諄諄語舊主慰舊僚 關關情仇兄會仇弟(二
范時繹獃獃地聽著他們兩個人對話,他是將門之子,恩蔭武職出身的將軍,雖然讀了幾本書,不過為要裝「儒將」幌子,會意而已,聽允祥二人談這些,似懂非懂的覺得沒趣兒,見有話縫兒,忙道:「王爺和賈仙長真是有緣——奴才沒顧著紹介,這位就是路上跟王爺提起過的賈士芳——江西龍虎山婁真人處來的。」
「既有緣分,請賈仙長隨我京華一游。」允祥久病纏綿,今天又暈倒在范時繹軍中,和賈士芳對坐閑聊這麼幾句,渾身四肢百骸都覺得清爽通泰。想到雍正皇帝時常犯熱病,幾次提到讓自己留心訪求異能之士密薦進宮療疾。眼前這個賈士芳,和自己所談的,也都是《道藏》中正派學問,由不得他心裡一動。旋又笑道:「皇上以儒家仁孝之道治天下,胸中學術包羅萬象,並不排佛斥道,如有善緣,賈先生還可為天下社稷多做些事。」
賈士芳仍舊一副不動聲色似笑非笑的面孔,*地說道:「謹遵王命。這是光明我道門大善緣。道士有沒有那麼大的神明通會,還是要看天數安排。」他起身對允祥又是一揖,說道:「王爺,您今日很勞乏了,能這樣興緻勃勃在這裡長談,是因貧道用先天之氣護定了緣故,就請王爺安置。」見允祥點頭,范時繹忙過來親自料理,侍候看允祥睡了,又對賈士芳道:「那邊我已經叫人給神仙收拾出一間凈室,就請過去安歇。」賈士芳笑道:「我只是坐定,從來不睡覺的,王爺這也還得我親自照料。」說罷便向西壁前東向盤膝而坐,雙眸炯然一閃即瞑然入定,再也不說一句話。范時繹聽允祥動靜時,已是鼾然黑甜入夢,掩門出去看時,已是斗柄倒轉星河渺渺。他畢竟不放心,又推門進來,親自坐在榻前假寐守護。
允祥一夜睡得很香,但醒得很早,聽得遠處村落雞鳴三遍,揉著惺忪的眼輕輕坐起身來,見賈士芳兀坐西壁如廟中泥胎,范時繹斜倚在榻欄頭上釣魚打盹兒地睡不穩,又是好笑又是感動。范時繹已是聽到他的動靜,忙命人進來侍候洗漱,又道:「天還早,王爺該多睡一會兒的。」允祥看了看閉目沉坐的賈士芳,說道:「我是個心血不足的,有昨晚這一睡就很難得的了。不要驚動這位道長,他其實是為我療病,也很累的。」於是二人便躡著腳兒出來。
「王爺,」范時繹望著空蕩蕩的操演校場說道,「怕您歇不安,我昨晚已經下令,今日拉到峪北小校場出操。」允祥滿意地點點頭,說道:「這是你的心。其實我早起慣了的,陪我就在這散散步,用過早點,我們到景陵去瞧十四爺。」
於是二人便沿著大操場月台邊的草坪上慢慢散步。允祥似乎有心事,背著手望著東方的晨曦踱著步子一聲不吱,范時繹也不敢攪他思緒,只能在他側后亦步亦趨。足過一袋煙工夫,允祥突然止步,問道:「時繹,你在想什麼?」
「我……」范時繹猝不及防,怔了一下答道,「我在想,這姓賈的說不定是個妖人。太神了,也太玄了。前頭沙河,還有這裡他都在,似乎故意兒在王爺跟前炫耀能耐。十四爺是萬歲爺屢次下密諭嚴加管束的人,說句良心話,奴才一半心思在軍務上,一半心思都操在十四爺身上。您這次回京又帶十四爺同行,還跟著這個半仙之體的賈士芳,奴才真難放心。」
「你說得是。」允祥點了點頭,「賈士芳確實有些邪門。不過他說的大數之理還是正論,我也防備著呢,你曉得么?——萬歲身子骨兒也不算很好,正在密訪能醫善法的人,我自己試試,如果可用,就薦上去。不可用也就罷了。我既不帶他見十四爺,也不帶他和我們同行回京,到時候你軟禁了他,聽我的信再作主張就是,怕什麼?」
兩個人繞閱兵月台旁滿是白霜的草坪上一邊轉悠,又竊竊密語移時,直到紅日高升才又回到書房。卻不見了賈士芳,范時繹便問軍士:「賈道長呢?」
「賈道長走了有一陣子了。」軍士稟道,「走時還留了個箋兒,說請王爺和軍門回來看。」允祥見書案鎮紙下果然壓著一張信箋,幾步上前拆開看時,上頭卻是一道詩。
奈何桃李疑春風,道家不慕沖虛名。無情心香難度化,有緣異日再相逢。
允祥獃獃地將紙遞給范時繹,說道:「我們負了心,他去了。」范時繹卻覺得心中一寬,笑道:「這可都是他說的,有緣無情都是『數』。異日相逢,今日我少操多少心!」
吃過早飯,允祥和范時繹二人打馬順馬陵峪迤邐東行到埋葬著康熙皇帝的景陵。十幾里夾山驛道上三步一哨五步一崗,都是范時繹夜裡安排好的關防。行約少半個時辰,范時繹在馬上揚鞭遙指,說道:「十三爺,前頭就是景陵陵寢,這個地方和紫禁城一個規矩,爺下馬走幾步兒吧。」允祥向東覷著眼看,果然從馬陵峪口出去約一箭之地,一片開闊地上座落著寂寥無人的景陵陵寢。高大的景陵鑿山而成,依山南下是巍峨的拜殿,環著瓮城下,是碧得發黑的老柏蒼松,中間映著一座座飛檐斗拱的殿宇。寢宮正門外是三座一塊石整雕的石塊,卵石甬道從正中穿過。甬道旁也都是鬱郁沉沉的松柏,掩著一對一對的石象、石馬、石翁仲、天祿、辟邪……直向南邊的驛道延伸過去。允祥踩著一個戈什哈的背緩緩下馬,丟了韁繩。一股哨風吹來,他覺得冷,裹了裹披著的猞猁猴皮大氅,說道:「我來景陵三次了,從來沒有走過這條路。這地方的驛道縱橫交錯,又都掩在岩石大樹里,真像迷魂陣一樣。」范時繹也道:「爺來景陵是代天子祭陵,走的是直通寢宮陵闕的正道兒,又是呼擁著來,攢簇著去,哪裡留心這些個呢?」一邊說,一邊按劍跟在允祥身後直趨景陵前的石坊。
大行皇帝康熙的靈樞奉安景陵雖然才兩三年,但這座寢宮修造已經交近五十年了。在灰暗高大的堞雉上滿是暗紅的苔鮮,乾枯了的牽手藤爬得滿牆都是。正門箭樓的罘罳斑的鳥糞。一群烏鴉見這麼多人來,「唿」地一齊飛起,隨著一陣難聽的「呱呱」叫聲遠去,十幾個守在寢宮門洞里的太監見一下子來了這麼多兵,又簇擁著一位王爺逶迤近來,都有點不知所措地驚惶四顧。一時,便見一個藍翎子管事太監飛也似跑出來。他卻認得允祥,老遠便打千兒請安,又跪著磕了三個響頭,說道:「奴才趙無信給十三爺叩安。」
「嗯。」允祥點點頭,問道,「這裡就你一個管事太監?」
「回十三爺!」趙無信一說話三磕頭,「還有一個秦無義,隨身兒侍候十四爺,他在裡頭,奴才這就進去傳他。」
「不必了。本王是奉旨來看望允禵的。」允祥看著周圍凄冷荒蕪的景象,打心底嘆息一聲,說道:「也用不著通稟,你起來,帶我進去。」
「扎!」
於是趙無信前導著允祥,范時繹緊隨近邊沿著寢宮西儀門石甬道進來。只見偌大的寢宮正院幾乎闃無人跡,西北風掠過,滿院都是松濤聲。允祥一邊走一邊問:
「你十四爺住在哪兒?」
「就順這條道兒直朝前走,您瞧,盡北頭偏殿門口有人,那就是。」
「他身子骨兒還好?」
「回王爺,十四爺身子骨兒不像有大不好。只是睡不好,吃飯不香。」
「每天早起,還練布庫么?」
「不打布庫了,只偶爾打打太極拳。十四爺偶爾也散散步,只是從來也不說話。」
「彈琴么?下棋不下?」
「回十三爺,沒彈過琴,也不下棋,十四爺常寫字兒,不過寫完就燒。」
允祥不再說話,眼見西偏殿丹陛下一溜太監宮女都已跪下,一個太監小心地迎上來,料是秦無義,因擺手示意免禮,徑自拾級登堂而入。卻見一個人黑衣皂靴,腰間束一條玄色腰帶站在案前,一手握著筆正在寫字,允祥站在門口,審量移時,輕輕嘆息一聲道:「十四弟,我來看你了。」
允禵抬起了頭,他比允祥小不到兩歲,倒顰八字眉,眉宇很寬,個頭模樣都和允祥很相似,只留著濃墨寫出隸書的「一」字髭鬚,和允祥的八字須不同。允祥凝視著面前這位和自己一樣並稱「俠王」的弟弟,心裡真有說不出的感慨。又怔了一怔,重複道:「我來看你。」允禵眉棱不易覺察地顫了一下,把筆放下,略帶著口吃地問道:「奉旨來的吧?」
「……是。」
「是顯戮,還,還是暗鴆?」
「兄弟,你別這樣——」
「是顯戮還是暗鴆?」
允禵峭瘦的臉上目光炯炯,像盯著一個不懷好意的陌生人。他已經不再口吃,蒼白得令人不敢逼視的面孔上略帶著譏諷的冷笑,說道:「雍正派你這個鐵帽子親王來見我,還會有別的事?你要問我這兩樣死法挑選哪樣,我可以告訴你老十三,若是旨意把允禵綁赴西市,萬目睽睽下明正典刑,允禵這會子磕頭謝恩奉詔;要用毒酒灌我,就這裡侍候的太監宮女全都叫來,我當眾飲酒。若皺一皺眉頭,我就不是愛新覺羅後裔!」
「十四弟,你誤會得太深了。」允祥見他身陷囹圄,仍如此倔強英爽,小由一陣惺惺之惜,原準備複述雍正的話,只好換個辦法說。他故作爽朗地一笑,坐了對面椅子上,說道:「請十四弟也坐,我和你同爺之子,是親兄弟;當今皇上和你一母同胞,更是嫡親兄弟,就疑到這個份上,就生分到這個地步兒?——來,誰是十四爺跟前侍候的太監?」
守在門口的秦無義也以為允祥來傳旨命允禵自盡,嚇得臉色煞白,聽見傳叫進來,差點絆倒在門檻上,就勢兒紮下千兒道:「奴才秦無義聽王爺吩咐!」
「沒有吩咐的話,」允祥不禁一笑,問道,「十四爺每天進幾次飯,一天吃多少肉?」
「回王爺,十四爺一天早晚兩頓正餐,不吃肉。」
「吃飯香吧?是十四爺不肯吃肉,還是你們剋扣了?」
「奴才怎麼敢剋扣!十四爺仍是固山貝子,就沒有爵位,爺也是金枝玉葉!爺只肯偶爾用點素雞蛋,一天也就吃半斤到十兩糧……」
「早晚跟前有人侍候沒有?」
「有!這屋裡十二個時辰,十四爺身邊不少於四個侍候人。」
「十四爺是來守陵讀書的,不是囚禁。」允祥又道,「你們也該常陪十四爺走動走動,散散步什麼的。」
秦無義微睨了一眼面無表情的允禵,叩頭連聲,說道:「這個差事奴才辦得不好。十四爺隨常時分只在這寢宮裡頭轉悠轉悠,從不出去。奴才們也不敢作主請十四爺外頭去……」
「起來吧。」允祥淡淡說道,又轉臉對允禵笑道:「老十四,別把弓弦兒拉得繃緊的,叫你小哥子瞧著心裡難受。方才這話就是我奉旨要問的,你就殺頭砍腦袋地先鬧起來!」
「是么?」允禵似乎有些意外,瞟一眼允祥,旋即收回目光,眼觀鼻鼻觀心哼了一聲,說道:「那就請十三哥上復雍正,老十四安分著呢!我琢磨著,他必定還要問我有些什麼想法兒。也不妨直言冒奏,我想我是個不忠不孝不友不悌的人,什麼福也享過,什麼罪也受過,只想早點出脫了。他是皇上,我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死為不忠不是么?殺了我是最好最好,也不用擔心和哪個王爺勾起手來和他作對了,也不心疑惑哪個將軍劫持了我去當傀儡皇帝了!他恐怕不肯開這麼大的恩——這個四哥比我曉得,誰也沒他伶俐——怕落殺弟名聲兒,那就請他允我削髮為僧,要真正這樣,我打心眼裡感激他這個仁君了!」
允祥聽他夾七夾八侃侃而言,一多半倒不能對雍正直言轉告,知道他抱了必死之心,因嘆道:「我懂得,我也知道。」
「什麼?」允禵說得興頭,已是滿臉淚痕,突然被允祥插進一句,不禁詫異地抬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