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皇權如夢
「王孫仗劍,可疏四海衰亡,煥承天之道、受萬民之請,敢不效命?」
開紀十四年,二十四歲的艾楷賢率著他的數萬親軍鏖戰帝都鐵壁合川,是安煥為他打開了通往京師的最後一道大門,至此鍾后與艾沖的軍隊全線潰敗,人心盡失,滿朝文武望風而降,迫不及待地擁立新君入主。而安煥與艾楷賢在此之前素未謀面,身在朝中親迎敵將的他,為的只是生靈免遭塗炭、皇位重歸正統。
敲開權力之門,不可一世的艾楷賢意氣風發,他肅清了所有曾經欺辱、壓榨過他的人,對於幫助他的黃晉、安煥,則給予了極高賞賜的報答,天上天下,一時之間唯我獨尊。然而史書承載安煥的筆墨似乎不止於此,良臣擇主而事的他,武能上馬安天下,文能握筆治九州,先後立了不世之功,數次挽狂瀾於既倒,四海之內,國士無雙,譽滿天下。
古往今來,皇權讓多少英雄趨之若鶩,勝者為王敗者寇,一擲決生死,得道者成了氣候,敗者鬱鬱而終,艾楷賢是勝者,他不僅要贏下眼前這場競爭,而且要永遠贏得未來。
功高震主,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皇帝自然不會允許有人和他分享權力。正當安煥立志留名青史之際,艾楷賢也想緊緊握住日月旋轉,在成功除掉黃晉之後,他虎視眈眈地盯著逐步揚名天下的駙馬,似乎比起明知故犯的黃晉,安煥更難以對付,若非實在沒有污點,又怎會命袁沇假造玉璽、誣陷與他。
艾楷賢也曾因安煥是東陽的丈夫猶豫過,然而這種念頭在當時痴迷權力的他腦海中也就一閃而過,換來的是東陽的眼淚與唾罵。
「父皇,讓東陽姑姑進來吧。」得知東陽求見,艾旼炫有些興奮,在皇帝一拒后,仍為東陽請求。
聽他還是順口地把『姑姑』掛嘴上,就知他們私下裡交情不錯,艾楷賢冷漠地瞥了他一眼,硬是不見,倔強地閉上雙眼,硬生生浮現出當時的場面。
「陛下為何執意要殺一忠臣?!」
「忠臣?那是大奸之臣!」
「天下百姓都知道安煥志慮忠純,只有陛下你一人猜忌賢良!」
「朕說他是亂臣賊子,他就是!」
在安煥下獄沒多久,東陽就趕來宣室,求情不得,遂與皇帝發生了激烈的口角,義憤填膺的東陽斥責艾楷賢忘恩負義,忘了是誰迎他進的京師,而這正戳到了艾楷賢的痛處,他最討厭的就是世人拿著安煥擁立自己的功勞,當成免死金牌。
「你就是一個濫殺無辜的暴君!」無可奈何的東陽扔下最後一句話。
這樣的話,安煥也曾提醒過他,可這絲毫沒有改變艾楷賢的意志,他一如既往的一意孤行,疑之則殺之。
現在,接喪愛子、聽得噩耗,艾楷賢一而再再而三的倍受打擊,使得為所欲為的皇帝殺盡了畢生的威嚴,如今沉夢驚醒,望著上頭金龍盤踞,自己卻只得在這四四方方的屋宇下囚禁,動彈不得。這狼狽模樣,怎能被東陽見得。
不過,等到皇帝睡了,太子便偷偷出來,在偏殿招待了東陽。
「姑姑,我好久沒看到你了!」艾旼炫屏退旁人,見了東陽猶為興奮。
東陽見到他也很開心,握著他的雙手,看他一臉歡喜的少年模樣,「你呀,還是那樣,小孩子一個。」
相笑過後,東陽逐漸正色,問其主事:「你父皇到底怎麼了?」
為了不讓她擔心,太子掩飾回答:「只是舊疾複發,要多休養一會。」
「舊疾複發?」東陽不相信,「舊疾複發怎麼會難以下床行走。」
見掩埋不過,太子便如實相告,說著說著,東陽還是忍不住哭了,艾旼炫見狀,趕忙把手帕遞給她。
「姑姑不用擔心,父皇神志清楚,說話也還利索,相信過不了多久就能好起來的。」
艾旼炫這樣安慰哭著的東陽,不過他還是疑心了一句:「姑姑怎會知道父皇當下難以行走?」
「是……是劉燦告訴我的。」
「哦。」
留在寢宮的皇帝根本沒有睡著,因東陽的到來,反倒勾起了他許多不愉快的回憶,譬如安煥,那一臉凜凜正氣的樣子始終揮之不去,振臂一呼,彷彿京師可動,想來可笑。
適逢褚裕躡手躡腳地進殿來,看看睡著的皇帝狀況如何。
「他去看她了?」艾楷賢裹緊了被子,不耐煩地問道。
褚裕嚇了一跳,也不再小心翼翼,恭敬作答:「額……是。」
「那你為何,不向朕稟報啊?」
「呃……奴才看您睡著了,不好驚擾。」
「哼,你們這些人,一個個都對朕離心離德。」
「奴才知罪!奴才該死!」褚裕連忙跪下。
艾楷賢嘴上雖說如此,但心底里別有一番滋味,「罷了,滾出去吧。」
「謝陛下!」
湧上心來的無力感,連輾轉都頗為費力,這寂靜的宮闕,惹得他往事連篇,最讓他耿耿於懷的,還是死不掉的安煥。
「皇權如夢,只是陛下您沉迷其中,不願意醒來罷了。」
忘不掉,當自己苦心陷害安煥的那一刻,他竟然不為自己作任何多餘的辯解,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將烏紗儼然放置於地,看著不像去赴刑場,反倒是像陳師鞠旅,就這樣除掉安煥,一點勝利的快感都沒有。
早期的安煥對於艾楷賢來說,是自己絕對可以信任的妹夫、是個可靠的良臣,更像是導師,總想依靠他,聽取他對朝政的意見,並在適時的時候站出來警戒自己。然而,在皇權面前,盛氣凌人的皇帝,還是失控了。
「陛下是想成為世人眼中的暴君嗎?」就算這樣,安煥仍要提醒他,這更加深了自己對安煥的憎恨。
艾楷賢想至此竟然發笑,斌斌然雙鬢白頭,仍不減當年心氣,若是再來一次,他依舊會將安煥殺之,從不後悔。
忘不掉,安煥死時,百姓千里送行,大雨磅礴,三天三夜不曾間斷,他看著來氣,不過,他確實除掉了一個心中的強勁對手。
他想起了這一路上所有與他為敵的人,從最開始的鐘氏一族,再到裕陽**,最後到黃晉、安煥,不都統統敗在了自己腳下,這天下還有什麼敵人是不可戰勝的嗎?
這一路上,出裕陽、破六合、擒鍾絢、入荊楚、收合川、治九州,披荊斬棘,無往不利,坐擁天下,揮斥方遒,那一朝朝的不可一世,讓如今困固病榻的艾楷賢,老淚縱橫。
窗外,日漸西移,浩瀚蒼穹原本溫暖如夏,一下子變得陰冷,此情此景,再次讓艾楷賢觸景生情,有慨而慷,憶惜全盛之日,何等壯闊,何等壯闊……
他遂大笑:「暴君,交由後世,當下,只有成王敗寇。」
東陽悲痛過後,旼炫想帶她去四處走走,也好散心,東陽忌諱,起初婉拒,太子坦言沒有關係,再三邀請,東陽這才答應下來,於是二人便在御花園度過了下午,聊了些瑣事。
夕陽西下,宮門即將關閉,太子送東陽出宮。
「留步吧,善皓。」
「姑姑,你也要注意身體啊。」
「嗯。」東陽微笑,欣慰地看著如今長大成人的太子,拍了拍他的手,「今後你的擔子很大,你也要努力才是啊。」
「您放心吧,我不會忘記答應過您的事。」艾旼炫信誓旦旦,「我一定會做一個和父皇完全不一樣的君主。」
閃著熱情的瞳孔,點綴著點點靈性,讓東陽覺得安心,她遂登上回府的馬車,回身再望一望善皓。
「姑姑!」太子叫住她,不說話,指了指自己右側臉頰。
東陽一愣,原是有淚痕未泯,繼而用力抹了抹,這才將淚痕掩去,她笑著回謝善皓,揮了揮手,進去了。
一聲駕馭,馬車遠離了皇宮,逐漸消失在太子眼前,與天邊的暮色融為一線,艾旼炫負手望著,是不舍或是惆悵。
「太子殿下!殿下!」慌慌張張的,馬瑞一陣疾跑找到太子。
「幹什麼啊?」
艾旼炫對他是好不厭煩,然而馬瑞來不及行禮,急急忙忙告知時情:「陛下……陛下昏過去了!」
話音剛落,太子二話不說,急忙往寢宮行去,馬瑞緊跟在後,剛剛還熱鬧非凡的皇宮大門,一下子又恢復如常,冷清如初。
皇權如夢,是夢就終要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