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夙願之火
下午,黃晉府中。
「今天宴上,陛下獎賞了樞閣和議部的兩個出來作詩的學士,快結束的時候還和微臣提起了換營之事。」兵部尚書彭元灝如實稟報。
「換營?」黃晉眉間一挑。
「是,陛下意讓威海衛與陵成衛互換統帥。」
黃晉思量,反問彭元灝:「你說說,陛下這是為何啊?」
「威海衛與陵成衛乃是陛下初登大寶時創立的新軍,各營有三萬人,負責監視京城鄰州的動態,如今距離兩營成立已有十年,下官不才,陛下應該是擔心這兩軍統帥,有非分之想,故而如此。」
「嗯。」黃晉默許,「陛下要的是兵不識將,將不識兵的效果,如此一來,這兩營統帥縱使有不臣之心,也難成氣候。」
「不過……」彭元灝想說又不想說的樣子,有些為難,「威海衛統帥,不是您的公子嗎?」
黃晉捧茶而飲:「是啊。」
「您難道沒有發現嗎,近年來您的進言,陛下都置若罔聞,要麼就乾脆反其道而行,這次連太子殿下的壽宴都沒有邀您去,威海衛換營,說到底防的是您啊!」彭元灝急言。
「老夫,當然知道。」黃晉一點都不著急,他饒有興緻地品著茶,悠然自得。
這讓彭元灝有些不明所以:「這……」
「有的事,不是想干就能幹成的。」黃晉放下茶杯,滄桑而灼灼精明的眼神看著彭元灝,「陛下,是我教出來的學生,他的所思所想,老夫當然知道,也必然會有應策。」
「這下官就放心了。」彭元灝鬆了口氣,「那下官這就告辭了。」
黃晉亦起身,笑對其言:「彭大人且放心,有老夫在,便有您的一杯羹。」
「謝大人。」
送走彭元灝后,黃晉眯起了雙眼,望著寫滿陽光空蕩蕩的大堂,一些往昔的碎片不禁湧上了腦海……
「殿下,您該去主持政會了。」那是正值壯年的黃晉,第一次以蜀地國相的身份來到艾楷賢身邊。
而那時十四歲的艾楷賢,則是一臉的頹廢:「主持什麼政會!命都保不住了。」
他將兩個美女左擁右抱,敞衣開衫,今朝有酒今朝醉。
黃晉嘆了口氣,他遂將兩名美女趕了出去,一把抓住艾楷賢,拚命將他喚醒:「您遠遠沒有結束,不要放棄!您是先帝唯一的血脈,振作起來,有朝一日,可以主宰所有人的命運!」
黃晉,是第一個對艾楷賢說這番話的人,然而彼時的楷賢頗為憤怒,一把甩開黃晉:「我被皇太后趕了出來!我的母親被她害死了!那老太婆討厭我,她很快也要把我處死!」
「所以您不能坐以待斃!」黃晉厲聲言,「您要完成先帝未竟的願望,來主持這天下的正義!」
「正義?你說正義?」艾楷賢自覺可笑,「你看看先帝吧,他可算正義了?如何呢!」
「那是善,那是帝王不該擁有的善良!」黃晉義正言辭,「善者,即使對惡,也會給予包容和接受;但是正義卻絕不容許惡的存在!您要主持的正義,是將天下之惡趕盡殺絕!」
黃晉的話語,一字一震地,艾楷賢眼睛發紅,他與黃晉對視,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黃晉則握住他的肩膀,緩和了聲調:「我會幫您的,殿下。」
這一幫,就是二十年。
…………
黃晉回過神來,想來可笑,如今到底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還是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傅呢?
「這世間是有變數的,陛下。唯有這變數,才能改變世間,而這變數,不易讓人察覺。」黃晉負手,嘴角露出一抹邪笑,「就像您不知道彭元灝是老夫的人一樣。」
次日早朝,艾楷賢正式提出換營一事,黃晉的學生們紛紛站出來,表示不可,然而黃晉卻點頭同意了,沒有一點辯解,就連艾楷賢本人都自覺奇怪。
「換營而已,又不是解了兵權。」黃晉寬慰他的兒子——調任陵成衛統帥的黃琪。
話說是日,塗振下班后,便帶了些薄禮準備去駙馬府蹭頓晚飯。雖然如今出仕了的塗振早已不住在駙馬府,但他仍對當年的救命之恩而心存感激,此番前去,一是為了感恩敘舊,二是為了有要事相問。
「哥哥!」再進駙馬府,迎面而來的就是安煥與東陽的女兒,十歲的昭妍。
隔了這麼久了,昭妍還是像以前那樣稱呼自己,這令塗振的心裡有些感動,不過,塗振還是按規矩給昭妍行了個禮。
「啊呀,這不是塗見學嘛。」安煥兩隻手互相插在袖子里,笑眯眯道。
塗振亦笑,作揖:「駙馬,無恙否?」
「安好安好,安煥豈能不好?」安煥興緻不錯,邀塗振入內。
室內,東陽長公主早已準備好一桌酒席,見塗振進來,大為驚奇:「塗振啊,都這麼大啦。」
塗振有些難為情:「小人只是痴長,公主您倒是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麼美。」
「哈哈哈哈。」東陽拂袖掩笑,「你的嘴皮子,也一點都沒變啊。」
「可不是嘛,這小子比我還會誇你。」安煥故作不服氣狀。
三人有說有笑,東陽抱著昭妍入了座。
家長里短寒暄了一番,安煥問塗振道:「張諳待你如何呀?」
「張閣老是個飽學之士,老成持重,他時常推薦小人該讀哪些典籍,除此之外,還教了小人好多為人處世的道理,這令我受益匪淺。」塗振如是說道。
安煥點點頭:「他是個深藏不露的人,你聽他的話,不會錯的。」
「嗯。」塗振給安煥倒酒,二人碰杯而飲。
東陽則起身為塗振夾菜:「塗振啊,最近在忙什麼呢?」
塗振雙手捧著碗接過那一筷子:「小人最近在攻讀睿帝的相關書籍,準備試著寫本書。」
「哦?」安煥與東陽俱有些驚奇,他們互相看了看對方,安煥轉問言:「寫本書?是怎樣的書?」
「小人這幾年讀了許多記敘睿帝的書籍,我十分喜歡睿帝,但覺得這些書對睿帝的描述,淺嘗輒止,完全沒有飽和的畫面感,讀了也不過癮,所以想『自給自足』,自己寫本睿帝演義,像《歸南書》一樣。」塗振眼中滿懷希望,微笑言之。
口中咀嚼著的安煥慢慢停下動作,神情也逐漸變為嚴肅:「塗振啊,你寫這本書,是為何呢?為名?為利?」
「都不是。」塗振直言,「這只是我的興趣,手癢罷了。」
氣氛一時有些停滯,安煥頷首:「嗯,但你可要做好心裡準備啊。」
「什麼準備?」
「你要寫書,這沒有錯,可你要記得,你寫的是先帝,是帝王,處處都有可能觸犯禁條,你若寫,必然為人知,需當小心才是啊。」
安煥猶如一個老父親一般,為其計之深遠,塗振自然心知肚明,他抿了抿嘴:「小人明白。但,明知不可為而不為,也不是我的作風……您放心,我會小心的。」
安煥起身,親自給塗振斟酒,鄭重其事:「勇氣可嘉,是成大事者的作風,敬你一杯。」
塗振亦站起來,舉杯道:「請!」
一飲而就,拭掉嘴角痕迹,男兒豪情,壯志凌雲,一旁的東陽,也不免被感動,眼角噙著淚花。
二人坐下,安煥就事問其:「到底喜歡睿帝的什麼?以至於這般痴迷?」
「世人皆責睿帝未殺鍾疏,以致政變,振不以為然。睿帝英明,重用顧融、傅愷,命鍾煥盜取虎符,重振乾坤,治罪外戚,是為正義;鍾疏終究是其舅父,廢而不殺,是其德也,如此剛柔並濟的帝王,實乃為小人所害,擇酒色而自戕,而不是選擇做鍾氏的傀儡,真乃大丈夫也。」塗振說出心聲。
聽到塗振為先帝正名,東陽不禁泣涕,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先帝的心境,她擦掉眼淚,對塗振說道:「你去寫吧,若是出事,我全力保你。」
「承公主厚愛,塗振定當盡畢生之力而為。」塗振鄭重行一禮,「小人還有一事想拜託公主。」
「何事?」
「先帝的一些事情非公主不能知……」塗振委婉言。
東陽答應:「你放心,你所缺的資料本宮會儘可能告訴你。」
「謝公主!」
「不過啊塗振。」這時,安煥啟齒道:「《歸南書》成書,陳璋用了十年,《睿帝本紀》集眾學士之力,也用了整整三年,你若要以一人之力,完成這本演義,道阻且長啊……」
「道阻且長,行則將至!」塗振沒有猶豫,他立刻回答道,「我要做的,便是堅持。」
「哈哈哈哈。」安煥哈哈大笑,「如此,我還需再說什麼呢?」他張袖攤手,望了望東陽,東陽亦是解頤,三人再次坐下,把酒言歡,一直看著眾人的昭妍眨巴眨巴眼睛,不知他們在說什麼……
這天,塗振再一次回到了他的家,與他的親人訴說衷腸。他將在這住上安心的一晚,也許,也是最後一個安心的夜晚。
月,皓潔如玉,星光點點,靜謐深沉;萬間房屋,燭光瑩瑩,其樂融融。大業,在此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