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寧居雍正會風塵 暢春園飛語驚帝心(二)
「朕知道,十四爺待你好。」雍正說道,「但他是犯了國法也犯了家法的人,要受懲處。」
「十四爺犯了什麼法?」
「家事說不清,朕說你也不信。」雍正嘴角泛著一絲冷酷的微笑,「年羹堯派人和他聯絡,要暗地逃往西寧,擁他為帝反回北京。有人買通了蔡懷璽和錢蘊斗,送進去條子,條子上寫『二七當天下,天下從此寧』,允禵藏匿不報。九月初九,汪景祺冒充內務府人想闖進景陵陵區,恰這一天允禵也到陵區棋峰山,只是沒來得及接頭朕就覺察了,才沒有成功——這都是大逆的罪,他逃得家法,但你懂得王法無親!」
喬引娣的臉蒼白得像月光下的窗紙,沒有一點血色。這些機密事,有些她是親眼見,有的影影綽綽也能軋出苗頭,大約也是真實不虛,坐實了「大逆」罪,按大清律便只有「凌遲」這一種刑罰。她心裡掙扎了一下,強口說道:「皇上要作七步詩,欲加之罪何患無詞!說這些沒根沒梢的話,聽著叫人噁心!」
「朕兄弟二十四人,允禵是一母同胞。」雍正嘆道,「朕發落他到景陵,為的是讓他收收野性,也為的是讓他遠離那起子小人,不要挑唆得他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兒。朕不願做鄭莊公,慣縱弟弟無法無天,然後再殺掉,那不是仁者之心。這李衛是個見證。年羹堯帶的兵,都是些除了年羹堯誰都不認的人。他起了二心,朕一道旨意,削他的爵,剝他的職,賜他自盡,沒有一個人敢替這亂臣賊子說情。李衛,你說是不是?」
李衛因為肚餓,風捲殘雲將雍正賜的御膳吃得精光,一個飽呃剛要打上來忙又忍了,欠身賠笑道:「年羹堯的《臨死乞命折》奴才看過,他說『萬分知道自己的不是了』,但也遲了。主子是信佛的人,對十四爺這樣的親兄弟更要保全。也真怕十四爺叫人挑三窩四的不安分,做出大不是,誰也保不下。引娣,沒聽說過『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句俗語兒么?」
「我是個女人,」喬引娣聽著二人的話,自己萬萬占不了口台上風,決絕地咬了一下嘴唇,說道,「你們男人的是是非非我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我只懂得從一而終,我既跟了十四爺,他就犯了滔天的罪,上山為匪,下地獄進油鍋,橫豎是我侍候的男人。現在我只求一死。要能死得快點我就謝皇恩,要能叫我和十四爺死一處,九泉之下我也笑。」說著端端正正凝神看看雍正,臉上半點怯色也無。滿樓下一二十號宮女太監哪裡見過人這樣跟皇帝講話,早驚得木立如偶,緊張得一片死寂。
雍正也在凝望著喬引娣,半晌轉過臉去,舒緩了一口氣,又道:「十四爺待你很好,是么?」
…………
「朕會待你比十四爺更好。」
!!!
喬引娣瞪大了眼,目不轉睛地盯著雍正:畢竟和允禵同父同母,眉宇之間十分相近,尤是雍正皺眉時,那雙墨黑的瞳仁,簡直和允禵一模一樣。只是雍正比允禵身材高一些,年齡大出去整整十歲,比允禵看去憔悴疲倦。她從允禵那裡不知聽了多少雍正「暴戾無德」的話,但眼前這個形象兒無論如何和那個刻薄寡情、性格喜怒無常的「雍正」對不起來。更不像戲上那種風流皇帝,見一個標緻女人就雙眼色迷迷的走不動路,一味糾纏。這是怎麼回事?……引娣低下了頭。突然間,她猛一仰臉,問道:「你方才一口一個顧念兄弟情分,為什麼這麼作踐他?我是十四爺的人,你為什麼拆散了我們?」
「你們?」雍正心裡泛上一陣妒意,譏諷地吊了一下嘴角,說道,「你是福晉還是側福晉?福晉要朕封,側福晉要在內務府玉牒里註冊,你有吧?照大清律,允禵犯這樣的罪,所有家人都要發落到黑龍江為奴!」
「那就請皇上照大清律辦我。」
「——或者是分發各王府、宮苑為奴——怎樣處置,不由你,存於朕一念之中。」
引娣驚愕地望著雍正後退一步,她不明白自己這樣頂撞,皇帝為什麼始終忍耐,一點也不惱。若論「情分」,她過去跟從允禵,僅僅見過雍正一面;若論姿色,這間樓下的侍女也都不遜於自己;若論「名分」,那更是不啻天壤。她本意料皇帝見自己,無非是要從自己身上找到允禵的「罪證」,但今晚的話題,似乎壓根就不是這個!思量著,引娣顫聲問道:「皇上,你……你要怎麼著發落我?」
「你就留在這裡作宮女,別無處分。」雍正淡然說道,「你下頭還有侍候你的,你不是下等宮女。」
「你的意思是把我從十四爺那裡奪來,侍候你?皇上,你不怕我犯弒君罪么?」
雍正突然仰天大笑,許久才道:「你越這樣說,朕越要你侍奉。朕為天下共主,以仁以孝可化天下之人,就化不了你?」說罷,吩咐秦媚媚,「帶她去。照宮裡規矩,換衣服,花盆底鞋梳把子頭,叫高無庸再撥二個太監,四個宮女日夜照顧她。」
李衛待他們出去,這才回過神來,在杌子上向雍正一躬身說道:「奴才勸主子一句話,這樣的人不宜在主子跟前侍候,或者撥到冷宮,或者殺掉,主子安全,也成全了她。」雍正似乎有點悵然若失,徐徐說道:「朕要是捨得就好了……這件事你將來問問你十三爺,他知道……」他臉上似喜似悲,嘆息了一聲。李衛盡自百伶百俐,此刻斷想不到雍正為什麼這樣厚待引娣,思謀片刻,方道:「主子,喬引娣是諾敏一案的證人帶進北京的,原告就是田文鏡。田文鏡其實還救過喬引娣。主子認真要引娣侍候,也得她心甘情願。讓田文鏡進京勸說,也許就回心轉意了。」
雍正搖搖頭,說道:「這是朕的私事。你是朕家奴出身,所以不背著你。不講這個了——說說看,外頭對賜死年羹堯都有些什麼話?」
「年羹堯人緣兒很壞。」李衛坐直了身子,庄容說道,「他的家奴到外催辦糧餉,知府以下都要跪接,人都說,即算年羹堯沒有謀逆罪,他這樣橫行霸道,主子殺他也是千該萬該。汪景祺寫的《西征堂隨筆》查出來,顯見了他心懷不軌,想擁兵自重等待時機造亂。這個案子是鐵證如山,任誰也替他翻不了案……」雍正不待他說完,輕輕擺手道:「朕不要聽這個。這都是明面兒上的。背面的話更要緊,你別盡給朕頌聖。」
李衛乾咳一聲,舔舔嘴唇說道:「這個是皇上密折硃批上早就訓誡過奴才的。奴才是皇上家奴,自己去官場聽閑話,斷沒有人敢說真話。奴才奉旨結識江湖上的人,像漕幫、鹽幫、青幫這些碼頭主兒,倒也還聽奴才的。時不時就傳來些民間的閑話,又怕斷了這條言路,奴才只是聽,奉硃批不予追查。」他緩了一口氣,瞟了一眼不動聲色的雍正,說道:「反面兒的,一是說年羹堯功高震主,不知道收斂,他要學郭子儀自卸兵權,就落不了這下場。
「還有一等妄人,說先帝爺駕崩,隆科多在內,年羹堯在外,兩個人勾連好了,私改了先帝遺詔,把『傳位十四子』改成『傳位於四子』,所以萬歲一登極就要滅口,拿著這三個人開刀。」
雍正的神色愈來愈嚴峻,目光望著宮燈后楹柱,像要穿透宮牆一樣凝視著遠方。因見李衛住了口,雍正忙收神道:「你說,說嘛。」
「是。」李衛咽了一口唾沫,「有人說,年羹堯的妹子是主子的貴妃,早年就在主子跟前周旋,知道皇上的事太多,皇上不除掉他,怕……怕天下後世議論……
有人說,是奮威將軍岳鍾麒告了年羹堯刁狀,年羹堯和岳鍾麒爭功,主子藉機殺了年。
還有人說,主子是『抄家皇帝』。八爺是個賢王,聲望能耐都比主子強。年羹堯看主子不是……仁君,就和八爺勾手,主子剷除年羹堯,是為防八爺作亂。
太后薨逝,當時就有人傳言,是主子逼得太后沒法活,碰柱子自盡的。太后叫主子放開手,待八爺十四爺像個哥哥樣子,皇上頂口,母子翻了臉,太后就……自盡了。當時十四爺就在場,把這事寫信告訴了年羹堯,說主子是秦始皇。年羹堯想當開國功臣,想當王爺,就派汪景祺去馬陵峪和十四爺聯絡,汪景祺被拿,事情就敗露了。」
雍正一直聽得很專註,但他的臉色卻愈來愈難看,青灰的面孔緊繃著,兩排細白的牙咬著嘴,不時顫抖抽搐一下。待李衛說完,雍正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大約*早已涼了,他像咽苦藥一樣皺眉攢目強噎了下去,將杯一舉,似乎要摔碎那隻杯子,卻又輕輕放回案上。他下了地,背著手來回在地下踱著,青緞涼里皂靴發出橐橐的響聲,越踱越快。李衛和滿屋的侍女太監的目光都隨著雍正的身影轉來轉去。突然,他停住了,目光盯住了炕后一張條幅:
戒急用忍
那上面四個茶碗大的字,隸書寫得一筆不苟,這是康熙皇帝當年賜給雍正的座右銘。雍正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要傾盡胸中積鬱似地長長吐了出去。他的神色已經恢復了平靜,對李衛苦笑了一下,說道:「這是當年朕和廢太子因為賑濟山東的事口角,先帝賞給朕的。朕性子急,眼裡不能揉沙,今晚差點失態了。」
「皇上,」李衛見他這樣克制自己,心下也覺感動,他的神色也有點黯淡,「小人造言,什麼話說不出來?眾人心裡一桿秤,朝野上下都曉得皇上仁德誠考勤政愛民。這些齊東野語,都是些無稽之談。只防著小兒作亂,拿住有證據的,正法幾個,謠言不撲自熄。」
雍正在當地站著,沒有立刻說話,良久,招了招手道:「李衛,你過來。」李衛惶惑地起身打了個千兒走近雍正。雍正一把抓住了李衛的手,走到案前,一隻手將當日的硃批諭旨抹牌一樣平攤了開來。李衛覺得他手心裡全是汗,又冷又溫又粘,試探著掙了一下,雍正卻沒有撤手,叫著他的小名兒,顫聲道:「狗兒,還有的話你沒說,有人說朕每天都喝酒喝得醉醺醺,有人說朕是好色之徒。更有編得出奇的,說朕的侍衛是什麼『血滴子』隊,圖裡琛帶這個『隊』想殺哪個大臣,使個眼色,夜裡就派人去殺!」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捏得李衛的手都發疼,「——這是今個兒朕批的奏章,一萬多字,那是昨天批的,不到八千字。朕還要接見大臣,要到家廟祭祀……朕每天四更起身,做事做到子時才睡——狗兒,你想不到朕有多累——朕聽你說的那些,與其說是震怒,不如說是沮喪,不如說是傷情……」他終於鬆開了李衛的手。
李衛驚異地看到,這位號稱「鐵漢」的冷麵皇帝已經滿面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