕出來。
平心而論,謝剛還是很同情大師兄的。他知道大師兄從小時候起就暗戀小師妹。立足於師兄弟情誼,和其他師兄一樣,謝剛更希望小師妹能夠體恤大師兄這份難得的深情厚意。如果最後大師兄能和小師妹喜結連理,在劍庄眾弟子心中,那是最好的結果。
然而,這世上的事情,大約大多數都要以一聲嘆息收場的吧。
比如自己和香兒——
比如師父和師娘——
又比如大師兄和小師妹——
好在,師父這次是要去向師娘請罪的。這是謝剛所了解的劍庄師徒此行的目的。按照謝剛的脾氣,那可不得找幾匹快馬,師徒幾日日夜兼程,儘早到達玄門,儘早見到師娘才行?在謝剛的預想中,不管師父曾經犯下過多大的錯誤,至多關上房門,給師娘下跪認錯,那樣一來,什麼事情不能解決呢?哪怕是平白無故多出一個私生女吧!
可惜,他是謝剛,而師父始終是師父……
腳下的路,在優哉游哉中變得索然無味。謝剛走著走著,乾脆將大包丟在一塊大石頭的旁邊,自己躺在石頭上,眯縫起眼睛休息起來。下午的太陽暖洋洋的,曬得他睡意迭起。謝剛咬了根草,乾脆順勢睡著了。
睡夢中,一晃而過一點記憶的碎片:一個不辨面目的人,正和師父在小樹林里商談什麼。後來,便是一個很大的撞擊,撞得謝剛還在朦朦朧朧中,身體就直接有了反應。他猛地一跳,側翻了幾圈離開石頭,左手一抖,右手拔了長劍出鞘,人隨後落在地上。
一個「攢」字訣,「叮噹」兩聲擋住了什麼,謝剛神智這才完全清醒。只見一個穿白地綉藍花的女子和一個黃底綉銀草花的女子聯袂而來,兩個人都持劍,二話不說和謝剛打起來。
這兩個人劍法都不錯,不過,再不錯的劍法在九花落英劍面前,那也只能是班門弄斧。謝剛以一敵二,綽綽有餘,尋破綻分別踢了兩個人一腳,將那兩個女子從戰團里踢開。
這時候,又是一個女子跌跌撞撞躲在他身後。
謝剛這才知道,自己這是無意撞進別人的事情中。
躲在他身後的女子眉眼挺面善,謝剛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曾經見過,只聽這女子怯生生道:「少俠救我。」謝剛那一腔俠肝熱血便被激發出來。
「白地綉藍花」和「黃底綉銀草花」分別呼喝:「臭小子,不關你的事。」「快點讓開!」
落魄的女子唯恐謝剛真讓開,溺水的人抓救命稻草一樣,拽住謝剛的衣服死也不放。
謝剛很不喜歡對面兩個人凶神惡煞的樣子,大聲道:「你們是誰啊,光天化日,還想殺人不成?」
「黃底綉銀草花」眉毛一豎,持劍欲上,被「白底綉藍花」伸手拉住。「黃底綉銀草花」低聲說:「大嫂,這就怕了嗎?」
「白底綉藍花」懸劍腕下,對謝剛抱拳說:「我叫黎葉,拙夫唐速,你可聽過?」
謝剛這些年參與江湖上不少事,姓唐的有哪些名人,他多少知道。不過,「唐速」是誰?他還真不知道。
黎葉劈掉一塊樹皮,「刷刷刷」白色的樹榦上刻下「唐速」這兩個字,還劍入鞘后提醒他:「唐門門主是誰,你還知道吧?」
謝剛這才靈光一閃,想起來:「唐速,是唐門門主唐越的兄長,你——你就是唐門大娘子,人稱『飛花娘子』的?」可是,縱然如此,他還是護住身後那個女孩子,滿身戒備道:「黎嬸嬸身份貴重,無故殺人更加不行。」
「白底綉藍花」氣得跳腳:「你這臭小子,你又是什麼來路,敢說出來嗎?」
謝剛想了想,問:「你又是誰呢?」
「白底綉藍花」簡直氣得要笑起來:「我是武晶,這是我大嫂,拙夫乃是唐遜。」
「噢,」這會兒謝剛不用提醒,「原來是武三嬸嬸。」
黎葉板著臉道:「瞧你也不是歪門邪道上的孩子,到底是誰,也該報個名字。」
謝剛眼珠子轉了轉:「我姓謝,叫謝風。」
黎葉和武晶面面相覷。謝風?真沒聽過。不過這少年一手好劍,絕非等閑之輩。光是動手,怕是難以成事。黎葉和武晶對視一眼,正色對謝剛說:「謝風,我們是唐門的,做事之前可都要把話說清楚。」說著,伸手從鹿皮囊中取出一副銀光閃閃的手套。
武晶也摸出了一把小燕子形狀的飛鏢。
黎葉接著說:「你現在護著這個女人,她叫顧雁語,看起來柔弱無害,對我唐門卻存在至關重要的影響。我們也是奉命,今天必須殺了她。如果你硬要插手,休怪我們對你一般不客氣。」
她帶起手套,雙手交叉十指伸直,手套的縱橫經緯線中便有亮閃閃的芒探出來。
武晶先打出一隻燕子鏢,角度刁鑽、速度飛快那都不是蓋的,但是,對手既然是謝剛,這一下也僅僅就是投石問路。謝剛隨手一揮,這支鏢便被劍磕飛了。磕飛這支鏢,謝剛便凝神等待下面的唐門暗器。可是,耳畔風吹得不對,顧雁語又驚慌大叫:「啊!」謝剛自幼練劍不是在飛瀑之下就是落英林中,身體感知外界變化的敏感度異常卓越,四肢之靈敏更是妙不可言。被磕飛的燕子鏢空中一頓,自發裂為兩支,內中還就機括加持,所以轉頭飛回,迅捷無比。
黎葉輕叱:「三妹!」雙手飛快在空中劃出一朵花的痕迹。她手套中自帶細針,這些針先後飛出,各去線路,明明來自於對面,到達謝剛面前時,竟好似一朵大花苞,把謝剛上下左右連同後方大部分空間都統統籠罩了個遍。
武晶的燕子鏢在空中各自碰撞,縱橫交錯形成密不透風另一張大網。
即便是謝剛使出渾身解數,最後也沒抵擋得住左肩、右後腰、後背以及大腿、小腿先後被飛花針和燕子鏢「問候」了幾下。
這「飛花針」也就罷了,入體酸麻,還能忍。武晶的燕子鏢咬上來后,小燕子還能繼續分裂,一支變成四支,四支小燕子一起咬住同一塊肉后,腰間機括再次啟動,四顆燕子頭順時針一轉,一塊肉就搖搖欲墜。
武晶的小燕子全部掉在地上。
謝剛知道再來一次,自己絕無生路,忙使動「攢」字訣,逼得黎葉、武晶倆妯娌無暇再飛花打鏢,抓起地上的袋子,又拉上顧雁語,埋頭飛奔。
武晶冷笑:「這就想走!」
黎葉卻在這時又攔住她。
武晶不明白:「大嫂,那小子又是包又是人的,想跑多快也不能夠。再說,他還受傷了呢。」
「你都說包了,那包裡面是什麼,你看得出來嗎?」
「沉甸甸的,那麼多,應該不是銀子吧。」
黎葉笑了:「我看,應當是被派出來買乾糧的。」
武晶一拍手:「對了,瞧那形狀,都是些饅頭肉乾的。也就是說,這小子還有幾個同夥便在左近。」想了想,問黎葉,「大嫂,你的意思,我們得回去再帶點人手過來嗎?」
黎葉卻搖頭:「不是。剛才我們和那小子動手,但凡那小子用劍,我們兩個聯手,便完全不是對手。即便你我燕子鏢飛花針合用,也只是讓他受了幾處傷而已。三妹,你剛才打出的,可有二十枚燕子鏢?」
「何止二十枚啊,整整二十四枚。」
「那散開之後,可就是整整四十八枚之多。我飛花針要麼不出,一旦打出,一次就有上千之數。這江湖上能用一把劍,抵擋住我們這麼多暗器齊發的,還能有幾個呢?」
武晶倒吸一口涼氣,不由自主點頭:「大嫂,你這話說得很是在理呢。」
「那個人自稱『謝風』,『謝』這個姓只怕是真的,不過,『謝風』十有八九是個假名。」
「那我們趕緊回去稟報娘吧。」
武晶說完,黎葉點頭:「正是。」兩個人擇路返回。
謝剛提著乾糧,拉著顧雁語,咬著牙拚命跑,眼見快到破廟,可中飛花針的地方癢得不行,而燕子鏢又咬了他幾塊肉,疼痛難忍也就罷了,血流個不停。謝剛一向皮實,這會兒終於忍不住,眼前一黑,腳下發軟,一個大馬趴栽倒在地。
顧雁語被他帶得往前一跌,滾了兩滾,手腳並用連忙爬起。顧雁語奔回謝剛身邊,謝剛已經人事不省。顧雁語嚇壞了,連聲大喊:「有人嗎?來人啊,快救人那!」
老二裴舒、老三胡英明聽到外面響動,急忙出來。一見小師弟居然受傷了,他倆大吃一驚。裴舒連忙把謝剛抱起來,也不知道多出來個顧雁語是怎麼回事,便對胡英明說:「把她先帶偏殿去。」把謝剛送到師父面前。
上官劍南一看,頓時很吃驚:「唐門暗器!」想了想,吩咐裴舒和胡英明去準備飯,然後叫丁翊:「你去問問,小剛帶回來那個女子,到底什麼情況。」
丁翊去了時間不短,謝剛身上的飛花針被師父用內力逼出,裴舒取了止血藥為謝剛敷在傷口,而胡英明把熱好的饅頭、肉食都拿過來,師徒仨吃了一會兒,他才回來。湊在上官劍南面前低聲絮叨了很久,上官劍南不由得面露驚異:「還有這等離譜的事情?」又思忖了一番,突又笑起來:「不過,唐門門風向來如此,倒也不算稀奇。」
丁翊不懂。
上官劍南笑著道:「你沒聽過川蜀道上流傳的唐門軼事嗎?據說從上兩輩的唐老爺開始,便是喜歡門戶一般的美麗女子。這一代的門主唐越,更是和百花谷的千金糾纏不清。據說那個叫『商綠芸』的女子,真的猶如山間盛開的花兒一樣明媚耀眼,尋常人看過之後連路都要走不動,當時還是少主的唐越偶然得見,果然沉淪,旋即便和那個商姑娘墜入愛河。」
丁翊的江湖見聞還可以,隨口接了一句:「百花谷的谷主,是叫呂珍姬嗎?人稱百花娘娘。」
上官劍南點頭:「因為這件事,百花谷和唐門結下了梁子。」
「唐門勢力多大呀。」
「所以,百花谷就吃了很多虧。」
「沒想到,如今的少主唐見雄沒有接受教訓,又步上他父親的舊途。」
上官劍南突然出神。
丁翊問:「師父,莫非,你又想到什麼?」
上官劍南瞧他:「飛花針和燕子鏢,都是唐門內女子用的暗器。唐家家規甚嚴,漫說媳婦,就是小姐,也不是那麼容易就在江湖上出現。前不久,唐四公子在武當山上露了回臉,不過,那個小子機靈促狹,只有他給別人虧吃,沒有他吃別人虧的道理,顯然不會引得唐門的人大張旗鼓前來這裡。」
「那師父的意思是,少主唐見雄為了顧雁語,離家出走,已到左近?」已經說到這兒,丁翊乾脆把已經想到的全部說出來,「唐老太君出身名門,對家風名望看得比什麼都真重要。不是逼急了,也不會派出她手下的女眷,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下殺手。連小剛都受池魚之災!」
「小剛是我的徒弟,對方是唐門,我也不能白吃這個虧。」
丁翊眼珠一轉:「師父,讓弟子出去打探打探,真的是唐老太君率唐門的人前來中原,我必代師父您將話傳到了:我們不會插手唐門的家務事,但是,傷及我師弟,我劍庄不能答應。」
「你要小心那個唐見心。」
丁翊點頭:「謝師父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