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上的嬰兒
1
駿馬如風,馬蹄的得得聲響引起眾人的注意。
「快!」一個女子虛弱地喊,嬰孩在懷裡哭,聲音洪亮。
女子被一位少年攬在懷裡,少年的另一隻手拽緊馬的韁繩,一路疾馳,後面一位少女咬緊牙關騎著一匹馬緊緊跟隨。
「赫連在嗎?」
「達達木爾在嗎?」
所有的人震動,向兩匹駿馬望去。
「是那個人?在城樓上砍殺我們的人!那個魔鬼!那個畜牲!」
人們認出了那個少年——霍知命,後面跟隨的少女是綁在城樓上的諾蘭。同時,許多人也認出少年懷裡虛弱的少女,是遠嫁而走的其其敏格。其其敏格緊緊地摟著懷裡的孩子,孩子大聲地哭泣,雖然悲愴,卻給人心底一抹清涼的綠色。
多麼清脆的聲音,這是生命來到人世哇哇啼哭的懵懂,由那麼脆弱的小不點漸漸長成一條漢子。
這孩子,將來該會是一條了不起的英雄吧。
「其其敏格!」
赫連的驚喜,達達木爾的百感交集瞬間脫口而出。
一晃多年,達達木爾沒有想到見到其其敏格沒有一絲的高興,所見的其其敏格雖然漂亮,成熟的嫵媚流於眉心,卻不復當年少女的燦爛神采。達達木爾心中的形象剎那潰不成軍。
多年前,他不是想著要迎回這美麗的姑娘么,而現在為何心中瑟瑟發抖?
赫連來到嬌妻的面前,甲衣的鮮血令昏昏沉睡的妻子陡然清醒。
「赫連,這就是戰爭么?我一路上就聞到了死亡的味道,我在想赫連和達達木爾他們還活著么?赫連,看看我們的兒子。」
赫連定定地站在那裡,看著妻子懷裡的生命,一瞬間沒有反應。那個弱小的生命在母親的懷裡哭喊,手腳鮮嫩,大大的腦袋,圓嘟嘟的小臉,頭髮毛茸茸的,顯得像個醜陋的小不點兒。
其其敏格拍了兩下,嘴裡哼著歌,嬰兒止住了啼哭。嬰兒彷彿囈語般蠕動一下嘴唇,把腦袋像母親的懷裡拱了拱。
「這就是我的兒子么?」赫連的眼神發生了變化,殺戮的神氣蕩然無存。
多少次,征戰的日夜,赫連穿著甲衣,靜靜地想著孩子的臨世,渴望聽到那第一聲啼哭,暗自揣想,如果有一天孩子長大了,拉著其其敏格的手坐在一片蔥綠的草原上,看孩子追逐蜻蜓,多麼愜意。他怕這樣的情景終究是場夢,當孩子出生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叫父親的這個人,不禁常常嘆息。而如今,這個生命就在眼前,「父親」突然不期而遇的來臨了,赫連一時難以接受。
他望著生命如此陌生而光鮮,像一隻潔白的小羊闖進了內心世界。小羊抬起頭望了望一大片草原,靜靜地啃著草,等著有人來認領。赫連的心底里漸漸地接受了這弱小的生靈,他慢慢地伸出了手,柔聲道:「讓我來抱一下。」
所有的人看著赫連伸出的大手,摒住了呼吸。其其敏格囑咐一聲「小心」,還是順從地遞給了赫連。赫連輕輕地將孩子舉到胸前,有人心疼得叫道:「孩子不是這麼抱的,小心弄壞孩子。」其其敏格亦抬頭擔心的看著孩子,張開雙臂,隨時準備接住。
孩子哇哇地哭了,揮舞著手腳,無助的發泄憤怒。一隻小拳頭砸在了赫連的鼻子上,輕微地發酸。赫連大笑了:「哈!我的兒子!他好有力氣!」
第一聲「兒子」從赫連的口中脫口而出,他感覺自己真的擁有了一個兒子。
「那孩子還真是可愛呀。」有人嘀咕著。
「噗!」嬰兒放了一個巨大的響屁,拖著長長的聲音。
附近的人們聽到了,忍不住大笑起來。
「笑什麼?」有人問。
「那孩子放了一個屁,好響。他媽的比我的都響。」
「那孩子放了一個好響的屁。」
「那孩子竟然會放屁!」
「哈哈!」如潮水般,笑聲越來越大。人們太壓抑了,從來沒有從內心笑的這麼可愛、這麼燦爛。
其其敏格已經接過孩子,孩子在回到母親懷抱的剎那,停止了哭泣和掙扎。
赫連大笑了,拍著達達木爾的肩膀道:「達達木爾兄,看我的兒子多麼厲害,竟然讓所有的人都笑了。」
達達木爾亦大笑起來,眼睛卻沒有離開其其敏格和她懷抱里的孩子,他心頭流過一湍苦澀,心中暗嘆:沒想到其其敏格過的很幸福,嫁了一個好丈夫。
當他聽說其其敏格遠走他鄉,受盡冷落的時候,他曾不止一次走向高山放聲大哭,大哭之餘常常祝福其其敏格能夠過上幸福的生活,也暗暗發誓,只要其其敏格不死,達達木爾一定不會辜負這個姑娘。而如今,一切如隔世,當初的承諾、淚水以及祝福,在嬰兒的地哭聲中徹底擊碎。他想過其其敏格的幸福,然而現在看到赫連幸福的一家,突然有了失落感,他幾次想開口呼喚其其敏格,終究不知道說什麼。他渴望,他的大笑其其敏格會注意他。
果然,其其敏格開口喚了一句「達達木爾」。她也幾次偷偷看向達達木爾,默默地注視達達木爾的冷酷。歲月終究無情,其其敏格想,無論男人、女人都會被歲月打磨的脫胎換骨。達達木爾的臉上隱約可見一些刀疤,眉心間深嵌的溝壑彷彿有無數的痛苦和感傷。其其敏格不禁心疼,暗暗自責。
達達木爾將目光投了過去,似有關切、似有責備、似有無奈!
「你們不要再笑了!嚇到孩子了!」諾蘭大喊了一聲,所有人突然停止了笑聲,很快靜悄悄,唯有風在低吟,旗幟在風中呼呼作響。
陡然的靜寂,嬰孩彷彿不適應,突然在母親的懷裡掙扎著大聲地哭泣了。其其敏格努力地輕柔地拍向嬰孩,嬰孩的哭聲更大了。
霍知命和諾蘭攙扶著虛弱的其其敏格,感到手足無措。
「想辦法讓孩子止住哭聲吧,否則這樣下去,會哭啞的。」達達木爾終於開口說話,他已經開始接收現實中的其其敏格。
其其敏格猶豫了一下,終於解開衣懷,露出一隻**,將**塞在嬰孩的嘴裡。孩子尋到了**,將頭深深地埋了進去,安詳地蠕動小嘴,有力地吸咂著。嬰孩不再哭泣,大力地啜吸聲響被風吹去,彷彿吹進了每個人的心坎。「吧咂」、「吧咂」,人們的心底彷彿開了一道泉。
孩子,女人的**,身經百戰的士兵陡然感覺這一切太美好了。
「赫連,達達木爾,不要再打了。求求你們了,你們都是我的親人。」其其敏格虛弱地喊道。
親人這詞多好啊,達達木爾眼泛淚花,心中激動地想,在其其敏格的心裡,他還是有著重要的位置。失落的達達木爾突然感覺有種幸福包圍,雖然他不是自己預想的,還是令他心情激蕩。
「達達木爾哥哥,你們真的不要再打了,死了太多的人了。真的太可怕了。赫連姐夫的城池也被別人佔領了,要不是城裡的人拚死保護我們,我們恐怕出不來了。」
赫連和達達木爾心驚,問道:「是誰佔領了城池?」
「還能有誰,城裡的援軍,那個討厭的將軍叫木甘。他正盤算著對付你們呢。所以我和其其敏格才過來要阻止你們。」
「那麼父親呢?我的父親呢?」
「他……」諾蘭欲言又止,看著赫連急切的表情下的不敢說下去。
「額丈升天了。」其其敏格無力地望著丈夫。
赫連陡然鎮住了,繼而頹然了,旋即大力跪在地上,狂叫道:「父親大人,兒子不孝!不孝啊!」
達達木爾下意識地去摻扶。
突然傳來了一聲大笑,有人高喊:「別沁那老東西死掉了么?真是蒼天有眼啊。赫連小賊,你現在也成了喪家之犬了吧。哈哈,真是痛快,痛快!」儼然鐵木奇的聲音,他瞪著碩大的眼睛,面帶嘲笑和得意。
赫連陡然站了起來,臉色蒼白,眼神里的殺氣和仇恨一瞬間變得可怕,他顫抖著雙手,將手迅速地按在了配劍上。
鐵木奇一下子緊張起來,止住了大笑,虎虎地看著赫連。
其其敏格看到了夫君反常的舉動,掙扎著抱著嬰孩去阻止丈夫可怕的舉動,大叫道:「赫連,我可憐的赫連,請你放下你的手,不要再殺戮了。我不想看到你有事。」
彷彿耗盡了最後的力氣,其其敏格身體搖搖欲墜,霍知命和諾蘭雖然搶先想去扶住,其其敏格還是向前跌倒。赫連大驚,伸出雙手扶住了虛弱的妻子。突然駭然的發現,其其敏格的衣裙沾染了血跡,彷彿還在流淌。他大呼一聲,這一聲慘呼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諾蘭尖叫一聲,顯然她也看到了流淌的血,血正順著齊齊敏個的小腿流了下來!
達達木爾面色蒼白,焦急呼喊著「軍醫,軍醫」,瞬間眼睛血紅。
士兵里出現了騷動,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焦急地觀望。
軍醫飛快地趕到,無奈地搖了搖頭道:「剛生完孩子,一路顛簸,**破裂出血,恐怕……」
「不會的!你說謊!」赫連一把揪住軍醫的領子大叫,軍醫嚇得魂飛魄散。
達達木爾艱難地上前阻止,終於讓軍醫逃離。
「再找軍醫,再找軍醫!」赫連摟著妻子大喊,孩子哇哇的哭了。
人們搖了搖頭。
達達木爾的悲痛如潮湧來,他的痛苦並不比赫連少,卻努力壓抑著。看著赫連摟著其其敏格,心中百感交集。為什麼他曾深愛的女子,卻沒有資格表達更多的感情?
「其其敏格,你一定要挺住!」達達木爾像少年時露出果斷的表情。
其其敏格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年代,不禁微笑,柔聲嘆道:「達達木爾,對不起,我終究負了你,你會找到一個比我好的姑娘。」
達達木爾在內心喊著「不」,卻只有兩行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他已經無法裝出冷酷的表情,仰天長嘯一聲,說不出的悲哀。
「赫連,不要難過,好好照顧我們的孩子,就叫他達達木爾吧。諾蘭,幫我抱下孩子,我沒有力氣了。」
「其其敏格……」諾蘭接過了孩子,淚水飄了下來。她看過許多的死人,為許多死人做過薩滿,也曾安慰過因為沐劍秋的死悵然的霍知命,而如今,當她面對好友要離去的時候,心中無法豁達起來。「其其敏格,你不能死!小達達木爾要你照顧,我們離不開你。」
「是啊,我的其其敏格,你怎麼忍心離開我們,我們的兒子怎麼能沒有母親?」
「為什麼你不能輕一點!馬騎得那麼快乾什麼!」諾蘭突然瞪著血紅的眼吵霍知命怒吼。
霍知命愕然,心情難受至極,不禁自怨自艾起來。
「不要這樣諾蘭,我出來就感覺不行了。知命只不過不想死太多的人。你不能這樣對他。」
「其其敏格……」
「幫我照顧孩子,你一定要對知命好。」
「其其敏格!」
「赫連,達達木爾,我的親人,不要再打了,回家去吧。不要再讓妻子失去夫君,不要再讓孩子失去額父,不要再讓額父、額母失去它們的孩子。」這是齊齊敏格最後的話。
有人在哭,許多人開始低嗚。陰風從天垂直而下,每個人感覺身心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