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道士挾術演神技 李制台行醫救畸零(二)
「我也不要你的命。」甘鳳池鐵青著臉,陰鬱地說道,「無法非禮的事甘鳳池從來不作。不過,汪景祺是家父的結義兄弟,如今被朝廷拿了。是你押著他進京問罪的吧?我想見見,給他餞餞行,順便問問他的案子,我好到北京打點營救。李大人和我多年『神交』,討這點面子,總不至於叫我太難堪吧?」李衛見湯藥已經煎好,那老婆子怔怔站著,似乎聽得入神,便親手接過葯碗,扳起小夥子肩頭,用羹匙撬開吐著白沫的嘴,一邊小心地灌藥,口中道:「我一點也不想讓你難堪。你的兄弟裡頭幫我做事的也大有人在,我也當著是我的兄弟。你的兄弟也是我的兄弟,咱們兩個論份兒也是兄弟嘍。既然都是兄弟,有話自然很好商量……」他口中絮絮叨叨,手中灌藥,從容不迫,聽得甘鳳池又好氣又好笑,一口截斷了說道:「我知道李大人諢號『鬼不纏』,還有人叫『您纏鬼』,不過我今兒沒工夫聽人嚼舌頭。我要見一見汪景祺,這個面子給不給?」
李衛灌完了葯,用手按按小夥子腦後和額頭,滿意地咂了咂嘴唇,直起身子,燈影下看去,他已經變得神氣莊重,對那老婆子道:「不妨事了——」又轉身對甘鳳池道:「我當然買你的面子,昔日小孟嘗,今世大郭解么!不過,汪景祺實實不在這裡,已經另外押送北京。我李衛也是條漢子,跟你說明白,就是我押解,我也不敢違法讓你們見面,將來他綁赴西市,你想見見,送一席餞行酒,我是成全你的。」
「說得真好!」甘鳳池呵呵大笑,倏地又收了笑容,「我是久仰你的大名兒,頑皮無賴封疆大吏,所以多少有點不及。能不能容我放肆查看一下你帶的人犯?」
「這恐怕不成。」李衛仍舊一臉嬉笑,「這沙河也是王法管的,這群兵士是朝廷的。就算我李衛沒話,他們不肯答應,掃了你面子也不好。你一口一個知法守禮,這叫識時務,照我方才的話,井水不犯河水,將來李衛倚重你的地方多著呢!何必把飯做夾生了?」
甘鳳池咬著牙,看著這位油鹽不進刀槍不入的無賴巡撫,向前跨了一步說道:「我要是硬要看一看呢?」
「給你兒子灌一口熱茶——看來我還得和甘大俠打打擂台——」他又轉向甘鳳池,「我在這救人,你卻想害我?你可真稱得『大俠』二字。人要是自輕自賤,那可真比這瘋狗病還難治!」說著對站在霍英身邊早已躍躍欲試的一群戈什哈道:「你們不知道這位甘大俠?過了黃河,江南江北黑白兩道,上至督撫大老,下至綹窗子賊,提起這位甘英傑,沒有不倒履相迎刮目相看的。我李衛還要回江南作官辦事,不能不給足他面子,他只要不動武,你們不可孟浪拿人,聽明白了?」
這群戈什哈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面,也從來沒聽過官場大員這種指令,個個面面相覷,參差不齊地答應一聲「是!」卻都不肯離開,目不轉睛地盯著甘鳳池。霍英暗中不言聲悄悄拔出綁腿中的匕首,冷不防「噌」地向甘鳳池面門擲了去,料是他正和李衛鬥口,這一刀即使要不了他的命,至少也要扎他個血流滿面。不想甘鳳池看也不看一眼,趁那匕首將到未到時,即速抬手,食指中指一夾,匕首已顫巍巍夾在手中!
「憑這點小伎倆想弄倒我甘某人?」甘鳳池冷笑一聲,把玩著那柄匕首,少許時間,便見那匕首被火鍛燒了一樣變得殷紅——團了團已被捏得核桃大小,攥在手裡,那鐵汁子冒著青煙,一滴滴墜落在潮濕的地下,發出「哧哧」的響聲。甘鳳池直到匕首在手中融化完,掏出手帕揩了揩手,方輕鬆地笑道:「李大人,你們不要驚訝,我這點子手段並不是想在你跟前賣弄,石頭城八義兄弟,我這點本事只能擺到第六。我只是想告訴你,不要和我動干戈,我們玉帛相見,讓我見一見汪景祺,我抬腳就走人。」
樓前這一幕情景早已有人稟報了院后的允祥和范時繹,他們趕出來看時,正是霍英擲匕首時。范時繹原本要叫人拿甘鳳池,但見他如此本領,李衛又近在身邊,存了投鼠忌器的心,口張了幾張又咽下去。允祥在旁也是眉頭緊蹙,許久才道:「足下如此身手,出來為朝廷效力不好?為什麼要和賊匪勾連呢?」甘鳳池回頭看了看允祥,哼了一聲道:「盡忠盡義都是大道所在。我並不和朝廷作對,汪景祺是我的朋友,我想見見也算不得犯王法。」
「哪個有功夫與你磨牙!」李衛臉色倏地一變,大喝一聲,「給我拿下!」
「扎!」
霍英等十幾個戈什哈答應一聲,立刻從桌后撲了上來。甘鳳池的五個徒弟「嗖」地各人從腰間抽出一條軟鞭,站定了方位護住甘鳳池,霎時間滿屋都是黑霧一樣的鞭影。霍英見攻不進去,舉起一張桌子猛力砸了進去,只那鞭子舞得密不透風,噼哩啪啦幾聲碎響,方桌未到甘鳳池身邊已被鞭力切成無數碎木塊,紛紛落地!甘鳳池嘿然一笑,對李衛道:「大人,這是你逼我,你沒有賈道士的妖術,大約難逃我的手。對不起,只好請你留下作人質,請出汪先生,我們說幾句話,我自然撂開手。所有得罪處,回江南后我負荊請罪。」說著伸手便去攬抓李衛。忽然,他覺得一個人用手輕輕攔住了,雖然力道不強,但運足了力氣也擺脫不掉這隻手,定神看時,竟是那個老婆子抓住了自己的手臂!甘鳳池大吃一驚,向後退了一步,驚訝地打量著這位討吃乞丐似的老婆婆,顫聲問道:「你——你是什麼人?」
「我是他媽。」老婆子兩眼昏花,顫巍巍的聲氣,指著平倒在春凳上的兒子說道,「我兒子病成這樣,得指望這個太醫給看脈行方,你把他弄走了,我的兒怎麼辦?再者說,這個李大人也是我的恩人,我也不能袖手旁觀哪?」
甘鳳池上下審視著這個老太婆,穿一身靛青粗布衫,滾著一道藍花綉邊,青灰布褲腳下一雙小腳纏青裹腿。也就三寸許長,雖說不上襤褸,上下都是泥漿,毫不出眼的一個鄉間老婆婆,怎麼也想不到,這麼一個老女人竟有如許大的膂力,稍一拽,自己的手就伸不出去!甘鳳池方凝思間,老婆子又道:「瞧著我薄面,撂開手,等我兒子病好,你和李大人有什麼過節,你們自己去料理,好么?」此刻,允祥范時繹,連李衛都看得目瞪口呆。甘鳳池知道遇了勁敵,暗自運足了氣,冷丁里一個「通臂猿掏果」,「唿」地沖老婆子面門打去——只聽「砰」的一聲,那一拳著著實實打在老太婆鬢角上。甘鳳池只覺得好像打在一個生鐵鑄的鎮廟石上,右手中指頓時痛徹骨髓。他是武術大家,在江南石頭城八友中排名雖然第六,其實最愛闖蕩江湖,四處以武會友,名聲還在號稱生鐵佛的第一好手之上。這一拳志在必勝,運足了力氣,竟然一下子打折了自己一個中指。這一驚非同小可,後退一步,對徒弟們說:「給我使勁用鞭子抽!」徒弟們見師父一拳打不倒這個老婆子,原已是驚呆了。聽師父一聲招呼,五條軟鞭墨龍似的,幾乎同時劈頭向老太婆抽去,齊聲叫道:「著!」
「甘鳳池也會以眾欺寡,好樣的!」
老婆子冷笑一聲說道,伶伶丁丁挪動了一下小腳,毫不出奇的步法,五條鞭子竟一齊落空。待第二鞭揚起,她突然縱身躍起,足有一人來高,就空中從容打個轉身,雙手一劃,五條鞭子竟被她捉到四條……輕輕落地,用手一抖一送,四個徒弟鞭子一齊脫手,噔噔後退幾步才站定馬樁。老婆子冷笑著,將四根鞭子總起來用手提拉,那鞭子如細絨敗絮紛紛斷開落下。老婆子不屑地哂道:「還敢無禮么?」此刻前頭庭里老闆夥計,後頭允祥范時繹霍英,還有十幾個軍校都已看得五神迷亂如對夢寐。饒李衛見多識廣,也呆坐在椅上瞠目不語。
甘鳳池面如死灰,他一直怔怔地在觀察老太婆的身手,除了那一縱,動作都毫無出奇之處,怎麼會兩個回合就打敗自己師徒六人?眼見再打只有更取羞辱,甘鳳池擺手命徒弟們住手,平捺了一下自己的心火,抱拳一拱說道:「領教,我甘鳳池認栽了!請教老太太尊姓大名,我再練三年,一定登門求教。」
「這也沒什麼好瞞你的。」老婆子俯身看了看小夥子,見小夥子已經睜開眼,放心地轉過身,對甘鳳池道,「我是端木子玉家的。」
「端木世家!」
甘鳳池身上一顫,武林中世傳「南皇甫北端木」耳聞已久,卻從來不在江湖中走動,也不曾遇到過,想不到偶然間在這個山野小店裡竟撞到一處!想著,不禁改容笑道:「原來是端木夫人,方才的活失敬得很了。我也沒別的意思,只是汪景祺是家父結義兄弟。這義氣上,他如今身陷囹圄,想邀見一面,贈點盤纏。我也知道李大人是『官中豪傑』,定必不介意鳳池魯莽。」老婆子笑道:「甘大俠我久仰了,古道熱腸令人欽敬。不過我可不敢當『夫人』這兩個字。我只是端木家一個奶媽媽,因為長得黑都叫我『黑嬤嬤』。我在端木家伏侍主子三十年,放出來和老頭子開了個鏢局。這是我家少公子,因為一點小事和老爺鬧彆扭,私自出門,途中沒有盤纏,又凍病了,被惡狗咬了一口。他吃我的*長大,就奔了我。我這是護送少公子回山東去的,路上他犯病犯得這樣,虧得這位李大人救下,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黑嬤嬤怎麼見我的主母老爺呢?」說著連連給李衛蹲福,「我知道您老是貴人,好歹救下我家公子,您用著我時,水裡火里只一句話,黑嬤嬤報答您的恩!」
「這不算什麼,我是討過七年飯的人,如今做了官,還長著個討飯人心。」李衛聽著他們的話,左右權衡,已是得了主意,恬然一笑說道:「甘大俠,叫化子不打誑語,汪景祺真的不在這裡。就是在這裡,他是未審的欽犯,別說是見外人,就我也不能隨便和他說話。像你這樣,是在江南稱雄慣了,這京師御輦之下,不同石頭城啊!我將來還要回南京,有許多倚重你處,我們不要為這事生分了。留作將來見面辦事地步,成么?」說罷一揖到地。范時繹見李衛對甘鳳池如此謙遜誠摯禮敬有加,又見允祥含笑一語不發站在身邊,心中暗自詫異。剛要說話,允祥悄悄拽了一下他衣袖,便沒言語。
甘鳳池起初以為李衛挖苦自己,臉漲得通紅,聽到後來,方知李衛一片心地要結納自己,喟然一嘆道:「甘某縱橫江南二十年,今日一會,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往後端木家人遇我門徒,只須通報一聲,自該退避三舍。李大人義氣,甘某也不敢忘——再會了!」他抱拳一拱,曾靜和他的徒弟們隨後,腳步雜沓出店,消失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