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 無聲
楚風要進王庭這件事,六大臣中最末兩位——徐亭、吳曦致是同意的。各種原因自然很複雜,最關鍵的是,謝耿池擔任首輔大臣時,器重排名在前的王蘭青、蘇和禮和李正余,這兩個人只是在決策之時應聲附和而從無有過實在的權責。楚風加入,力量上他們可以期待與王蘭青等持平,而楚風其人又非常特殊,乃是蓬萊第一大州的要員,同時鞍前馬後追隨鷹王殿下時日遠遠超過與王庭中包括謝耿池在內的所有人。能力毋庸置疑,資歷也很深厚,更兼年輕呢!
今日鷹王在仙荷渠邊觀水閣設宴,王蘭青、蘇和禮、李正余、秦朗結伴前去,徐亭和吳曦致就陪著楚風一同前往。
內監在前面帶路,三個人一邊走一邊賞看御花園的景色。楚風感嘆道:「離去不過數年,所有的地方變化都很大。這裡的花樹似曾相識,仔細看時,不僅品種多了許多,本身也變化不少呢。」說著,又不經意問起謝公的病情來。
這次能安然從「雪妃劫案」中安然抽身,說到底,還是謝耿池說服鷹王的結果。這一點,楚風是知道的。單德芳那日硬是將謝耿池從病榻上請下來,列數的三條,條條都說在謝耿池的心上。別人也就罷了,既然謝耿池都認為,楚風此人對於國體穩定發展必不可少,鷹王再怎麼衝動想殺人,最終也不得不再三思量。
人到底會屈從於情感。
但是,理智也不過片刻間的淡化而已!
如果遏制住了情感的衝動,理智統治人心還是必然的結果。
再說,楚風畢竟不是旁人。等同於鷹王的臂膀,同時,也有超乎於君臣的兄弟情義。
這一點,和鷹王對司空長烈是一般無二的。
只不過,司空長烈性子爽直,別人看來,鷹王更偏袒司空而已。
徐亭和吳曦致也了解一些內幕,前者連忙笑著道:「楚大人不要太過憂煩,謝公雖然依然卧床,但殿下下旨,太醫們都在儘力奔忙照料,只要有可能,還是有可能治癒。」
吳曦致在旁邊連連點頭,稱是。
楚風覺察得到他們從言語里傳達過來的示好,笑了笑,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從清溪園走過去,在經過一片草地,前方就是觀水閣。突然,一陣女子的爭吵從右首邊一片櫻花林的背後傳過來。
白修儀受了雲妃好幾天閑氣,正憋著一肚子火,聽雪妃居然如此自恃身份,按捺不住尖聲叫起來:「你覺得你是誰啊?雪妃娘娘嗎?一個在宮外和不相干的人發生不清不楚的女人而已,我為什麼要向你見禮?」瞧雪妃的臉一下子蒼白起來,她心裡更覺有了底氣,邊晃著步子邊冷笑譏諷:「鷹王在後宮流連,去和坤宮、碧華宮、蘅蕪宮,那昭陽宮自不用說了,雲妃娘娘在善佛堂呆了兩個月,回來之後依然隆寵加身,但是你呢?」頓了頓,接著道:「按說雪妃娘娘芳華絕代,可能真是因為此,所以,但凡是男人,總是會我見猶憐。男人喜歡得多了,所以殿下就忌諱了,對不對?」
雪妃的眼睛紅了,緊咬嘴唇努力忍著憤怒和屈辱。眼淚即將要湧出來,生生地又被逼回去。
淼靈道:「白修儀,你不要滿嘴胡言。」
白修儀大喇喇道:「是胡言還是實情,你和你們娘娘只怕比誰都清楚吧。」話音剛落,「啪!」一聲脆響,雪妃狠狠一掌扇在她左臉上。
白修儀被打得愣住,摸摸臉上,火辣辣的,不用看,也知道大概連掌印都留下啦。
淼靈和浮香攔在雪妃身前。雪妃氣得胸口起伏,咬牙道:「你這賤人,不許你妄言侮辱本宮!」
白修儀不敢直接還擊她,氣了片刻,突然伸手揪住離得最近的淼靈的頭髮,一邊下死力氣往下扯一邊用另一隻手狠命擰淼靈的臉。浮香想幫忙,被白修儀身後的宮女衝上來攔住。
現場一片混亂。
徐亭和吳曦致看得張口結舌。楚風則隱忍不住內心的怒意。一團火燃燒在楚風的胸口,如果不是再御花園裡,他真要衝過去將那幾個膽敢冒犯雪妃的女子全部教訓一次。
內監事不關己,催促三位大人快走。
那邊,已經有相關人等火速去回報上方。少頃,想必王后一定會前來處理。
徐亭和吳曦致一起對楚風道:「楚大人,請!」
楚風急忙笑了笑,道:「徐公,謝公,請!」
王后聞訊匆匆趕到,白修儀固然釵環散亂,淼靈更是被拉斷了許多頭髮,臉上多了很多血痕,情狀凄慘無比。浮香則被白修儀的宮女偷偷地暗算,肩膀、後背、腰間很多處生疼,表面上卻看不出來。
雪妃簡直被氣得快死了,臉色固然慘白,渾身也如得了重病般不停亂顫。
王后讓蘭瑟去扶雪妃,雪妃見誰都是敵人一般,尖叫著將蘭瑟用力一掀!蘭瑟沒提防,差點被掀了一個大跟頭。勉力站好,卻也嚇了一跳。
白修儀卻得了理,哭著跪倒在地上道:「王後娘娘,請為臣妾做主。」
王后看她這副狼狽的模樣,渾然已經不是個主子,直若市井的潑婦一般,忍不住皺了眉頭道:「你倒是先有道理了,那就說來聽聽吧?」
白修儀顛倒黑白的功夫了得,一邊哭一邊現場編了一套有關「雪妃強迫自己給她一再見禮,並讓宮女廝打自己」的說辭:「啟稟王後娘娘,臣妾本來被這兒的櫻花吸引,過來賞看。雪妃娘娘說臣妾拜見她的禮數不到,非要臣妾一再糾正,並讓她手下的宮女責打臣妾。」
王后很是佩服,笑著道:「白修儀,真像你這樣說的話,你的遭遇還真讓本宮非常同情。」停了會兒,指著淼靈道:「這就是雪妃下令責打你的宮女?」
白修儀裝得一副梨花帶雨可憐兮兮的模樣。
王后忍不住嘆了口氣,道:「為什麼責打你的人會狼狽成這樣?難道,她一邊責打你,一邊還將自己的頭髮拉壞、臉上抓傷嗎?」
白修儀一點兒也不慌張,淚光閃閃口齒伶俐道:「王後娘娘,臣妾又不是稻草人,難道光挨打不還手嗎?雪妃娘娘位份高過臣妾,有什麼指教臣妾不敢多言。但是,宮女打臣妾,臣妾總不能就這麼忍氣吞聲吧?」
王后一聽心裡就有數了,想必是這個小妮子和雪妃不諧,主動挑起紛爭,導致了嚴重後果,現在一股腦兒將責任全推卸了。雪妃的忙嘛,現在能不幫便不幫,不僅僅自己對她一向沒有感情來往,特別是鷹王殿下,對雪妃的想法究竟怎樣,那可是誰也琢磨不透的。但是,這個白修儀嘛,夠勢利,心眼也太活絡,聽說這幾日一直想攀雲妃這棵大樹,沒攀上,到這兒來落井下石。不治治,怕也太便宜她。
思量一定,王后便對白修儀道:「白修儀,你作為一個主子,大庭廣眾之下和一個奴婢撕打,是不是太有失體統?」
白修儀想分辨卻找不出話,嘟著嘴巴滿目不甘心。
王後接著道:「煩你罰俸三月,禁足三日,即刻回宮去罷!」回頭囑咐雪妃:「你也需將你的宮女管教好。」
雪妃此刻也漸漸冷靜下來,怒氣固然未減,對王后的「大事化小」,其中折射出「牆倒眾人推」的世態炎涼,感受卻是尤為清晰。白修儀不是王后所喜,自己更是王后竭力要打壓的對象。雖然白修儀的說辭錯漏百出,但是只要別人不願意質疑,自己縱生幾張嘴出來,又能如之奈何?
王后一行也離開后,浮香才將淼靈扶起來。淼靈哭哭啼啼,因見雪妃神情很灰暗,片刻自己便止住。忍著屈辱、哀痛,服侍主子回宮。
剛剛踏進瓊玉宮的門,雪妃便支持不住暈倒。
鷹王便在觀水閣宴請大臣,浮香獨自前往仙荷渠,期望能將殿下請來,看望一下娘娘。無奈,大總管湯桂全傳出來的話始終是:「國事繁忙,殿下確實無暇抽身。」最後沒法,浮香只好鬱郁而歸。
時光如飛箭,轉瞬到了盛夏。鷹王照舊攜宮中嬪妃去太極宮避暑。與此同時,王庭正式吸收楚風為國務大臣中一員。
八月流火,這一天尤其熱,其他人都應王后邀約,在東北角的清涼台聽戲班新排的戲。雪妃不願和眾人混合在一起,借故出來,獨自一人,在較為陰涼的地方信步遊走,打發寂寞的時光。
正走著,瞧見一隊侍衛從烈日下經過。雪妃瞧見一個人模樣頗為眼熟,下意識便跟上去。走得快了,走到了侍衛們的前面,當先領頭的看見她,立刻躬身行禮:「參見娘娘。」
「吳長標?」雪妃頗為驚嘆的叫聲脫口而出:「你……竟然還在禁軍里?」
因為涉及和宮裡內監私相授受,此人同王海一道,都被拘捕起來。王海被安了個「夾帶宮中物品私換財物」的罪名,當日便被打死在刑訊司里——所以累得雪妃心中既是愧疚又是害怕,噩夢連連——原以為此人也應該遭逢不幸,可為什麼,在太極宮,她竟然還能看見?
吳長標回答雪妃的話:「回稟娘娘,卑職現在戴罪之身,已經從副統領降為從五品的新門都尉。」
雪妃還是詫異,問:「可這裡是太極宮啊。」
吳長標如實道:「卑職隨護衛軍前來。」
他隨其他人一起去別處巡查,雪妃仍站在原地驚疑不定。
轉眼到了下午。
楚風、王蘭青、蘇和禮三人一起從宣文殿出來,楚風本來走在前面,突然,一抹白影從身邊飄過。王蘭青和蘇和禮都未有多想,下意識躬身道:「見過雪妃娘娘。」
雪妃「嗯」了一聲,算是禮到了,面無表情,人向宣文殿走去。
楚風也跟在王蘭青、蘇和禮後面躬身作禮,嘴巴里含糊說了幾個字,轉身和二人繼續同行。走了好一段,眼見已經到了宮門外,王蘭青和蘇和禮上轎回他們所居陶然苑,楚風習慣乘馬,和他們揮手告別。
陳彪為主子將馬牽著,楚風沒上,一直看王蘭青和蘇和禮的轎子離開太極宮很遠,才吩咐陳彪:「我有事再進去一會兒,你在外面靜候。」
陳彪輕聲答應。
雪妃到了宣文殿門口,湯桂全要進去回稟,雪妃叫住他,道:「慢著,本宮就是來看看。殿下剛剛和朝臣議政,想來也累了,本宮不便打攪,以後再來吧。」
湯桂全道:「娘娘,老奴先為您回稟著?」
雪妃婉拒:「不用了,本宮先回去。」她轉過身來慢慢走,背影看去當時無限寂寥。湯桂全也同情這位娘娘,站在檐下,止不住嘆息。當雪妃走完所有的台階,沿著大路準備轉彎時,楚風已經疾步從外面走來。
楚風目光如炬,閃目看到那抹白影突然加快了速度,往牛首池那裡走去,駐足思慮片刻,立即選了一條完全不同、但是一定會在某一個地點交匯的道路追上去。
雪妃一邊走一邊思忖,楚風必然要追上來。但是,走了幾處林子,回頭去看,竟然一個人也沒有,不由極為沮喪。
正生氣時,她走到一座大型假山的下面。一個人影飛快從側面掩過來,來到她身邊。雪妃驚而轉身,看見想看見的人已經笑眯眯站在不到三步之處。一時恍然,又覺歡喜,繼而又生氣起來,飛快轉過身子,作勢不理他。
楚風道:「人多眼雜,我必須小心。」
雪妃這才釋然,但還是背對著他,好一會兒,才抓過身道:「你怎麼知道我想見你?」
楚風想了想,笑著說:「吳長標被編入護衛軍,白天當值在太極宮巡邏。被你見到了,你詫異他怎麼還活著?」
雪妃道:「你真是什麼都知道。」
楚風道:「娘娘謬讚。」
沉默片刻,雪妃道:「你在劫持我的時候,有沒有想到後來這些事情?」在看到吳長標時,她確實著實震驚了好一會兒。因為事情發生了很多,經歷得又太快,世事本身叫她難以把握是一方面,王海死於非命,吳長標被拘捕后又安然被放出,只是降職而已,但是能夠編入御前的護衛軍,可見前途並不受影響。而楚風更是叫她捉摸不透——
「你是不是有了什麼底氣,預謀對我幹了那件事情?」
這是她最擔心的。
一個男人,不管他對自己是否有愛慕,一旦用以心機就不得不讓人害怕。
雪妃的猜想讓雪妃不自主對楚風為人深懷忌憚,再面對他的笑容便覺得尤其可怕。
楚風想將她拉到自己身邊。
她突然暴怒起來,揮手將他推開。
楚風拿樁站定,疾聲道:「雪兒——」
「放肆!」雪妃立刻怒叫起來,訓斥完了,卻又覺得並不十分對,漲紅了臉,轉過半邊身子道:「你不可直呼本宮的名字。」
楚風低頭沉吟,過了一會兒,抬頭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是,有很多事情,我現在真的沒法跟你解釋。說是無心的,似乎不對。但說是有心的,其實我也是危難之中求生存。」
雪妃側目瞧著他。
楚風很真誠地看著她,態度非常認真道:「雪兒,那天你滿身落寞經過我眼前,我真的很想聽從理智不去沾惹。因為我跟從鷹王多年,深深明了鷹王的內心,只要我做了,瞞得過任何人,一定瞞不了他。而且,我的軍師也竭力阻止。但是,最終我還是無法控制,所以才去追你。那些侍衛都不是等閑之輩,也許我不能順利逃脫,當場就會被他們揭穿身份,甚至捕獲,但是,當我看到你竭力想從你萬分想逃脫的一種生活中離開,我的心,就沒法平靜下去。」
雪妃不吱聲了。
楚風沉默了片刻,才繼續接下去道:「這一些,都是我沒有目的、僅僅是下意識的行為。」
雪妃的心這才不自覺綿軟下來。
楚風始終距離她三步之遙,不近前也絕不退後,鄭重道:「回天都后,我確實九死一生。京中官員先是過高抬舉我,接著又因和司空上將軍之間莫須有的矛盾,人人又對我諱莫如深。這些本來都不在我的顧慮之中,我到天都之前,所有的變故早就計算到,只是,鷹王突然將雲妃複位,逼迫你惶急之下使王海接觸吳長標最終要聯絡上我,這才將我推到風口浪尖。」說到這兒,他低頭問雪妃:「你聽明白,這前後的聯繫在哪裡嗎?」
雪妃茫然搖頭。
楚風並不介意,只是笑道:「也難怪,鷹王的心思深如大海,縱是我,也是努力尋求生存,你當然不能理解。」
這句話雪妃算是聽懂了,試探性道:「你的意思,從司空上將軍將我接回宮,而你也隨之進天都后,鷹王就已經著手要殺了你?」
楚風頗為欣慰,笑著點點頭。
「那麼……」雪妃細細品味了一下事情的前因後果,忍不住抬頭問了他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你本來奉旨進京,是為何?」
楚風並不隱瞞,道:「本來,我是為填補王庭內大臣突然出現的空缺而來。你也知道,謝耿池大人病重,時日已經不多。」
這一下子,雪妃的心再也控制不住,劇烈地顫抖起來。
「你……」她的眼睛不自覺被突然湧出的淚水填滿,語聲也哽咽了,哭著道:「你居然為了我,做出如此大的犧牲。」
一句話,抵得上千言萬語。楚風因朝局變動壓抑在心頭許久的陰雲一起消散。
兩個人走近了一些,但是雪妃還是控制住自己,沒有做出逾矩的行為。
楚風也一貫保持理智和風度。
兩個人都知道,此時此刻,二人要在雲端,還是想墜入地獄,其實都在一念之間。
念頭之外,或者就是馬上,他們中任何人,都將再次萬劫不復。
相對無聲,無聲卻勝有聲。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雪妃才問:「那吳長標能出來,必然是因為你的危機解除了。找了個替死鬼王海,本宮也沒有擔負任何罪名?」
楚風點點頭。
雪妃的心情好輕鬆啊,再也不似之前總是疑心自己要承受「不潔」的罪名而遭受鷹王的懲罰。面對白修儀也沒法直起的腰桿兒這時候也挺直起來,又問:「那麼,鷹王是為了什麼才放了你的呢?」
楚風笑而不答。
雪妃可愛的嘴巴嘟起來,嗔怪:「怕我胡亂說嗎?還是覺得我一定聽不懂?」
楚風道:「是時候,你就會全部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