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目速爾女槍兵靜靜地坐在佛雷多的對面,一言不發,只是定定地看著佛雷多。佛雷多率先打破了沉默,「梨砂小姐,很抱歉把您邀請到這裡,我們圖書館已經買下了這份罕見的拉夏文手稿,」佛雷多指指平平攤在桌面上的兩張發黃的羊皮紙,沉吟著道,「這種古文書非常稀少,因此也非常的珍貴,為了對它的研究更加地透徹快捷,我們希望能夠對它了解得更多……」他迎著梨砂冷靜的目光,頓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接下來的話怎麼樣進行措辭,「要是您能夠告訴我這份手稿的來歷,對我們圖書館的研究工作是大有裨益的……」
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謬里茈老爹,梨砂搖了搖頭,不冷不熱地說道:「……我有權利不說出它的來歷,我本來僅僅是想拿到這裡來鑒定它的價值的……如果要是因為這個原因,你們圖書館拒絕它的話,那我也沒有辦法。」梨砂目光中的不滿使興奮過度的謬里茈老爹清醒過來,不要打聽冒險者持有物品的來源,這是冒險者公會的律條,在大筆豐厚的公會傭金和佛雷多允諾的三十金克郎面前,他明顯忘記了這一條規定。他嚅囁著咕噥了一句。
梨砂斷然的拒絕使佛雷多呆了好半天。他蹙眉看看古文書,又看看緊閉雙唇的女槍兵,失望地搖了搖頭。關於冒險者公會那些繁複的規定,他多少還是了解一些,但是,他還是希冀能從女槍兵那裡僥倖得到一些蛛絲馬跡,並以此來推斷古文書的歷史。這樣古老的手跡,能夠在過去的兩三千年中保存得如此完好,那麼它的歷代收藏者一定都是些非常懂得它的價值的人,要是可以知道這些鑒賞家和收藏家的名字,哪怕就是知道其中的一個人,對於它的研究或許也將有著不可估量的效果。
面對梨砂冰冷深邃的目光,佛雷多放棄了再次努力的想法。他慢慢地把兩張羊皮紙卷好放進青銅圓筒,對臉脹得通紅的謬里茈老爹說道:「那就這樣吧,老爹,我這就把這文書帶走了,……您幫我準備一份關於它的證明文件。明天上午,我讓葛休特先生把錢給您送過來。」他轉頭對梨砂禮貌地道別,「很高興能夠認識您,梨砂小姐,對於我剛才的失禮,請您務必不要放在心上。」
****************************************
走在昏昏夜色中,呼吸著混雜著濃郁葡萄香氣的清涼空氣,酒館中的喧囂說笑被遠遠地拋在腦後,耳邊只有夜鳴的小蟲在不知疲倦地長聲歌唱。佛雷多緊緊攥著手裡的青銅圓筒,那份歡喜直如要衝破胸膛,他必須盡最大的努力,才能夠剋制住那股翻騰的快樂,要不是現在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又是行走在寂靜的鎮中心,他簡直想放聲來上幾嗓子。
他的手指在粗糙的青銅信筒上慢慢地摩挲,冰涼的金屬表面有一種使人心靜神寧的感覺,那些文書上用拉夏文書寫的潦草字母,宛如一個個有生命的精靈,組個一個又一個陌生而優美的字元,在他的腦海中盤旋飛舞,悄悄地訴說著發生在過去歲月中一段不為所知的平凡事……這可能是一個虔誠的祭司寫給遠方朋友的普通信件,也可能是一個傳播神秘信仰的佈道者向他的老師傾訴在異鄉的所見所聞,甚至可能是一封十分重要的文書,它,什麼都有可能。未見分曉的事物總能喚起更大的好奇心啊,佛雷多在心中感嘆著。真不知道那位目速爾女槍兵是從什麼地方得到如此珍貴的古代手稿,要是她能告訴自己這份手札的來歷,那該有多好……他的腦海中浮現出梨砂那雙黑黑的似乎深不見底的眼睛,露絲也有一雙那樣會說話的眼睛,不過,露絲的眼睛是淺淺的綠色,就象一泓幽靜的湖水……
佛雷多突然停下了腳步,一抹模糊的記憶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什麼東西被自己忽略了?一定是很重要的東西,而自己因為對拉夏文手稿的注意而忽視了它的存在;是什麼東西哩?他仰頭嘬著下唇,眉頭糾結在一起苦苦地思索,目光茫然地注視著繁星閃爍的夜空。謬里茈老爹、德西娜、女傭兵梨砂、拉夏文手稿……
**************************************
葡萄收穫的季節即將來臨,往常要熱鬧喧嘩到深夜的黑麥酒館早早就清凈下來,謬里茈站在酒館門口,看著最後幾位熟客腳步踉蹌地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中,就在他要轉身關上酒館大門時,一個人突然出現在他面前,急急地問道:「那位女傭兵,還在不在?」也不等謬里茈回話,心急火燎的佛雷多就近乎無禮地一把推開他,一腳就跨進了酒館。
光線昏暗的店堂中,德西娜正麻利地收拾著客人們胡亂擺放的酒杯和酒具,聽見響動,她驚訝地抬起頭,只看見平日里舉止凝重端莊言語練達穩重的佛雷多。阿萊切爾維斯男爵就象只無頭蒼蠅一樣,一頭撞進酒館,略顯蒼白的面孔上滿是油汗,連招呼問候也沒有一句,只是眯著眼在店堂里四下逡巡。
空蕩蕩的酒館里,現在只剩下那位自稱為梨砂的目速爾女槍兵,她就默默地坐在一個角落中——從她來到這裡就一直坐在那裡,除了和佛雷多那場並不愉快的短暫對話——對於周圍發生的一切她就象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一樣,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品嘗著小鎮上特產的紅葡萄酒。冒險者公會開設的黑麥酒館附帶有住宿的地方,謬里茈老爹同時經營著一個有四間客房的小客棧,雖然房間不多,但這可是韋萊特里鎮唯一的客店。梨砂已經在這裡訂了一個房間,要等到明天和公會結清買賣的餘款,她才會離開這個偏僻的小鎮,去繼續她未盡的旅程。
「……梨砂小姐,」佛雷多幾步就走到女傭兵的面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使自己激蕩的心情緩和下來,然後才急急地說道,「請原諒我的再一次冒昧打攪,……您能夠讓我看看您右手上戴著的那隻月桂木手鐲么?」
這是佛雷多第一次看見沉靜的女傭兵露出奇異和驚訝的眼神,或者還有另外的東西,不過他對此並不是很在意,他現在最關心的是女傭兵會答應他的請求還是冷冰冰地拒絕。謝天謝地,女槍兵看來是同意了。她慢慢地從手腕上褪下了那隻手鐲,然後把它放在佛雷多的面前。
在聞聲過來的謬里茈和德西娜的眼裡,佛雷多的舉動簡直是怪異。他是用手指拈起了那隻看上去無比平常的黑色木質手鐲,先是遠遠地觀察,然後又把它舉在眼前細細地審視,那神情就象一位傑出的藝術家在批判地鑒賞自己的作品,嚴肅,細緻,而又一絲不苟。梨砂沒有說話,她只是在靜靜地看著。德西娜張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最後還是沒有出聲。謬里茈更不會說話,在他被冒險者公會派駐這個小鎮之前,他曾經在別的地方做了五年的學徒,整整五年中幾乎全部都是近乎苛刻的物品鑒賞訓練,然後又在別的地方作了三年的執事,最後才來到這個寧靜的小鎮。雖然過去三十年波浪不驚的平淡生活已經將很多東西從他的腦海中磨滅,但是年青時的執事生涯還是讓他能捕捉到很多常人所不能認知的東西。而佛雷多。阿萊切爾維斯男爵那淵博的知識和敏銳的目光,更讓他深深欽佩。幾年前他按慣例去首都述職時,和那裡見多識光的同事們聊天中,提到了年青的佛雷多。阿萊切爾維斯男爵,一位同事的一句評價他迄今記憶猶新:
「佛雷多。阿萊切爾維斯男爵,他完全有資格被波西提的國王陛下授予學者的頭銜。」
謬里茈輕輕拉了拉德西娜的衣角,朝她努了努嘴,示意她該幹什麼就去幹什麼。當一位傭兵的私人物品在鑒定或者交易時,他人的觀看和旁聽是非常忌諱的事情。作為一位公會執事的女兒,德西娜當然知道這種不成文的規矩,雖然她非常的好奇,但她還是順從了父親的意願,接著去收拾打烊了的酒館。
良久,佛雷多才小心翼翼地放下手鐲,目視梨砂道:「梨砂小姐,以前有人告訴過你,這是什麼東西嗎?」梨砂的眼睛里再也沒有那種凌厲冷靜的光彩,她茫然若失地點點頭,喃喃地說道:「很多年前,當我才得到這樣東西的時候,有人告訴過我,它可能是月亮女神費德喇喀得奧莎親手打造的神器『朗蠍手鐲』。」
「……不過,也有很多人說它僅僅是個贗品,」在過去十年中,她多次找公會對這個手鐲進行鑒定,甚至還曾出高價請著名的鑒賞家對它作評估,但是沒有一個人能夠清楚地告訴她,這個看上去毫不起眼的木質手鐲到底是不是神器「朗蠍」。「因為它和古代圖譜中的畫像竟然是一模一樣,……也許只是個手藝高超的工匠偽造的東西罷……」
「這件東西,梨砂小姐願意出售么?」佛雷多急切地問道,狂熱的火花在他的眼睛中閃爍。雖然他現在還不能完全肯定手鐲的真偽,但是憑藉手鐲上那微微凸起的徽記,還有那一小段脫雷多努文字寫就的銘文,他有把握在幾天內證明它的身份。「我代表魯曼妥斯圖書館收購它,只要您願意轉讓,我們可以出五千金克郎。您知道,這是我們圖書館能夠承受的極限。」
即使是見多識廣的梨砂,也不禁被他開出的價錢驚呆了。五千金克郎,那是整整五萬金幣啊,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為這個手鐲開出如此高的價格,在此之前,對它饒有興緻的商人和收藏家們最高的出價也僅僅是六千金幣……要是在兩天前,這樣豐厚的價錢她會毫不猶豫地答應,而現在,她那癟癟的背囊很快就會裝進四百五十個沉甸甸的金克郎,再要出售這件對自己有著不同尋常的手鐲,無論如何她都不會接受。梨砂緩慢但是很堅定地搖了搖頭,對佛雷多抱歉地笑了笑。佛雷多因為激動和興奮而略帶紅暈的臉上,剎那間就蒙上了一層陰翳。
「要是沒有別的事情,佛雷多先生,我想休息了,」她站起身來,準備去酒館後院的客房。這個什麼圖書館的副館長不過是個更加衝動的買家而已,雖然他看上去似乎懂得不少東西,不過這樣的人她可見識過不少了,那些學識淵博見多識廣的傢伙們最終也沒有一個敢於肯定地告訴她,這隻手鐲到底是還是不是神器「朗蠍」。
「梨砂小姐,請您等一等,我還有話說。」佛雷多在她背後喊道,梨砂沒有停下腳步,只當作沒有聽見。「……如果您願意把手鐲交給圖書館代為保管幾天,作為報償,我可以教您讀誦手鐲上的靈文!」
他的話音未落,已經走到酒館廳堂後門的梨砂就已經站在他面前,「你,認識這上面的靈文?」說話時,梨砂的聲音都有些顫抖,貓一樣銳利的眼神直直地逼視著佛雷多。
「……是的,我認識靈文,……不過,我僅僅知道它們的讀音,並不知道它們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