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7 遭貶
雲妃在宮中款待自己的母親,那宮裡時新的糕兒餅兒都拿出來,鋪了一桌子,招呼母親可勁兒吃。
魏老夫人極不適應,道:「夠了夠了,也吃不了許多。」
雲妃便道:「吃不了的,娘盡數都帶回去。」
魏老夫人道:「殿下給你爹在京中準備了房子,僕人一大堆的,娘來了好多天,認也認不完。這些吃的,府裡面的廚子也會做不少,雖然有稍許不同,但是吃著吃著也都膩啦。」
雲妃這才想起,爹娘早就不過曾經那種缺衣少食的窮日子。說了幾句閑話,她問起弟弟。魏老夫人露出笑容道:「旨意裡面沒說讓玉林一起進京。我和你爹都想了,許是殿下給蘭家的恩典太盛,面面俱到了反而惹人猜忌。你兄弟你也知道,心浮氣躁的又非常好勝,過於抬舉不是好事。」
「是啊,」雲妃一聽便感嘆:「果然殿下考慮得周全,也難為爹娘能夠理解。」
魏老夫人道:「小蝶,自打你進宮后,我們誰也沒有預料到你會有如此的榮光。如今這樣,委實已經知足非常。哪裡還敢再多非分之想?沒的叫人家笑話咱們書讀得少,不知道禮儀,也識不得進退。」
雲妃笑著道:「娘這是哪裡話?女兒在宮中的威風,娘領略了兩分也不到呢。誰敢笑?」吩咐怡香:「也休息了會兒,本宮要帶母親到園子里走走。」說著,將魏老夫人牽起來。
母女倆便從昭陽殿走到御花園。二月間,河邊的迎春花早早地吐出了新芽,性急的花朵則迫不及待露出那燦爛奪目的顏容。一路上,不管是妃嬪們,還是宮女太監,見到雲妃的隊伍都恭敬行禮、急速避讓,雲妃一邊領著母親賞景,一邊得意洋洋道:「怎樣,娘,這下還用擔心咱們家會被別人笑話嗎?」
魏老夫人喏喏以應。
怡香就在旁邊說:「老夫人,這宮裡面除了王後娘娘以外,咱們娘娘就是最有威儀的了。誰要是對娘娘不敬的話,那簡直和自尋死路沒多大區別。」
魏老夫人更是誠惶誠恐。
雲妃威風耍夠了,才帶著母親再次回宮。
這般作為,不消片刻,和坤宮還處在一起的王后和珍妃又得知了個一清二楚。
王后嘆氣道:「蘭氏如此張狂,看來,沒多少時候,本宮的儀仗碰到她,都得遠遠避開。」黯然神傷,片刻,嘆息:「遙想昔日,雪妃的姿態尚不及如此放肆。」
珍妃喝著茶,一時沒言語。過了一會兒,才道:「娘娘,既然提到雪妃了,咱們不如就猜一猜,現在這座明華宮,到底是懷著王嗣的雪妃地位高呢,還是張了一張十足相似瑞祥郡主臉的雲妃地位尊崇?」
王后頓時目光一凝。
珍妃笑了笑,訴說起曾經一件往事:「臣妾還記得,那時候還沒有撤盟立州,甚至,十八盟還處在四分五裂,天都只是以實力出任各盟盟主的時候,瑞祥郡主因為想要確定鷹王到底是果真愛上雪妃還是依然在意自己——這樣一個問題的答案,干出了一件事——」
王后仔細聽著。
她便說下去:「她將當時正得聖寵的雪妃給吊在山上一棵大樹上。」
王后第一次聽說這樣的事,簡直嚇了一跳,問:「雪妃那身子,經得住這麼做?」
珍妃笑了笑,道:「當然經不住,差點就一命嗚呼了。」
「那結果呢?」王后非常感興趣。
珍妃攤攤手道:「但凡鷹王真的狠狠懲戒,何來如今的局面呢?」
王后嘆了口氣道;「是啊,一個蘭語蝶就被寵成這樣,若是真正的她,還不定這宮中會是怎樣一番景象。」看看珍妃那表情,對她的話當是十分贊同。一念及此,王后倒是不知道自己該當沮喪還是慶幸。命運的差錯,早就了不同人的不同禍福。也許,今時的蘭語蝶給她以及珍妃等人帶來的無窮的壓力和煩惱,但是比較起雪妃來,遭受的卻是瑞祥郡主最真實的傷害,那裡面的滋味,實則不可同日而語。
想到這兒,王后發自肺腑說了一句:「說真的,殿下對雪妃,情意也不淺。」
珍妃點頭道:「王後果然睿智,一語中的。」
這話已經暴露出珍妃剛才那番表述的真正用意,王后只思忖了片刻,便道:「你的意思,莫不是讓鷹王在雲妃和雪妃當中再認真選一次?」
珍妃沒有說話,很認真地將頭點了點。
王后頓時很感興趣,卻因為一時沒有頭緒,而忍不住茫然。
珍妃道:「論及情感親疏,只怕雲妃還是要勝上一籌。但是——」
話沒說完,王后心有靈犀介面:「雪妃畢竟身懷王嗣。」
「一個是曾經認真愛過的女人,同時懷著自己的骨肉,一個,只是倒映在水中的摯愛而已,雖然長得一樣,但不論學識修養還是文藝武功都差得遠了。孰輕孰重,似乎能夠一目了然。」珍妃一席話,讓王后信心大增。
自打三庭局讓王后折騰出一番新氣象之後,被現實打擊得傲氣全無的雪妃心灰意懶,一心在瓊玉宮安胎。
韓美人瘋掉,岳婕妤溺斃,賢妃禁足,這一樁樁、一件件,就是聽,也足夠叫人心驚肉跳。
淼靈浮香常常在身邊嘆——
「娘娘,真是應了那句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娘娘趁早抽身,反而落得一身乾淨。」
「雲妃勢頭那麼盛,簡直就是不踏平明華宮誓不罷休。」
「王后都害怕了呢。」
「珍妃娘娘都沒法安處一隅哦。」
「好在咱們娘娘和別人都不一樣,懷著殿下的孩子,就算不爭不搶也不至於沒了身價。」
最後這句話,才算給了雪妃安慰了。為了避免和雲妃的爭鋒,也為了能夠安心產下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她乾脆兩耳不聞窗外事,宮中一應事務都和她沒了關係似的。
這日,她在淼靈的陪伴下正在院子里走動,外面內宮局總管張恭權領人走進來。
浮香從屋裡面出來,一見十來個太監魚貫而入的陣仗就忍不住叫起來:「今兒個的太陽真是打西邊出來了,哪一陣香風吹來了張總管這樣的貴客呢?」
張恭權老奸巨猾,怎麼可能顯露出不快的神色出來呢?笑眯眯道:「瞧姑娘說的,雜家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呢,王后懿旨,叫送些東西來給雪妃娘娘。」說罷,讓手上端著東西的太監在院子里一字排開。
雪妃挺著肚子,在淼靈的攙扶下從頭看起。第一件,乃是織造局新近出的白雲紗,這種紗輕柔無比,穿在身上仿若無物,但是貼身又保暖,乃是做貼身衣服最好的料子。張恭權在旁邊道:「娘娘,這種料子可珍貴了,三庭局一年也就出五十匹,尋常嬪妃連見也見不著。王後下旨,取了兩匹,全給娘娘用來做小王子或者小公主嬰兒衣裳。」
淼靈一點兒也不領這個情,嘀咕道:「昔日里,三庭局有什麼稀罕物,都先緊咱們娘娘用。今兒個沒有王后的旨意我們真是連看也看不到啦。」
張恭權訕訕笑道:「今時不同往日,今時不同往日了嘛。」
浮香譏諷道:「怎麼個不同往日?就是管事的變了而已。你們有這個孝敬的心,也都給了和坤宮而已。」
張恭權笑容一點兒沒減,道:「不可能的,沒有的事兒。」
就在這吵鬧中,雪妃接著往下看,第二個太監端著的紅漆盤上,整整齊齊疊放著和白雲紗一樣珍貴的流雲錦。張恭權道:「這是給小王子或者小公主做外面衣裳的,娘娘,您仔細看看,這料子,做帽子做衣裳做鞋子,那都是一流的,絕對奪人眼目。」
第三個紅漆盤上就是小孩子帶的三對不同式樣的金手鐲。第四個紅漆盤上是三隻金項圈。接下去,無非都是賞給孩子的物事,什麼珊瑚珠啊,翡翠墜子啊,最稀奇的就是兩隻白玉雕成的小雀兒,裝上水一吹,便發出「啾啾」足以以假亂真的鳥兒叫聲……最後一個紅漆盤上放著的是一個一尺見方的大盒子,盒子打開,裡面一片片晾乾的,都是品級上乘的海角閣金絲血燕。
淼靈浮香一看這玩意兒,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剛要說難聽的話,雪妃開口道:「謝過張公公,將東西都收起來吧?」
淼靈浮香都為當初御膳房剋扣補品的事生氣,齊聲大叫:「娘娘!」
雪妃便自己對張恭權說:「張公公,有勞了,煩請代為向王後娘娘問安。」淼靈浮香這才沒法子,吩咐人將禮物一起收起來。
張恭權方才,兩個丫頭就沖著主子嚷:「娘娘,為什麼給他這般好臉色?娘娘忘記了,娘娘失勢的時候,他們是怎麼對付娘娘的了嗎?」
雪妃道:「本宮現在安胎最重要。那盒血燕一看便是燕窩中的上品,本宮怎麼能不收?」頓了頓,又道:「再說,這次王后賞賜完全抓住了本宮的心。本宮如今心裡只有肚子里這個孩子,但凡對他有用的東西,本宮絕對不推辭。」
淼靈道:「就因為這個,您就被王后吃定了呀?」
雪妃道:「就算是吧,本宮也不委屈。」
連續幾次接受了王后的賞賜后,這天,和坤宮的太監汪培又來了。
淼靈和浮香的心中,對王后的印象好了不少,說話時語氣自然客氣。
「汪公公,王後娘娘有什麼事要吩咐我家主子嗎?」淼靈道。
汪培笑著說:「姑娘好眼色,正是。」
浮香道:「是赴宴呢?還是看戲?」
汪培道:「既有宴也有戲。宮裡新來的金菊戲班,唱的好一出《張協狀元》,聽說是很難得的本子,班子里練了好久才拿出來演,雪妃娘娘不去,可就可惜啦。」
淼靈笑著道:「你說得這般起勁,不給你通報說不過去。」問了地點和時辰,進屋沒一會兒出來,道:「娘娘說了,一定到。」
看戲的時間定在下午,地點就在梨園東的鳳來閣。長孫王后連同珍妃分別在昭陽宮以及瓊玉宮外守候,等到事先約好的雲妃和雪妃。后妃結伴而行,來到鳳來閣。想要看戲,需得上一段長長的台階。長孫王后先是囑咐雪妃:「雪妃,你的身子要緊,這台階,可要仔細。」又看了看雲妃,道:「妹妹,你身子輕便,如果雪妃沒力氣走台階,你可以伸手扶一扶哦。」說著,很自然地,她和珍妃並肩上了台階。
雲妃和雪妃自然而然緊跟在後。
長孫王后一邊走,一邊仔細腳下,突然,緩慢落下的腳下面,一塊看起來和其他地方無異的青石板產生了松滑。珍妃的話這時候乍然躍現在腦中:「鳳來閣的台階,有一截橫向很長的石板,臣妾已經著人動過手腳。踩上去之後,不注意的話,那地方會有所活動,然後叫人摔倒。」長孫王后既然事先已經知道,這是當然凝神,並不懂神色跨過去。這上台階的規矩,宮女太監們都分走主子兩側,主子走過的地方奴才們並不會走。因此當長孫王后跨過活動石板之後,不一會兒,雲妃便一腳踏上來。
倉促間,只聽見「啊——」一聲驚叫。王后和珍妃一起回身,看到雲妃跌倒后,驚慌之下一把扯住了就在身邊的雪妃。雪妃吃不住這股衝力,頓時也向後栽倒。宮女太監們一時間都呆住了,看到兩個主子跌成一團,然後「咕嚕咕嚕」滾下去好遠,這才紛紛驚叫起來,上前搶救。然而,雲妃固然鼻青臉腫,眼角、嘴角都流出血來,雪妃跌得尤為慘重。剛剛被淼靈浮香攙扶起來,雪妃的身下就流出一攤鮮血。
雪妃腹中劇痛,忙對淼靈浮香叫道:「本宮的孩子、本宮的孩子……」
王后和珍妃對視一眼,心中各自得意,轉過臉來,紛紛著急地叫起來:「快送雪妃回宮,快傳太醫、快傳太醫!」
怡香將雲妃扶起來,雲妃驚魂未定,問道:「怎麼啦,雪妃的孩子怎麼啦?」
小蟾在旁邊道:「娘娘,雪妃娘娘的孩子可能保不住了。這台階多高呀,別說是孕婦,就是普通人也經不住摔的。」
雲妃頓時嚇得臉煞白,抓住她們兩個道:「那怎麼辦?是本宮扯了她她才摔下來,孩子沒了,王後會不會怪罪到本宮頭上來?」
怡香和小蟾都沒了主意,搖頭直說:「不知道……」
這麼混亂的場合,除了王后和珍妃,誰也沒有去注意那塊已經活動了的青石板。王后、珍妃目的達到后,即可著人將青石板修好,並交代絕對不可泄露秘密,否則全家堪憂。她二人隨著混亂,一起去了瓊玉宮。太醫很快就來,但是,根本無需診治,那麼高的地方往下一摔,孩子肯定保不住了,只能引產。這個過程中,只看到宮女們進來出去忙個不停。不一會兒,宮外有人高聲通報:「鷹王駕到——」
從來沒有,向來沉穩冷酷的鷹王出現在人前時,竟然是爬了一臉的憂慮之色。
守候在宮外的雲妃看到了鷹王,但是卻沒被召見,而且,看到鷹王臉色那麼凝重,頓時一顆心兒倏地往黑暗的無底洞一沉再沉。
「這次萬萬不能倖免了。」她又是悲哀又是害怕。
怡香和小蟾也極為擔憂,怡香問:「娘娘,不若先回昭陽宮吧?」言下之意,如果鷹王待會兒會制裁主子,在自個兒宮裡略體面些。
雲妃聽得懂,輕聲道:「好……回宮,回宮——」手足酸軟,已是一步也走不動。
雪妃的命算是保住了,但是流了很多血的她躺在床上再也沒有昔日那耀眼奪目的光彩,雙目緊閉,面色暗黃,嘴唇雪白,整個人失去了所有的生氣,好像寒風中一枚枯敗的樹葉。
鷹王的神情表露出他的內心非常痛苦。
因為,這個女人是他花了很多心思從雪國帶回來,自己也一度滿心有過給她幸福的渴望,並很努力地付諸於實際過。
在鷹王的人生中,如流星般出現又像流星一樣飛逝而去的女人數不勝數,但是說到愛,真正愛過的,除了雲杉,便是她。背叛自己的人,他從未給過他們好下場,昔日的部下也好,那時的明妃也好,但凡超出於他的容忍,統統格殺勿論。唯獨她,他給予了莫大的寬待和包容。
因為對雲杉的心始終不能跨越,造成最終對她失信。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從此不再愛她。愛是一種內心的體驗,有時候未必是你儂我儂才是它的真相。時時刻刻藏在心中,只要想起便帶來一陣糾結靈魂的傷痛,這也是一種愛的方式。也許,在說不清的夜晚,她因為得不到他的溫存而內心愁苦,豈知,在同一個時刻,他也為無法給她想要的關愛而深深悵然。
沉默,讓氛圍一剎那間如同暴雨前的黑暗,壓力沉重,讓淼靈和浮香都停止了飲泣。
王后和珍妃內心忐忑,更是一句話不敢多說。
良久,鷹王才澀然道:「誰做的?」
王后鼓起勇氣努力張口:「殿下指什麼?」
鷹王閉了閉眼睛,努力控制情緒才使得不立刻發作起來。他看著床上的雪妃,話語卻沖著王后:「誰讓雪妃變成這樣?」
王后終於等到這個時機,但是,將要開口之時又遲疑起來。她看看珍妃,珍妃急忙低下頭。
鷹王的耐心一向是很好的,他想發脾氣,一定要找到合適發脾氣的人。
淼靈和浮香看不得王后、珍妃畏畏縮縮的神態,兩個人一起挺身而出,齊聲道:「殿下,是雲妃將娘娘推下台階,讓娘娘變成這樣。」說完,兩個宮女就哭了。淼靈一邊哭一邊說:「昔日主子就受氣,雲妃來了之後,主子就一天都沒安生過。原指望平安生下小王子,宮裡的事都不過問,結果還是不被放過。」浮香接在後面道:「那麼高的鳳來閣,雲妃就將娘娘從上面給推下來。可憐娘娘原本就體弱,孩子沒了,自己差點就不活。」
真是讓人心痛至深的答案。
鷹王被重重捅了一劍似的,眉頭都因痛苦而緊緊地皺起來。
王后和珍妃一直等,心急火燎而又充滿期待。
就如同一百年過去一樣,最後鷹王終於開口了。
「好好照顧你們主子。」這話是對淼靈和浮香說的。然後,他自己站起來,不由分說大步走出瓊玉宮。王后和珍妃都好像被人突然抽走了精氣神,頓時軟下來。畫眉蘭瑟扶住王后,碧華宮的冬兒夏兒扶住珍妃。王後有氣無力對珍妃道:「我們也走吧。」
耳朵里還傳來淼靈和浮香的嚶嚶哭泣,王后撇開畫眉和蘭瑟單獨走在前面,轉頭對跟上來的珍妃說:「這麼輕易便賭輸了,你說對嗎?」
珍妃重重嘆了一口氣,道;「真是叫人難以置信。對女人從來不會傾入太多真心的鷹王殿下,難道真的將所有都交付給了瑞祥郡主嗎?」
「連一個幻影都如此真情以待。」王后失落之時又倍感傷懷。
「甚至不在意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珍妃更是神傷不已。
昭陽宮,雲妃忐忑不安如坐針氈。
怡香在門口一眼看到鷹王從外面走進來,嚇得連忙奔進來,叫道:「雲妃娘娘,雲妃娘娘。」
雲妃正害怕著,被她這一喊,魂兒幾乎都沒了。抬眼間,鷹王鐵青一張臉跨進來。怡香小蟾都噤若寒蟬退在一旁。湯桂全看看她們,道:「都先下去吧。」怡香和小蟾如逢大赦,急忙遁走。湯桂全也退出去,帶著其他人離屋子足有三丈遠,遠遠站開。
自打被封為「雲妃」后,蘭語蝶第一次充滿恐懼站在他的面前。
而這個男人,曾經只知道他很尊貴,後來認識到他十分威嚴,但是,無論如何從來也沒有過的,此時此刻的他,竟然會叫人如此害怕……
鷹王的眼神微微動間,蘭語蝶嚇得急忙跪下來,哭著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就是跌倒了,想伸手扶什麼。哪裡知道扶到了雪妃,又扯了她一起摔下去。」說到這兒,她忍不住伸手去撫自己的臉。眉骨、鼻子、嘴巴、下頜,凡是突出的地方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擦傷。有些地方都淤青了,顯然她並不是在說謊。
鷹王深深吸了一口氣,道:「你終究讓孤失去了一個孩子。」沒有孩子的時候,有這麼一部分人確實對「孩子」這種東西毫無興趣。甚至覺得他們無賴,毫無想要擁有以及前去撫養的念頭。但是,當這麼個小東西真的出現了,又慢慢在自己的注視下成長成型,內心那種天生的親近便油然而生。
當初是處於保護雪妃,才讓她懷上這個孩子。
但是,當雪妃的身子慢慢呈現臃腫之態的時候,作為一個對親情早就失望了的王者——鷹王那顆沉寂已久的無私之心,不知不覺恢復生機。
讓他尤其難以接受的是,讓他驀然失去這種生機的,竟然是他愛若生命的「她」!雖然有些牽強,但是,他總是感覺冥冥中有著宿命似的,好像當年在熱戀著雪妃的時候,要生生斬斷他的情絲,然後又在他甘願敞開心扉為她沉落時悄然遠走,總之,她的存在就是為了從他身邊奪走原本會有的幸福。
她就是他的孽緣,對嗎?
為了她,他註定終身擺脫不了痛苦,是嗎?
想到這兒,他突然對面前的蘭語蝶產生了一陣濃濃的厭棄感。強烈的痛苦激發人想要擺脫它的渴望,也許,只要斬斷對「她」的愛戀,從此做到默然以對,放棄「她」,忘記「她」,牽絆自己的情結從此就會消失。
他會恢復成為昔日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白瀛楚!從此還是那一身輕鬆毫無牽挂的黑翼鷹王!
思慮到此,他做出了一個自認為頗為重大的決定:「從即刻起,你不再是雲妃,孤貶你為七品采女,沒有宮女伺候,單獨一人,入善佛堂掌燈。」
天都郊外,有一座景色如畫的小山,山腰處建了一座寺廟,名為:功德院。這座功德院佔地頗廣,除了三座正殿數間偏殿以外,還有整整一百零八間禪房。依山而建,寺中美景比比皆是,因為跳出三尺界外不在五行之中,沒有凡塵俗事擾心,只有晨鐘暮鼓悠悠縈繞,不啻為人間仙境。
功德院的主持法號法音,是一個得道高僧。
同時,法音禪師還是鷹王御用的國師。
因為這一點,前往功德院禮佛的香客非常多。人人都相信,能給蓬萊的統治者來去福音的大法師一定是法力無窮的。
同時,還有許多誠心巴結國師的大戶常常給寺廟捐贈巨額財富。
功德院的僧人們因此吃喝不愁,比起任何地方的寺廟,實在的日子都好過許多。
這一日下午,通往功德院的山道上香客漸漸稀少。幾匹馬卻在這時出現。清凈的山路上馬匹賓士非常迅速,不一會兒,便到了功德院的山門。一共是六個人,為首的年紀不過而立,眉目俊朗長身玉立,身邊乃是個年紀早在四十開外的糟老頭子。這二人似主似仆似師似友,身後四個一看就是那青年人的隨從,跳下馬後,其中一個就將主人和老先生的馬給牽走,四個人一起若即若離跟在不遠的身後。
法音禪師不曾出來,接待這夥人的是法音的大弟子弘儀。
法音身為國師,弘儀在京中卻無特殊待遇,看到青年,他身為恭敬,口誦佛號:「阿彌陀佛。」然後伸出手道:「楚大人,奉家師之命,已在會客堂準備好素齋,請您和單先生一起前往享用。」
原來,這夥人竟然來自龍州,為首的青年正是龍州牧楚風,老先生乃是楚風的幕僚單德芳。
楚風進京,是接到京中的密令。根據他的線報,應該是國務大臣謝耿池年歲已高,病危。王庭中缺少一位能主宰大局掌控現狀的人,這才需要他回來。
說實話,當調查到這樣一個消息的時候,他一直萌動不安的心空前激動熱烈。當初羨慕嫉妒相同出身的同僚司空長烈,能夠入主軍政司一掌天下軍政大權,今時今日,自己也獲得了絕不遜色的榮耀。
如果謝耿池真的病危,鷹王會將王庭重任交付在他手中——王庭是決定國內一切大事的中樞,從某種意義來說,司空長烈的命運也掌握在自己手中了——那麼,自己一直揮之不去的壓抑終於可以消失。自己依然是除了鷹王之外,蓬萊最強的。
心懷忐忑上路,一路貪趕,到達天都地界的時候,時間竟然比預期的早了一天。楚風內心不平靜,思來想去最終還是沒有立刻京城,這才想到郊外的功德院。在鷹王的心中,一向有幾個人是至關重要的。文武當中,他和長烈都可算得在列,而塵世之外,自然就是法音禪師對鷹王極為效忠。
或許聽聽法音禪師的傳經悟道,對自己心情平復要有幫助。
然後,叫他很失望的是,進了功德院,法音居然避而不見。出來接待的就是弘儀而已。難道,這內中傳遞給自己什麼意料之外的消息嗎?
弘儀將他和單德芳帶進會客堂后,請他們自用素齋,然後離去。
楚風吁了口氣,將自己的疑惑和單德芳說了。
單德芳捋了捋山羊鬍須,道:「就應了一句俗話: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楚風極為不開,皺眉道:「這是什麼意思?」
單德芳道:「知天命,然後盡人事。」
楚風聞言立刻「哼」了一聲,心裡罵了聲:「放屁!」手上夾了塊蘿蔔放嘴裡嚼。
從功德院出來,楚風便準備直接去天都。就在這時,山門裡面出來一隊裝束很奇怪的人。
光是看隔了五步跟隨在後面以及呈羽翼狀散布兩邊的布衣隨從,那壯碩的體態、穩健的腳步,這就不是一般人。而且,這仗勢,顯然是受過訓練的特殊人員。護衛的乃是一群女眷,兩個地位高一些的侍女緊緊跟在主人的後面,在她們的身後,才是地位較低的四個丫頭。
那主人,一身白衣打扮,連臉上都被一層白紗遮住。但是,還是遮不住那一身婀娜,娉娉婷婷飄過旁邊注視她的男人的視線,然後踩著踏板上了由隨從牽過來的馬車。
楚風頓時愣住了。
單德芳也注意到,急忙提醒他:「大人——大人!」
楚風一時驚覺。
單德芳道:「大人,這樣一個緊要關頭,你可不能出什麼差錯。」眼神朝已經上路的那支隊伍飄了飄,然後道:「這個,可是你萬萬碰不得的呀!」
楚風似要反駁,但是最終什麼都沒說出來。部下將他的馬送過來,單德芳催促著他趕快上馬。楚風依言照做。不過,當別人都已經認為一切如常,應該照原路前進時,他突然將撥轉馬頭,叱呼一聲,那匹千里挑一的駿馬騰空躍起,閃電般向著剛剛那支隊伍消失的方向賓士而去。
單德芳驚得大叫:「大人!大人!」提馬追了幾步,眼見追不上,在馬鞍上連連跌足,長嘆:「此行休矣、此行休矣!」
部下問:「單先生,我們也追上去嗎?」
單德芳怒極喝道:「追什麼追?把目標暴露得更大,讓我們一起掉腦袋嗎?」
部下尚且不明白。
單德芳指著那邊問他們:「可知道剛剛過去的是誰?」
部下茫然搖頭。
單德芳出語石破天驚:「那可是明華宮裡的雪妃娘娘!」
楚風馬跑得很快,不一會兒,就遙遙可見前面的隊伍。旁邊是一大片竹林,他駐馬片刻,撥動韁繩,馳馬進了林子。
竹影婆娑,他連人帶馬變成了林子中被幻化的一個虛夢。
他在做什麼?
——他自己,都有些模糊。
可能,從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就驚訝地發現天底下還能如此純凈動人的容顏,好像雪山上升起的第一抹晨曦,明亮他眼睛的同時,便照亮了他的心。
因為是鷹王的妃子,所以他從來沒有有過太多額外的想法。只是覺得鷹王在這方面真的很有眼光,也很有本事。那時候的明妃、珍妃都是蓬萊上少有的美人了,卻還能被他找來這樣的天人。且她又如此心甘情願地跟隨在側。
可是,很快他就非常詫異地發覺,這樣一個如同雪一樣明凈純潔的女孩,她那充滿希望的美好憧憬居然也不可避免遭受到極大的對立和戕害。
而那個戕害,就來自於那個他最大的對手喜歡偏偏自己實則非常討厭的瑞祥郡主。
司空長烈是個非常隨行且有極端高傲的人,所以當他無意中遇到雲杉且被她的妖魅俘獲,那並不是什麼稀奇事。雲杉那個女人,和雪兒全然不同,充滿野心、充滿慾望,且又善於吃苦受累,在男人身上能夠體現的隱忍、窺視、潛伏、好鬥,在她身上統統都能找到。而這些,就是符合司空長烈那個傢伙胃口。
但是,讓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的是,對女人有別樣的渴望、挑選女人的眼光又極為挑剔的鷹王,如何也像長烈一樣,沉醉於那個女人而不可自拔?
每次看到雪兒因為雲杉受苦,而鷹王顯然偏袒雲杉而又讓她傷心,他的心就止不住的抽痛。一向對女子都極盡呵護的鷹王只要碰到雲杉挑起的鬥爭,都不顧一切,只要能讓雲杉開心別人都無所謂的態度,雖然讓他深感無奈,但是還是沒法不去抱怨,直到最後形成了痛恨。
也許,原來的他,並不是一個渴望權力的人。在鷹王委派他去執掌昔日蒼龍會時,他還是一門心思,只要將差事辦好就好。
但是,後來慢慢的,一切就都有了變化。
他為什麼有心無力去幫助自己深深喜愛的女人,就是因為沒有權力。如果鷹王不是「鷹王」,只是普通人,那麼,何至於自己如此束手無措,甚至連句貼己的安慰都沒法說?
撤盟立州之後,長烈的聲勢立刻上漲,引起他心裡強烈的嫉妒。他不能眼睜睜只看著和自己已經不是一條船上的人不停走上坡路,而自己永遠都只能做一個說大不大的龍州牧。
距離半里地以外大道上車馬的前行,通過大地的顫動,他就能清晰感知。此次來天都的目的,在這個時候,在他心裡凸顯得異常明顯。無論如何,他要先進入王庭。然後,務必要主宰王庭,然後建立屬於自己的權力王國。
所以,在這個超脫世外的荒郊野外,他不住在心裡低喃:「雪兒,雖然你可能會永遠處在和自己無法相知的千里之外,但是,為了你最終的幸福,每天只需對著晨光開懷歡笑而不需要再以淚洗面,我一定會竭盡我自己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