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夜闖行宮
這是楊霽雪第一次離開乾都的皇宮。
周順帝楊元成原是個文韜武略皆不錯的人。整整十五年來,楊霽雪看到的周順帝,既威風,又很有才氣。長短兵器手到擒拿,洋洋洒洒的文章也是信手拈來。在楊霽雪認為,普天之下的黎民,生活都該和深處皇宮裡的自己差不多:有精美的食物,有好看的衣服,父慈女孝,和樂融融。
但是,眼前的景象卻讓她大吃一驚。
樹林里躺著的,都是逃難在外的流民。他們中有被黃河水沖沒了家園的,也有被苛捐雜稅逼上絕路不得不背井離鄉的。個個衣衫襤褸,滿身泥土面目幾不可辨。
龍懷璋隨公主隊伍來到樹林,被饑民攔住索要食物。龍懷璋很是憐憫這些可憐的人,把獵物一起解下來,送給他們。饑民們個個雙眼放光,搶過獵物,來不及撕就吃。旁邊有人搶,一隻山雞就被一撕兩半,血淋淋的,就被往不同的嘴巴里塞……
楊霽雪噁心壞了:「世上怎麼還有這樣的事情?」
靜兒說:「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多著呢。這是有獵物吃,沒有獵物的時候,還有吃人的呢。」
楊霽雪不由得皺眉:「我以為,天下的人和我們都差不多。」
「你可是公主呀,大周的皇帝是你的父皇,你才要什麼有什麼,怎麼可能所有的人都和你過得一樣呢?」
楊霽雪聞言,止不住沉默。
轡駕一直向前,龍懷璋始終尾隨。終於到了一個岔道口,前方是去本次的目的地——滎陽宮,往旁邊可以繞回他們剛剛相遇的地方。
楊霽雪真想跳下車來,可是,再次成為攬月公主,身為公主的矜持讓她還是不能任意妄為。
眼睜睜瞧著那個英偉的人越來越遠,楊霽雪情緒漸漸低落。
滎陽宮是周順帝楊元成下令修建的有一座行宮,這裡瀕臨關塞,可以供大周皇帝充分休整后再去巡邊,宣揚國威。
楊霽雪到達之後,依舊是熟悉的一番盛況:酒成池,肉成林,服飾華美的人攢動,廣場上歌舞昇平。
一群老臣在行酒令,一群年輕些的臣子在投壺比賽。不論年長與否,個個嬌妻美眷在側,歡聲笑語不止。
大周皇帝楊元成看到心愛的女兒終於到達,歡喜得從座位上走下來。他剛得了一位美女,蓮步輕移搖曳生姿跟隨旁邊。順帝拉住楊霽雪的時候:「雪兒,過來,給你介紹一下,這是父皇剛封的王美人。」
楊霽雪乖巧,微微蹲身:「見過王美人。」
王美人連忙說:「公主免禮。」
隨順帝回到座位,楊霽雪喝了一點酒,吃了幾口菜,默不作聲。
順帝和王美人把酒言歡,回頭瞧女兒悶悶不樂,急忙湊過來:「雪兒,不喜歡父皇選的這個美人嗎?」楊霽雪還沒來得及說「不是」,順帝立刻回身大叫:「劉直,劉直!」
總管太監劉直聞聲而至。
「把這個女人轟走。」
王美人愣住,太監劉直也呆住。
劉直怔怔:「皇上,這個——」
「把她轟走,把她轟走,聽到沒有?」
王美人嚇得魂不附體,劉直急忙招呼小太監把她架走。
酒宴一直進行到下半夜,楊霽雪回到自己的房間,睡了一覺,第二天起來,和靜兒一起在行宮裡遊玩。行宮裡的花草樹木、池沼樓榭,和乾都皇宮完全不同,規模同樣大,內容更加豐富,設施也十分豪華。
楊霽雪想對順帝說些什麼,但是每每想要開口,順帝都只顧和美人、臣子作樂,根本對她的進言不加理會。楊霽雪想到路上碰到的那些饑民,真正哀鴻遍野,滎陽宮這裡,父皇生活卻如此奢靡,心裡不禁難過。酉時剛過,酒宴又起,玉泉河裡荷燈順水漂流,荷燈里均放著遊樂的項目,撈上來,有人被獎,有人受罰,大家玩得不亦樂乎。順帝命人找公主來一起玩,楊霽雪心裡突然湧起一陣厭惡,不好責難父皇,只能借口想靜靜,離開河邊。
來到一個僻靜的角落,這兒有一個圓形的小池塘,茂密的大樹結成的傘蓋,籠罩得下面一小方石子地如同世外桃源,遠離那邊的笙歌喧囂。
父皇的恣意,群臣的歡樂,這些本來都十分平常的事,這會兒再楊霽雪看來,都成了以後王朝命運的伏筆。濃濃的憂慮湧上心頭,但個人力量的微薄又讓她無力。明知道會發生什麼,但是,又如何能讓父皇相信?又怎樣才能讓父皇覺醒?即便冒著大不韙做出些激烈的事情,告訴父皇再如此下去,繁華的大周朝將會迎來怎樣的結局,父皇也會以為自己瘋了。
現在的她,不過就是一個長居深宮的攬月公主而已。
若非父皇想要巡邊,她連宮門都走不出來,又怎能熟知世態,又如何預知國運?
就連王美人莫名其妙不見了這樣的事情,自己都沒法置喙。父皇身邊換了一個新的美人,姓趙,父皇再問自己喜不喜歡,她也只能點頭,一個「不」字也不敢說,唯恐再給這個趙美人帶災!
威武的父皇,才氣橫溢的父皇,原本那些美好的形象,在自己心裡不可阻擋扭曲得更加嚴重。
楊霽雪心中愁腸百轉,對著池塘那一泓深水皺起眉頭。
頭頂上樹葉「嘩啦」一響,楊霽雪下意識抬頭,又聽見「咔嚓」一聲,斜喇里那根粗大的枝幹乾脆整個兒斷下來,一個人掉落在眼前。楊霽雪沒控制得住,「啊」驚叫起來:「有刺客、有刺客!」巡夜的衛兵火速趕到,那個人被圍起來。
楊霽雪驚魂不定。心神穩下來后,她突然想到什麼,抬頭看去,果然還看見一個人。
這可是一個熟人。
他舉著一把刀,正在衛兵的攻擊下左擊右擋。
衛兵越來越多,那個「熟人」三下五除二擊退了一邊衛兵的圍攻,翻身逃到一座假山的後面。
楊霽雪想也不想,手指相反的方向:「那兒也有刺客!」將人都吸引到自己這邊來,返身便往自己的寢宮跑。奔進屋,輕車熟路,發現地上有血跡,楊霽雪連忙蹲下摸了摸,噢,還是濕潤的!正要抬頭仔細看,外面執事太監尖細的嗓音傳進來:「皇上駕到!」
總管太監劉直,陪著順帝來到寢宮外面。
楊霽雪出門迎接。
順帝急切挽住女兒,:「雪兒,你這兒沒什麼事吧?」
楊霽雪連忙否認:「回稟父皇,女兒這裡什麼事都沒有。」
順帝一臉關切:「方才還是你喊有『刺客』,這些『刺客』,焉知不是沖著你而來?」
這會兒的楊霽雪已經完全回過味來:所謂「刺客事件」到底是什麼情況,此時此刻,她心裡清清楚楚。
心裏面沒有害怕,反倒漾起甜蜜,再看順帝時,她臉上的笑容便如花朵般燦爛:「父皇,行宮守衛這麼森嚴,就算有刺客,現在也一定嚇跑了。」搖搖順帝的手臂,她撒嬌,「父皇,父皇——」不期被順帝看到她手指上的血跡。
順帝大驚:「你的手——」
楊霽雪心裡一慌,腦筋轉得飛快,口中解釋:「女兒剛剛流鼻血了。」
「那要不要緊?」順帝對這個女兒真是寶貝得緊。待要傳御醫,楊霽雪忙說:「已經不礙事了。」楊霽雪又做出睏倦的樣子:「父皇,女兒累了,想要休息,你還是先回去吧。」
總管劉直甚是不放心:「皇上,還是將公主的寢宮好好搜尋一下為好。」
楊霽雪截口否認:「我就是從屋子裡出來的啊,如果有事,豈不早就有事了?」
順帝十分在意女兒的心意:「既然如此,你就先回去休息吧。父皇回去,明天一早就來看你。」吩咐衛兵長:「仔細巡視,保護好公主。」
浩浩蕩蕩的人群離開,楊霽雪這才退入房中。心裏面「砰砰砰」亂跳著,突然,頭頂「呼」的一聲,一個人果然從上面跳下來。
那一世就已經經歷過的事情,此刻再度發生,她又驚又喜。
一個活生生的龍懷璋就這麼站在她面前。
楊霽雪又是激動,又是欣慰,脫口便要叫他名字。但是,龍懷璋卻氣呼呼把話頭搶過去:「你再繼續叫,喊人來抓我吧。」
楊霽雪被嗆住,滿腹柔情好像火苗遭到了兜頭潑來的冷水,一下子全滅了。
她咬咬牙,昂首道:「無故夜入行宮,不是刺客也是刺客,難道我叫錯了嗎?」
「你沒有叫錯,是我來錯了。」
楊霽雪心怦然一動:「你來幹什麼?」
「我來找你,」龍懷璋剛說完這句話,很快又話風轉開,「我得要回我那支箭!」
笑容一下子沒了,楊霽雪瞪著眼,半晌才說:「又是那支箭,那支箭就這麼寶貝嗎?」
「對啊,那是我剛剛懂事的時候,我娘送給我的東西,上面的名字是我娘親手篆刻。」
「龍懷璋——」楊霽雪嘴巴鼓起來,「讓你說句真心話,就這麼難?」
龍懷璋臉倒是紅了一下,可桀驁如他,飛快撇開臉:「這不是真心話,難道『行刺』才是真心話?」
楊霽雪一噎:「你還能好好站在這裡,就知道我明白你的來意並不是這個。」窗外甲胄聲夾在整齊的步伐聲中經過,她止不住掛出洋洋得意的表情,「你還是說了吧,否則,只需我一聲令下,你就算長出一對翅膀來,今天也別想安然出宮。」小臉一板,「快點從實招吧。」
她似喜似嗔的樣子,活像一朵含苞剛剛吐香的玫瑰,嬌美鮮妍,又攀折困難。
龍懷璋的目光幾乎點燃,可是,身份懸殊之下,他乾脆把自己的手臂環抱起來,並背過身,一口咬定:「絕非你想得那樣,我就是為了要我的箭才來。」
「你!」楊霽雪狠狠跺腳,手豎起來想要打他,但被他下意識抓住。肌膚相接,他心中巨震,楊霽雪也非常慌亂。爭執之間,龍懷璋突然痛哼。楊霽雪想到剛才地上的血跡,連忙和他分開。看見龍懷璋護疼捂著手臂,楊霽雪不由得心疼。
心疼歸心疼,但這個傢伙的態度真是比上一世還要叫人生氣。
楊霽雪知道從他嘴巴里挖出自己真正想要聽那些話是不可能了,怒沖沖走到床榻旁,從枕頭下面把那支箭拿出來。
「龍懷璋」可不僅僅只是箭尾上的標記,在她心中,也是刻骨銘心。
前世的她,多少個夜晚為之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但是這會兒,她偏偏只能火大走回龍懷璋面前,一把將箭折斷了,然後扔了前端那半截在他懷裡。
楊霽雪手指寢宮門:「走,你現在就走!」
滿肚子真話一句沒說,就變成了眼前這樣,龍懷璋也呆住了。被楊霽雪很大力推著,他也不能硬扛。踉蹌往外走,意外撞著剛剛進門的靜兒。
靜兒大驚:「哎呀!」卻見龍懷璋帶著半截箭走了,靜兒連忙奔到楊霽雪身邊:「公主姐姐,這是怎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