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1 招待
頤山。
狂刀杜伯揚接到傳音閣的傳書,大喜過望,讓傅謙將二爺、三爺、四爺都請過來。
杜伯揚先囑咐冷無常:「公子剛回關內,盤纏一定吃緊,你帶上銀票,馬上送去。」又安排蕭三郎和殷十三輪番在道上做好接待公子一家的準備。
但是,讓他們頗為失望的是,不管他們在那個咽喉要道布置,最後都沒等到程倚天一家四口。
太行山區,隱秘山道,兩匹白馬一前一後疾馳。
奔到一個坡上,下面,是一片很大的平壩。
程倚天懷中兜著沈越,勒馬道:「杜叔叔的人應該被甩了,前面有城池,我們去找間客棧歇歇吧。」
雲杉摟著沈靈,撅著嘴巴:「說好直接去江南的,平白繞這樣大的圈子。便是遇到大當家派來的人了,還真的打緊了嗎?即便逸城都送給了程嘉風,但那到底還得是你百年之後才全算的事情吧,這會兒便避之不及,有沒有那個必要?」
進了那座叫博源的城,尋了家很小的客棧住下,安頓好倆孩子,程倚天這才對雲杉說:「我以為我將逸城留給嘉風,你會不在乎。」
雲杉收拾著桌子,過了會兒才說:「本來就不在乎啊。」游目低矮簡陋的房間,悶聲道,「只這裡的情狀,連北汗還不如。」又過了一會兒,她主動在程倚天身邊坐下來,「我也知道你的心,要徹底告別江湖,再也不踏足武林,逸城便是半點也不能再沾惹的。其實,我也有個秘密,一直都沒和你講。」
程倚天微怔。
「當初你不在,要和那個人結盟,我曾許下過條件,會把從蓬萊帶來的銀兩、田地,都分享給那個人。」
那個人?
連名姓也避諱,自然也只有一個人了!
「今非昔比啦,」程倚天感嘆,「一年光景,展銘接掌了玄門,又重新鑄了一尊紫金劍神送到江南,這一回,可沒有任何阻礙,你說的那個人,現在正式改劍庄為神劍庄,上官劍南,已是無可更改的神劍派掌門人。再把你的財物分享給他?你是要讓他再繼續做大嗎?」
「都已經淡出權力場,這些,和我們都沒關係了吧?就像當初,如果我們一直沒有離開蓬萊,天都如果把整個蓬萊洲佔領,對於你我而言,又有什麼壞處呢?塞外非是我們的安身之所,關內如果想安穩,處理好和大當家的關係,同時爭取和那個人之間的和平共處,我覺得,勢在必行。」
「你的意思,用這些東西,去買我們需要的安穩?」
雲杉凝視著他,須臾,點點頭。
程倚天卻笑起來:「好了,雲兒,我們都別鬧了。我會留線索,讓杜叔叔慢慢找到我。我離開關內,一年未歸,驀然大張旗鼓回來,必然會引起許多猜疑。上官劍南的勢力太大了,再給他補給金銀,我怕,未來他的野心,連『神劍派』三個字都裝不下。鷹王的錢留在那裡,必要的時候,你再給別人。比如——」
雲杉二目灼灼。
程倚天低頭一哂:「只要不是上官劍南,誰都可以。」
雲杉嗔怪:「明說就有那麼難嗎?錢又沒標具體的名字,給了我了,實際上還不就是我的。」
可到底拗不過程倚天,雲杉跟在程倚天後面,又潛行了數日,這一天,他們到了洛城。從這兒去江南,最好的方法便是乘船。然而,程倚天武功高絕,偏偏有個很大的弱點:懼水。短暫坐船還好,要他長時間乘船而行,那是要他命的。不過,正是因為此,他們最終還是選擇了乘船往南。
這麼一來,冷無常、蕭三郎和殷十三又被完美錯開。
三個人在道上忙活了二十來天,連公子的影子都沒找到,垂頭喪氣回逸城面見杜伯揚復命,被杜伯揚罵了個狗血噴頭不談,又隔了數日,一個震驚江湖的消息被傳音閣的鴿子帶進頤山。
時間倒回二十多天前。
程倚天一家剛入秦玉關,消息不脛而走,到達可不只有頤山一處。
湖北,雲非凡一劍劈斷了接連五根竹子,身後傳來大弟子凌元松略帶驚慌的聲音:「掌門,神劍派上官掌門到了。」
劍庄、玄門合二為一,統領南北的神劍派掌門上官劍南風頭一時無兩。連少林都在年中的十三省掌門人大會上缺席,主位上做了十三位掌門,正中間的位置誰都沒敢坐,只留給了他。
雲非凡剛剛興起滔天巨浪的心,再度波瀾不定。收了劍,他在凌元松的陪伴下回去太極殿。
空蕩蕩的太極殿上,上官劍南背對著他。
雲非凡揮揮手,凌元松急忙退下。
雲非凡這才上去,輕輕拱手:「上官兄。」
上官劍南回過身,嘴角挑起一抹笑,爾後點頭:「你來啦。」
雲非凡心中不快,可也無可奈何,請客入座,自己也坐下:「上官兄竟然撇下神劍派的大小事務,來到這裡,想來也得知程倚天竟然從關外回來了。」頓了頓,接下去,「當初他驀然退出武林,江湖上傳言紛紛,有的說他在玄門門主爭奪戰中,被上官莊主算計,內力走火,傷了心脈,武功雖在,但修為已經大打折扣,這才不敢逗留,以免露餡。可是,據關外的人傳回來的消息講,他在北汗,不僅沒有銷聲匿跡,反而幫助北汗人做了不少事。譬如舉手投足殺死二十幾頭雪狼,或是動動衣袖,便打死護崽的大熊。連北汗第一勇士赫連宸都難以匹敵。顯然,說他武功不行的說法是錯的。』
「可是,說他僅僅為了雲杉,而退出和你的權力爭鬥,這也十分牽強。只要他還活著,別說你還顧忌雲杉是你親口承認了的女兒,便是把雲杉給他生的沈靈、沈越直接放在你面前,你也不敢真的殺了這兩個孩子吧?程倚天的一雙兒女唉——這江湖上誰敢亂動?」
一開始,上官劍南還在有條不紊品茶,雲非凡說著說著,他便坐不住了。放下茶杯,他說:「你說得一點都沒錯。非凡兄,想當年你還是非凡劍客的時候,去南疆想要誅殺鳳凰教主,所為何來?」
雲非凡呆了呆:「自然為了揚名立萬。」
「那就對了!我尾隨鳳凰教主一直到達湘西,所為可不和你一模一樣。如今,千難萬險我們都已趟過來,不管曾經發生過什麼,那都是為了得到我們想要得到的,而必須付出的代價。重點是,如今你已是武當掌門,而我,也掌握了南北道上大部分勢力。未來的武林,我支持你掌管六大門派,而我,只要道上的勢力,你我相互扶持,彼此呼應,豈不甚好?」
「說你真正想說的吧。」雲非凡一針見血。
上官劍南老臉竟然紅了一下,但他的目光旋即陰狠起來:「必須殺了程倚天!」
這個念頭,雲非凡早就動過,可真實情況越來越不容樂觀。「你的九花落英劍不是臻入神境了嗎?」這個燙手的山芋,他還得丟回去。
上官劍南張著嘴,好半天,啞笑兩聲:「我實話跟你說了吧,我手下一直秘密訓練了一個死士,九花落英劍練到了最高境界『清』字訣,除了我之外,神劍派絕無他的對手。但是,一次狙殺任務中,被程倚天一招殺了。」容鯀的死,讓從未失去過自信的他失去了信心。「神音譜心咒的威力只在於無形、快速,本質上說,它和尋常招數一樣,都是可以抵擋、消解。但是我的『清』字訣,他還是破了。」
「這說明什麼呢?」
「離開玄門之後,他失蹤過一段時間。這段時間,他連天行劍都悟出來了!」
雲非凡聞言,嚇了一跳:「這也可以?」
「所以,無論怎樣,程倚天必須殺,而殺程倚天,必得靠你我聯手。」
再回到程倚天一家到達博源城之後,為了避開逸城的人,程倚天帶妻兒坐上了開往南方的船。這一路,程倚天確實過得有點辛苦。不僅他暈船,連身強體壯的沈越,也破天荒得哭鬧不休。父子倆都茶不思飯不想。為了調整,船走一段,他們還是上岸走一段。
這一次,他們來到一個山清水秀的小鎮子上。
剛進鎮不久,一個穿黃衣的少女攜同一個穿白裳的少女聯袂而來。
「小姐,公子。」黃衣少女、白裳少女開口,一個綿軟細膩,一個脆若黃鶯。
雲杉和程倚天面面相覷,良久,他們不約而同說了三個字:「蓮花宮?」
黃衣少女莞爾一笑:「公子好眼力,奴家正是蓮花宮黃箭侍女倪診。」
白裳少女脆脆道:「我叫何涵兒。」
蓮花宮主依然是肖靜虹。
許久不見,當初那個被逼入死角、遭受下人虐待的中年婦人,搖身一變,又成了一開始看到的華裳美婦。五寰飛天髻上雀鳥寶釵光華閃閃,耳朵上的南海珍珠碩大閃亮。伸出手來,除了叮噹響的和田美玉鐲,一枚晶瑩剔透的老坑玻璃種翡翠奪人眼球。
即便只在一個小莊子上,程倚天夫婦也被這等容光壓得有些自慚形穢。
雲杉不由自主想到自己倒又有兩天沒有沐浴過,更衣什麼的,從去關外的途中,就不怎麼奢望。
程倚天也是一身江湖浪人的簡樸。
肖靜虹掩了掩鼻:「你們這是怎麼搞的,還是我女兒和女婿嗎?」吩咐倪診、何涵兒,「速去準備,小姐和公子要沐浴。」
雲杉忙說:「不必了。」
肖靜虹微微一笑:「你不在乎羈旅奔波,孩子也是要休息的呀。」從程倚天懷裡將沈越抱過來,「嘖嘖嘖,瞧我這小外孫,被你們這對父母折騰成什麼樣了?」
沈越難得離開水,一路上呼呼大睡,敲鑼也不醒。但是,生下來沒多久就去了北汗,北地苦寒,吃得又單一,回來后也沒一天舒坦,本來一白胖小子,現在還真是又黑又瘦。
程倚天按了按雲杉的手:「也罷,就先在這兒休息吧。」他去沐浴,沒多會兒,換了一身輕柔的衣裳出來。頭髮重新梳理綁過,鬍子也颳得乾乾淨淨。於是,翩翩公子又回來了。
雲杉把沈靈放在他懷裡,又看了肖靜虹一眼,輕聲道:「我也去去就回來。」
山泉水的柔滑,喚起埋藏在心裡很久很久的渴望。雲杉捧起浮在水面的花瓣,用力一吹,爾後,整個人都埋進水裡,好久,才又鑽出來。
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又換上倪診奉上的月素小衫和天雲錦的外衣,她對著鏡子,細心梳理著一頭青絲,再精心得將幾縷挽成髮髻。
倪診將首飾盒打開。
雲杉選了幾樣戴起來。
鏡子里的她,又恢復先前的嬌艷如花。
從后宅出來后,程倚天看她的眼神也止不住亮了。雲杉暗暗得意,到他身邊坐下。
肖靜虹讚賞的目光遊走在他們二人身上。
開了晚膳,吃完后,肖靜虹才說:「你們怎麼都不問我,為什麼我突然又成了蓮花宮主呢?」
程倚天沒有接茬。
雲杉說:「玄門燕女俠不幸仙逝,阻擋在你道路上最大的絆腳石沒了,你當然得把你認為應該屬於你的位置找回來。」
她的語氣甚為不屑。
肖靜虹臉露羞慚,想要發作,可是不敢,很是悻悻,反問:「你不覺得這樣做,對我,對你,都很好嗎?」
「好?」雲杉忍不住笑了,「我之前只是一個孤女,後來被人們知道是你的私生女,冠以『上官』複姓沒多久,你和那個人便結成一條戰線。光是這樣說,是不是就覺得諷刺?何況前面還有一段逼死正室呢?」
肖靜虹再也忍不住,一掌拍在案上:「你看清楚,我才是你的親娘。那個燕素素,在我後面來的,也正是她,搶了你爹啊!」
雲杉「呵呵」了一聲:「隨便你吧。沒問過我的意思,就生下我,也沒顧及過我的感受,就扔了我。現在你想幹什麼,更加不用在意我會怎麼看。」
肖靜虹深吸一口氣,語氣緩和些:「雲兒,咱們到底是母女。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倚天侄兒,還有靈兒、越兒,便是我和你最親。娘是走過很多彎路,但那都是從前。從前,娘孤苦,如今,不僅找回了你爹,還有你、倚天侄兒為娘撐腰。」
程倚天一聽,連忙表態:「我已不問任何江湖事。」
肖靜虹瞟了他一眼:「話不要說這麼滿嘛。極致的榮華富貴,誰又能真的不受誘惑呢?我年輕的時候,還只是鳳凰教里的小人物,後來,如果不是黑翼鷹王,南北武林興許就是我的。至於如今,也許你們還看不上,但是,我想說的是,未來我所能擁有的,絕不僅僅只有這樣。」
晚上,雲杉心情不好,程倚天便獨自哄孩子睡覺。都忙定了,程倚天才過來,給雲杉倒了杯茶:「算了,老人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對你來講,姨娘願意幹什麼,隨她去吧。」
「她真的是利益熏心了,上官劍南為什麼還能接納她?蓮花宮為什麼還能再起來?倪診、何涵兒只是伺候我們嗎?她們未來肯定是要走進各門各派,如同當初那些蓮花宮女。江南十六堂曾經就被控制過,現在上官劍南反過來要借她的手,去控制其他人。而且,她說什麼?她的未來,絕不僅僅只是這樣,也就是說,她的人如今已經可以到達比上官劍南還要高的階層里了?誰?公侯?還是王孫貴胄?真是瘋了!」
牢騷發完,她又回頭去看:「倚天哥哥,我這會兒才感到你能激流勇退,多麼難得。極致的富貴,我想,我算是看過的。但是,越是極致的地方,人與人之間的傾軋算計越是無情血腥。我不想再執著於錦衣玉食,能和你、和孩子們在一起,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