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大結局
她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她看盡了一個人蹉跎半生,為一人動心,為一人深情,再為那人肝腸寸斷,被背叛,被殘忍對待,依舊不改情痴,放逐自己,遠走天涯……那一段日子,她覺得該是陽光燦爛,美好無比,沉下烙印,刻骨銘心,可是卻似乎是永遠籠罩著無限陰雲,愁苦悲切,竟是從未有過多少開心的時光……
直到一縷陽光照進了她的世界,吹散霧靄,她才感覺到了真正的溫暖,她知道,給她溫暖的那一縷陽光,是一個人的眼神,但她卻抓不住那人的手,看不清那人的臉,她大聲的呼喚他的名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目視他的背影離自己越來越遠,與一大片刺目的紅融合無間,消失無蹤。
紅的。
雙喜,吉服。
楚王殿下,安羅公主。
心沒來由的猛烈刺痛起來。
謝博……
謝博……
謝博……
恍惚間,她憶起,他從未給過她任何承諾,直說了兩個字,喜歡。
喜歡呵……
是怎樣的感情?就像喜歡路邊的阿貓阿狗一樣的喜歡,還是比那個更深一些呢?喜歡一個擺件物事一樣的喜歡罷?亦或者是,勾起興趣的喜歡?
然而,無論是哪一種喜歡,應該都和她想的不一樣,不然,為何能那樣輕易……便將自己的名字和別的女子連在了一起……
可悲哀的是,冷麵冷心,絕情絕愛的她,對他,卻已經變成了那種喜歡。
謝博……你既不是真的喜歡,為何又要來招惹我,騙走了我的真心再把它丟到泥濘里,一點點的踩碎……
一滴淚珠滑下玉色的臉頰。
流離站在邊上,看著坐在床榻上,一身大紅喜服還未來得及換下,便匆匆趕來的男人,欲言又止,可一個瞬間她又覺得,其實她不必說什麼,甚至還有點多餘,當下摸了摸鼻子,悄然退了下去。
燭火跳躍,發出清脆的噗呲聲。
室內一片靜怡。
謝博頎長的身影在燭火的照射下投影在了牆壁之上,背脊微微彎曲,難得顯得蕭索而寂寥。
須臾,他慢慢抬手,拭去了無雙頰邊不斷滾落的淚珠,幽深的眸子帶著幾許澀意。
決定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就有不好的預感,沒想到還是被她看到了,儘管事出有因,卻還是傷了她……此時他甚至不敢回想當時看到無雙出現在大道正中時候,那空茫的彷彿被全世界背叛的樣子,以及他心中浮起的那些心痛,震驚,和恐懼,而那些心痛與恐懼維持到了此時,半分沒有消散,反而越來越深濃。
自他對無雙有心,便早已查探了無雙的所有,亦深知她的性情,若無雙真對他情誼深沉,那今日之事,對無雙無疑是致命打擊,這也是他只能坐在床榻邊上,無法動手解除鴛無雙點穴的關鍵。
他……明明可以解釋,卻只怕無雙連解釋的機會都不會給她,如此,不知如何是好。
那似乎不會停止的淚水,將他擦拭的指掌都浸濕了,從來流血不流淚的鴛無雙,如今卻流下這樣多的淚水……是不是代表,自己在她心中的位置真的與別人不同呢?這一刻,他不知該喜還是該憂。
垂首,他看看自己身上的那一片大紅,首次覺得這樣的紅如此刺眼而讓人厭惡,他起身扯下紅色喜服,隨意丟到了窗外,就這般著了月白色的中衣,躺在了無雙身側。
他沒有半點困意,就這樣看著眼前絕色的容顏,心痛而眷戀,那淚珠不斷的落下,一道道像是滑到了他心裡一般,滯澀的難受而焦灼,他不厭其煩的一次次輕輕擦拭,放任自己心緒,唇瓣觸碰著她眼角,輕輕淺嘗。
鹹的。
他悠悠嘆息了一聲,微閉的眼不知何時停止了流淚,他卻沒有半分睡意,直到東方發白。
困意,不知是怎樣到來,只是當他忽然驚醒之後,身邊已沒了佳人身影,他極快的翻身坐起,目光,也在下一個瞬間落到了窗邊那抹紅影上。
窗外,鵝毛飛舞,白雪皚皚,常青的樹藤斜斜飛過窗棱,露出幾許綠意,窗內,鴛無雙的身影如天邊永遠無法觸及的寒月一般,孤絕,冷寂,隔絕所有。
窗外飛雪帶起點點寒風,將她頰邊髮絲飄飛而起又慢慢落下,背影如此朦朧易逝,像是只要一眨眼就要飄飛而去一般。
謝博心中動了一下,不由得翻身下榻,「你——」
剛一開口,冷光閃過,下一瞬間,無情劍劍尖已經抵在了他喉間。
謝博眼眸如常,絲毫不意外這樣的對待,只是看著鴛無雙那雙恢復了清明的孤冷雙眸,有著略微的欣喜。這些欣喜太淺太淡,很快,就被心疼取代,那雙眼眸,含著萬年的冰冷孤寂,又成了他初始在甘州客棧小巷之中見到的那個冷厲無比,沒有半點溫度的鴛無雙。
他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不想看這樣的她。
「站住。」鴛無雙的視線,亦落在謝博的身上,想將自己恢復光明之後的第一縷視線留給這個男人,卻沒想到,會是這樣拔劍相向,而她的表情和沒有撼動分毫的無情劍尖昭示她此時半點玩笑的意思都沒有,無比認真。
「無雙,你能看到了,真好。」謝博停住不動,須臾,唇角微彎。
那唇角的一抹笑意,讓鴛無雙有瞬間怔忪,往日里那些低言淺笑似乎從眼前一一劃過,不同的是,往日她只能靠著手觸碰過他的臉頰大概在腦海之中繪出他的容顏,如今卻是可以真真切切的看到,這個男人擁有一張無與倫比的俊臉,雅逸而英挺,比她舊時心中暗暗繪製的形貌更為出色而優秀,而他此時唇角掛著的那抹真實的淡笑,為他這張臉更填風采,可是下一瞬,眼前便劃過他著了大紅喜服的樣子,讓鴛無雙眸色忽然冷絕。
「站住!」察覺到他不經意向前又邁了一小步,鴛無雙眸中冷光忽閃而過,口氣也明顯較方才更為冰冷。
「我可以解釋……」謝博嘆了口氣,終於止住步子。
「解釋?」鴛無雙冷笑,「你們這些道貌岸然的君子,總喜歡解釋。」其中不屑,分毫不差的全部落入了謝博耳中。
謝博看著她,眼神一如一開始般認真而溫柔,「不是你想的那樣。」
鴛無雙的心中,竟然生起些許希冀,但下一刻,她強迫自己漠視那些希冀,當年她就是聽了箭九霄所謂的解釋,所以才會落到那般凄慘的境地,往事歷歷都是血證,如今她又豈會任由別人三言兩語就將自己親眼所見拋之腦後。
「我只相信我所看到的。」
「是嗎……」謝博輕笑,這次的笑容,卻看起來有些虛無而縹緲,他忽然道:「你想殺我吧?」
「我劍下亡魂甚多,比翼斷翅,鴛無成雙是我殺人的理由,你難道以為我會讓你們做一對幸福的交頸鴛鴦不成?!」劍尖忽然輕輕一動,謝博垂在頸側的髮絲斷了幾根。
謝博抿住唇瓣,些許沉默之後,淡淡道:「我懂了。」腳步,卻忽然又是上前一步,鋒利的劍尖立即擦過他象牙色的脖頸,若非鴛無雙的手下意識的往一側一動寸許,只怕便要血濺當場。
鴛無雙面色微變,為謝博膽大包天的行徑,更為自己那下意識的反應。
謝博忽然笑了,笑容自那雙漂亮好看的眼眸之中散出,他看著鴛無雙故作冰冷無情的臉,淡淡道:「你真的捨得?」話落,又上前一步,這次,竟用自己的脖頸去就那鋒利的劍刃,在鴛無雙手微顫下意識的躲閃之後,他的笑容變得愈發的大了。
謝博溫柔而肯定的道:「無雙,別為難自己了,你捨不得。」
鴛無雙惱恨謝博卑鄙而犀利的試探,卻更恨自己這不記事的腦子,竟還會對他手下留情,她握緊了劍柄,像是要證明什麼一樣,可腦海之中回想到的,卻是他虛浮的步伐,還未曾盡數恢復的內力,已經甘州那麼多日子的相伴,最終,她只有深深的吸了口氣,無情劍無聲落下。
鴛無雙慢慢看向謝博,重複:「我只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那就殺了我吧。」
他笑著,如是說。
鴛無雙冷冷看著他唇邊那抹笑容,她知道自己做不到,但她現如今卻也無法面對這些紛雜的情緒,她需要安靜,需要一點時間。
可謝博又豈會給她這樣的時間?
他彷彿是能看透鴛無雙所有想法,瞬間欺身而上,霸道卻不是溫柔的纏住她的手臂,環住她的身子,溫熱的氣息噴洒在了鴛無雙冷漠的臉上,「想去哪?」
鴛無雙渾身一僵,「放開。」
謝博微微一笑,即便是在不確定她感情的時候,他都不願放任她離去,如今已然確定一切,又豈會輕易放手?他緊緊環住懷中僵直的人影,下頜蹭著她的發頂,「你說,除了我,你誰也不信的。」耳邊,傳來謝博嘆息的聲音。
那日話語言猶在耳,鴛無雙無法反應,如今的她,想要掙脫謝博的鉗制,並非難事,但只要一想到這男人原本渾厚的內力是因為自己失去大半,那抬起的素手卻也只能緊握成拳,無法動彈。是啊,她的確是說過那句話,除了他,誰也不信,那她到底在彆扭什麼?
她並不蠢,早已在見到他出現在自己枕邊的時候,就大概猜到事情不是她所想的那樣,但她依然無法忍受。
她分不清楚,那無法忍受,到底是無法忍受他和自己以外的女人的名字鏈接在了一起,還是無法忍受自己對於他的重視已經達到連自己都嚇到的地步……她一直覺得,少女時代那樣深沉的感情,給了那個人,今生不會再出現一個人能叫她那般刻骨銘心,不死不休,當初對那段往事的釋懷,也只是因為真的想通了,看清了,而並非什麼別的理由,京城重重,只是因為這個人能給她冰冷陰暗的心點點的溫暖和光明,只是因為和謝博在一起舒服,會忘記那些痛苦的過往和無盡的噩夢,然而,就是因為這一點一點的「只是」,竟然慢慢的深入骨髓,讓她失去自我,忘記了當年那般痛不欲生的情殤,再次情根深種。
情殤重重,歷歷在目,她怕重蹈覆轍,她開始卻步,只覺得這個男人好危險,但她卻無法推開這個男人的懷抱,是不忍,更是不捨得。
謝博輕輕的嘆息聲傳來,喚回了鴛無雙些許怔忪的思緒。
「這樣的為難自己,又是何苦?」
不知為何,心中那些不確定和空落落越來越大,越來越明顯,纖白的素手在身側緊握成拳,她嗅著謝博身上獨有的氣息,忽然湧起一股強烈的佔有慾,在衝動的將唇印上他下巴的那一瞬間,她悲哀的想著,自己真是一點也不記事,明明知道情之一字可能讓人生不如死,卻還是傻得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謝博微微愕然,俯首的瞬間,唇瓣相貼,給予她無言的肯定和安慰。
溫柔纏綿,深入淺出,相貼的似乎不只是唇瓣,還有兩個人的心,手臂有自主意識一樣的環上了他的脖頸,收緊。
須臾,這些的慰藉似乎都不足以填滿那莫名的空落,她的手彷彿有自主意識一樣摸索在他周身,慌亂又無章法的拉扯著,謝博本就是只著了中衣,那素白的系帶,很快被她找到,拉開。
謝博微微退開幾許,意外的看向懷中人,「無雙,你知不知道——」餘下的話,戛然而止,嫣紅的唇瓣貼上了他受傷的脖頸,細細的摩挲著,素手由微開的衣襟探了進去。
無雙輕蹭著他周身,期期艾艾的低語:「要我。」
謝博輕抽了口氣,想問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可看著她慌亂之中透出幾許懊惱執著的神色,心中瞬間清明,她是認真的,但他還是有些疑惑,為何她忽然會想這樣……
她似乎知道謝博心中有何等疑惑,小手不忘四處摸索點火,一邊低聲說著,「就算不能是永遠,至少我擁有過。」
謝博怔了一下,此刻方才有些理解鴛無雙的反常為何,看著她雜亂無章,卻又大膽往下探去的手,他的眸中忽然變得幽暗,伸手抓回了她作亂的小手,他彎身,將她打橫抱起。
若這樣做,可以給她心靈上的肯定,他不會拘泥世俗禮教。
在衝破那層明顯的阻滯之前,他低低在她耳邊給予承諾,「我只要你做我的永遠。」
鴛無雙聽到了,她怔忪著,卻很快被那些莫名的感覺所淹沒。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
謝博靠在床頭之上,心憐的攬著鴛無雙纖細的腰肢,稜角分明的唇瓣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觸碰著她肩背上猙獰的傷疤,雲雨之後的餘韻沒有褪去,鴛無雙又被他這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的勾調弄的氣息浮動,忙抓住了他的手:「別……」本欲阻止,奈何自己的聲音竟然媚的連自己都嚇了一跳,不知是懊惱還是如何,她輕巧的旋出他的懷抱,一把扯過零落滿地的衣衫,背對他穿衣。
謝博靠在床榻上沒有動,只是一雙晦暗不明的眼睛卻半分也沒離開鴛無雙的身影。
那莫測的視線,讓她連繫著衣帶的手都有些輕顫,卻更加快的手下動作,穿戴妥當,握起一側無情劍,邁步向前。
「去哪?」
那低沉暗啞,帶著些許磁性的聲音,在她的手觸碰到門邊的時候響起來,慵懶而魅惑,不知為何,鴛無雙覺得這聲音似乎和往常是沒什麼分別的,但她如今在聽卻總覺臉紅心跳。
她抑下那些浮動心緒,冷聲道:「你管不著。」
身後有窸窣聲傳來,很快,一隻手按在了門栓上,「我管不著,誰管得著,嗯?」
鴛無雙轉眸,強迫自己視線冰冷無情,「我欠你甚多,如今以身抵債,從此各自天涯,互不相干。」
謝博面色微變,原本疏淡的長眉微微蹙了一下,眸中,亦刮過無數隱匿的風暴。
許久,他慢慢的,一字字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我……」他明明視線平平,她卻被看的滯澀了喉頭,半晌才有辦法別過眼眸,「你救我性命多次,這雙眼睛能夠重見光明也是因為你,我身為長物,無以為報,唯有……」她有些難以啟齒,卻強迫自己道:「唯有以身相抵——」
「我讓你報了么?」淡漠的話語,阻止了鴛無雙的話。
鴛無雙頓了下,「我不喜歡欠別人。」
「報恩?你看我需要麼?」
鴛無雙滯了滯,「你的內傷……我無法視若無睹。」
「你不是冷心冷情的鴛無雙么?你何時在意過別人的死活,無法視若無睹這樣的話從你口中說出,半點也沒有可信度……」謝博輕笑一聲,似帶著無以名狀的自嘲意味,「救你性命,為你尋醫治眼,那又如何?都是我自願的,你不喜歡欠別人,我卻偏樂意讓你欠。」
鴛無雙怔了一下,謝博已緊握她的雙肩將她身子扳了回去,他的唇角微微勾著,帶著幾分清淺笑意,可眼眸深處卻冰冷得彷如霜雪嚴寒,無盡深沉,「留在我身邊就這樣讓你難以忍受?我說了,那件事情我可以解釋,那句只相信我,難道只是隨口說說,如今要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了么?」
那雙眼眸像是帶著深深的漩渦要將她整個人吸進去一樣,鴛無雙怔忪半刻,狼狽的別開眼,「與那件事情無關。」
「那是為何?」謝博咄咄相逼,這次,不會輕易妥協放棄。
堅定而不容拒絕的動作,讓鴛無雙被迫轉過視線,卻不敢看他的臉,只讓自己的視線平視向前,卻恰巧將他脖頸上那道血跡乾涸的傷口印入眼帘之中,冷絕的眼眸忽然現出心疼茫然,緊抿著雙唇,「我……我留在你身邊只是因為我受了傷,你可以救我,只是因為我眼盲,而你又恰逢認識殷解憂和辰王這般能醫治我眼睛的人。」
要她如何說出,如今這般彆扭決絕,只因為發現自己用情至深,深怕有一日傷害猶如晴天霹靂一樣砸在她的頭頂……
當年的箭九霄如何不是對她痴情相待無怨無悔,可情殤來的那一刻,他卻唯有無動於衷,冷漠相待,甚至於如今她都不敢回憶當初那樣的痛徹心扉,更不願將自己置身於隨時崩潰的邊緣,原聽人說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她只覺得無比可笑,若能天長地久自然是要天長地久,可如今她卻深深覺得,將那些沁入骨髓的情感深埋心底,遠遠觀望,又有何不好?至少不會傷的體無完膚,不會傷的生不如死。
可看著眼前男人執著而晦暗不明的眼眸,原本準備了半晌的那些傷人的話語她卻半句也說不出口,終究……還是不忍。
謝博輕笑一聲,「那就繼續留在我身邊啊……只當我犯賤好了,我就願意對你好,就願意將你留在身邊無微不至的關照著,不求你半點回報和付出,你想要什麼我就幫你尋來,你想做什麼我也依著你,留在我身邊,就與平常無疑而已,你又有什麼可擔心的?」
鴛無雙啞然,「這對你不公平。」
「無所謂。」謝博說的淡漠,似乎所說的人不是自己一樣,他傾身湊近鴛無雙的耳畔,低聲道:「或者,你實在過意不去……不是要以身抵債么?同一個男人,一次和許多次,應該沒什麼差別吧?」
「我——」她想說什麼,卻被他直接撕裂了衣衫。
這不是他首次對她掠奪,卻是最為霸道狂放的一次,她從不知道,平素里溫文爾雅笑得猶如笑面狐狸的他,居然也可以如此孟浪。
她拒絕的話語不知道說出了沒有,事實上,這個男人也沒有給她機會再說出那些他不喜歡聽的話。
事後,他率先起身穿衣,看似不帶半點眷戀,背對著她。
「等京城的事情處理的差不多了,就回甘州。最近你且在這裡住著就是了。」
說罷,不等鴛無雙有所回應,已經轉身離開。
門板合上的聲音分明那麼輕,可在鴛無雙的心中,卻是一記悶響,震得心口酸澀脹痛,她張了張嘴,似想要說些什麼,但卻只能目送謝博決絕而去的背影。
這不就是她想要的么?為何如今還要這般難受?
謝博離去的路上,正見殷解憂和百里玉二人回來。
謝博的臉色一如往常,但細心的殷解憂依然還是發覺了什麼端倪,「怎麼了?搞不定?」
謝博笑:「還好,你那邊的事情處理的如何了?」
「一切都好。」
藉由謝博成親一事,發動暗處所有勢力瞬間拿下魏國公和姚本清本不是難事,最主要的是姚本清和魏國公背後的家族勢力和朋黨,但既然早有此心,準備亦是十分的充分,即便是以姚本清和魏國公的老狐狸,也未曾想到會敗在殷解憂和百里玉手上。
被拿住的那一瞬,兩人不可置信而惡毒的咒罵不絕於耳,而安羅那邊,卻相對平靜,因為他們因勢利導,已然發覺了殷解憂百里玉之流的行事作風,顯然比御千里以及姚本清魏國公之流,更能符合盟友的標準,有這樣的青年才俊,只怕他們原本籌謀的事情很難成功,真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謝博點點頭,「那就好。」
一直沉默的百里玉忽然道:「出事了?」
殷解憂頗有些莫名。
倒是謝博微微側身,將衣襟攏了攏,卻也沒逃過殷解憂犀利的目光。
脖頸上那道傷痕如此明顯,想要不被人發現也很難。
殷解憂頓了頓,「要不要我幫你——」解釋。
「不必。」她話未說完,謝博已經淡淡開口,「無雙在此處還勞煩郡主多加照看。」
殷解憂看著謝博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鬧翻了?以無雙的性格,鬧翻居然沒跑路,還真是意外。」
一隻大手伸來,阻隔她追尋謝博背影的視線,「他的事情他自己能處理,你別多管閑事了。」
「哦。」殷解憂不甚情願的別過臉,她是覺得這件事情怎麼都是她起的頭,所以才發生了後續的所有,她有道義上的責任,而鴛無雙是月盈的愛徒,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希望月盈得到應有的幸福,也希望鴛無雙可以。
「好了。」百里玉又豈會不懂她那點小心思,「進宮一趟吧。」
霎時,殷解憂的思緒被拉回,表情也變得凝重。
「嗯。」
御千里果然是算計深沉,一邊聯合所有可以聯合的人,一邊竟然連深困禁宮之中的太后也沒有放棄,竟然潛了心腹細作潛入宮中與太后取得聯繫,意圖以太後手書掌控京郊諸多防護營的兵力,若非百里玉機警,只怕等不到伍掠雲趕來,京都已然成為一片倉夷。
這雪大大小小下了好幾日,傍晚的時候也沒有停歇的意思。
紫檀木所制的馬車穩健的行走在宮道之上,經過東華門時,一枚獨特令牌飛出,便堂而皇之的入了宮門,一路到的長樂宮門口,才停下來。
百里玉下了馬車,轉身將殷解憂抱了下來。
殷解憂輕咳一聲,當是沒看到周邊奴才驟然垂低的頭,低聲道:「幹嘛?」
百里玉淡道:「什麼?」竟裝作不知道的轉身入了宮門。
殷解憂無語,只得隨了上去,本想告訴他不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做這種親密動作,但卻礙於有要事要辦,只得壓下衝動,暗暗告誡自己,等一會兒出來的時候定然要好好跟他說說。
穿過長樂宮的正殿,二人往後面的小佛堂而去。
守著小佛堂的內侍早看到了殷解憂百里玉二人,還沒等兩人道近前,便忙不迭跪伏在地,道:「見過辰王,殷統領。」宮中諸人,還是習慣喚殷解憂為殷統領。
百里玉淡淡嗯了一聲,「開門吧。」
「是。」
佛堂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門外大雪飄飛氣候冷寒,門內卻似比外面更冷。那種冷,不是溫度上的冷寒,而是氣氛,是環境給人的感覺。
佛堂內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但對於殷解憂和百里玉二人來說,黑暗視物,也不過尋常之事。
殷解憂微微皺眉,側了側首,身後內侍立即道:「太後娘娘……一直不願點燈……」
「退下吧。」
「是。」
殷解憂暗暗想著,不點燈,為何?
百里玉卻是神色如常,慢慢踱步向前,手中提著內侍遞過來的樸素宮燈,走了兩步,見殷解憂沒有跟上,回身拉住她的手,繼續向前走去。
佛堂並不大,前行幾步,一個身著素衣的人影便顯露眼前。她低垂著頭,手中抱著木魚,髮絲雖然微微灰白,但梳理的整齊無比,咚咚咚的木魚之聲在空蕩蕩的佛堂之內顯得有些突兀刺耳,似在奏唱一人驕傲不屈,雖看不到她的臉孔,但可以想見林芳音此時的神情必然的倨傲猶如當初。
「你們來了。」悠悠的,林芳音說了一句,木魚聲也停了下來,她慢慢轉身,以往那風采無限的臉顯露在二人面前,幾個月的軟禁生涯似乎沒對她產生什麼影響,只有衣衫略顯粗糙。「我就知道,你們終是要來見我的。」
殷解憂對於此人算是深惡痛絕,微皺著眉,不想與她說話。
隔了會兒,百里玉淡漠無比的開口,道:「太后可還安好?」
「好啊,你看,有什麼不好?」她指著周圍黑漆漆的環境,似乎還處在長樂宮中,受萬人朝拜。
「是么……太后的確應該欣慰幾許,畢竟,這樣的時日,不長了。」
林芳音面色細微的變了一下,卻很快恢復自然,笑道:「快要變天了不是么?這樣的日子,的確是不長了。」
「我有點好奇,在被那樣對待之後,太後為何還會相信御千里許下的承諾?」都是聰明人,百里玉並未拐彎抹角。
太后眸中閃過極快的冷光,被御千里這狼崽子反咬了一口,一朝鳳凰變土雞,是她生平首次遭遇的巨大挫敗和屈辱,怎麼可能輕易的過去這個坎?但,時至今日,誰要御千里依然是那個可以聯合合作的最佳人選呢?
起初她亦有聯合曉風師太的意思,曉風師太有謝博,而謝博是先帝的兒子,一旦啟事成功,她還是太后,還能手掌權柄,呼風喚雨,可她卻太了解曉風師太那個女人,看似平靜無爭,其實心中多是算計,這些年來雖說出家做了道姑,手卻伸的極長,和各方勢力都是關係曖昧,謝家能走到今日如日中天,和曉風師太有不可磨滅的關係,而最為關鍵的是,謝博和百里玉等人交情甚好,她選擇謝博,豈非自討苦吃?
退而求其次,御千里又成了最佳人選,因為那個男人夠狠,夠絕,可以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端看他對殷解憂的執著,帝座更是非要不可,與這樣的人聯手,她的確害怕那無盡的變數,但只有如此,才擁有最大的勝算,她得到權利,而御千里得到想要的女人和天下,各取所需有何不可?至於御千里會否過河拆橋,她既然能扶助與他,自然有制衡他的辦法。
事情被看穿,太后亦是神色平平,看著百里玉的視線,多了幾分激賞,「辰王殿下再說什麼,哀家不懂。」
「太后多年籌謀,我卻始終不明白,太後到底想要的是什麼。」
「我想要的……」太后微微冷笑,年少之時,她想要的是皇帝的憐惜,可惜她終生也無法得到,只是明白的太晚。
「太后在京都攪弄風雲這麼多年,臨到此時,亦想翻雲覆雨本也是應該之事。」
「你……什麼意思?」
「太后以為在京中根基深厚,的確有瞞天過海傳出手書的能耐,但……」他慢慢自袖中掏出一隻密封的書信來,「我等不才,日前攔下一封手書,看似倒是太後手筆,不如太后幫忙確認一下吧?」
太後面色灰白,但她心中仍然不信,冷冷嗤笑,道:「辰王倒是說得有理有據,連哀家都有點懷疑自己真的做過這樣的事情了。」
百里玉笑笑,也不多話,收回了那封信。
太后冷笑:「不要以為你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哀家就會上你的當。」手書傳輸的途徑何其隱秘,便是百里玉有通天本領,也難以察覺。
百里玉神色如常,「如今,太后信與不信,都不重要,只不過,既然太后寫下這封手書,本王便不會讓太后白白辛勞。」
林芳音看著容色平平,眸光卻深邃幽深的百里玉,心中忽然浮起驚懼的不好預感,「你……你到底想做什麼?」
「本王只是傳了一個小訊息出去,相信以瑞王的耳目眾多,如今怕已然知道了吧。」
林芳音愣了一下,很快,便明白了百里玉話中的意思,她處於極度的震驚和不可置信中,瞪向了百里玉,如今臉上再也沒有過往的倨傲,目空一切,和自信,她與御千里聯合多年,太清楚那個男人的本性,只要聽到任何風聲,寧可錯殺,也不可放過,無論百里玉傳出了何等訊息,對她來說,都足以致命。
御千里在宮中的勢力有多少,她太過清楚,眨眼的功夫,她便會成為一個不能說話的死人。
而她窮極半生所想要的權利,有命才能享受的到。
「你——」她忽然尖利的叫了一聲,「百里玉,哀家從未得罪過你,你為何要如此苦苦相逼?!」
百里玉略微一頓,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一樣,視線慢慢的落到了太后的身上,「你害了霜妃,但云謹多年來卻一直對你尊崇有加,從未多加違逆,以他之純善,你卻還要對他下手,將他和姚蘭送於御千裏手中換的東山再起的砝碼,為何?」
太後面色微變,連殷解憂也有片刻怔忪,她也曾猜測過這樣的可能性,但總覺得並不大可能,因為她在宮中眼線眾多,並沒有得到半點的消息,可看百里玉的樣子,言辭灼灼,不像是無的放矢。
百里玉慢慢又道:「靜寧長公主待你為閨中密友,助你贏得先皇嫁入皇室,無怨無悔,你卻要聯合小月,奪她夫婿,害她痛苦一生,為何?」
「你……」太後面帶驚色。
百里玉仿若未見,「軍功卓著罷了,殷王何故,卻要遭受你與姚相合理打壓,中毒生死?」
此話一出,不但是太后,殷解憂也是面色大變,她看向太后震驚的神色,幾乎是一眼,便知道,這是事實。
有些事情,自己猜想到是一回事,真正被當事人證實又是另外一回事,她看著太后的視線,除了冰冷,還有殺氣。
袖中綢帶閃電一般的飛出,纏住了林芳音的脖頸,只要稍一用力,這個惡貫滿盈的女人便會立即沒了呼吸,但她沒有動,她還有一件事情要問。
「當年,領了小月進宮藏在凌虛閣的人是不是你?!」凌虛閣為皇家聖地,便是宮中之人,也不是可以隨意進出的,而且其中還有無數精巧機關,若非宮中極有身份地位的人,又知曉其中奧秘的人,怎麼可能將人悄無聲息的藏了進去?
林芳音嘲諷的笑了一下,卻因為驟然的呼吸困難而僵直了脖子,「就是哀家做的……你能如何?」
這一刻,她真的想殺了林芳音。
當初林帥殞命之時,她便有這樣的想法,但林帥至死都未曾對太後下手,而是以證據相脅,她便知道即便林芳音壞事做盡,但林帥卻還是念著那定點的血緣親情,無法親手斬殺,她便也全力壓制與太后,從未想過取了太后的性命,可這一刻,那些殺意從未有過的強烈起來,若非百里玉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她真的會——
林芳音艱難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哀家是太后……縱然……縱然要死……也輪……輪不到……你……你……動手……」
殷解憂的臉色從未有過的陰翳,回想這幾年她與百里玉為了那道沉在心脈之中無法去除的傷勢,數次瀕臨生死關頭,以及那無數個為病痛所折磨的日夜,那為了救她落得神智盡失的茫然眼眸,她的心就抽疼的要死。
十年,整整十年,半數時間卧床不起,半數時間將養家中,還要為這支離破碎的江山操盡了心——
若非林芳音利欲熏心,他本不該遭受那些痛苦。
綢帶驟然再次收緊,林芳音的臉色已然慘白。
就在此時,百里玉清清淡淡的聲音響了起來,「算了,走吧。」
殷解憂卻無法讓自己放手,已不知是為了父親,為了林帥,還是為了他。
須臾,骨節秀雅的大手慢慢的攀上了殷解憂握著綢帶的那隻手,百里玉輕輕嘆息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麼不乖,我可要生氣了。」
這嬌寵的聲音,讓殷解憂有瞬間怔忪。
百里玉已經捏開她緊握的手,丟掉了那根綢帶,捏著她手的大手,很快握住她的手腕。
殷解憂咬牙,恨不能將林芳音撕成碎片,但卻又不忍逆了百里玉的意思,僵在當場,臉色陰沉。
百里玉無聲的笑了笑,那一直沉靜無波的眼眸,漾上了些許暖意,「不值得的,聽話,嗯?」
殷解憂雖為陽級樓主,身在江湖,但這麼多年來,除了刺客死士之流,竟從未動手取過一條人命,如今要為這樣的一個人手染鮮血,何必?
百里玉微微一嘆,攬過她的肩膀,按在自己懷中,拉了出去。
殷解憂卻還不死心的瞪視著那不斷嗆咳的女人,若眼神可以殺人,林芳音已不知死了多少次。
出了佛堂的門,一道溫熱的唇極不和時宜的壓了上來,堵住了她的詢問,也化去了她臉上的冰冷和陰霾。
隔了一會兒,他輕輕放開她,「我不喜歡你剛才的樣子。」
殷解憂靠在他懷中,輕輕喘息著,沒有說話。
百里玉撫著她頰邊的髮絲,道:「對於太后這樣的人,有時候,活著比死了更讓她痛苦。」
她寄望權利,卻讓她看著別人在權利的漩渦之中遊刃有餘,看得見,摸不著,豈非最為痛苦的折磨?
殷解憂恍然想著,百里玉一直就不是那麼好說話的人,這種殺人不見血的辦法,似乎的確比直接要了她的命更能讓她感到無比的折磨痛苦。
就這他懷中的溫度緩和了心中激蕩的情緒,她悶著聲音道:「你以後不能這樣。」
「什麼?」
「不能……」殷解憂默了默,才吶吶道:「還有別人吶……」
守在不遠處的內侍將頭垂的更低,百里玉看到了,眸心帶笑,道:「你若聽話,我又豈會這樣?」說完還一拍額,「哎,曾幾何時我也會如此孟浪——」
殷解憂低哼,「什麼我聽不聽話,方才下車的時候你還不是自顧自做了?那時我什麼都沒做好么。」
百里玉挑挑眉,道:「好吧,我以後注意。」
御千里在京中明裡暗裡耳目眾多,百里玉想要他知道的訊息,很快便傳入了御千里的耳中。
釜底抽薪么?
林芳音居然會寫下手書輔助京中謝博,也要來碾壓他這亂臣賊子。
起初,他是不信的,但當京郊幾處原本無動於衷的防衛營開始有所動向的時候,他不得不信,背信棄義之徒,既然能背棄一次,背棄第二次也沒有什麼可意外的。
幾個時辰之後,禁宮長樂殿後殿忽然著了火。
雖下著雪,但火勢來勢兇猛,等巡守的禁軍趕去救火的時候,已成燎原之勢,好在控制得宜,除了長樂殿和邊上幾處偏殿之外,其餘地方並未被波及。
殷解憂安坐床榻之上,聽著流離將這則訊息詳細告知,眼神沒什麼變動,「佛堂呢?」
流離垂首,「據說燒成了一片焦土,守著佛堂的幾個內侍也有死傷。」
「唔,這樣……」殷解憂若有似無的應了一聲,覺得這樣的下場,太過便宜林芳音,卻也只不過是偶爾一瞬的想法罷了。百里玉與納蘭羽二人如今已經收服了京郊幾個大營主將,伍掠雲也在趕來的路上,很快,最多三五日,就要對御千里形成反包圍之勢,可現如今,皇帝和姚蘭還在她手中。
悠悠的,殷解憂皺了皺眉。
「瑞王大營可有傳來什麼消息么?」
流離自幼跟著她,當然明白她言下之意,「沒有一丁點蛛絲馬跡呢。」事實上,若非百里玉親口說出,他們都不相信那莫名失蹤的皇帝和新後會在御千里的手中。
「最近不要懈怠,仔細盯著點。」
「是。」流離說罷,忽然有些欲言又止,「小姐……那個……」
「怎麼了?」
「我是說,無雙姑娘……」
殷解憂微微一頓,放下手上茶盞,「無雙怎麼了?」
「她近幾日看起來心情不怎麼樣,每日將自己關在房中也不出去,吃的也少了許多……」
殷解憂微微皺眉,道:「我知道了。」這之間發生了什麼,她大約也猜到了幾許,只是心病還需心藥醫,這件事情,她總是無能為力的,「她不吃是她的事情,你們不要怠慢,仔細伺候著就是了。」
「好,知道了。」
是夜。
鴛無雙剛躺上床榻,門卻直接被人推了開來。
她抬起冰冷的眸子,不意外的看到謝博一身素色長衫出現在門口,反手關門。
她慢慢坐起身子,微微跳躍的燭火照印到了她的臉上,那原本瑩潤如玉的臉色如今泛著幾許蒼白和憔悴,唇瓣也有些微的乾裂,謝博極快的縮了一下眼眸,一抹心痛劃過心頭,只是幾日而已,居然成了這幅樣子,難道留在他身邊對她來說如此為難,要讓她這般折磨自己。
鴛無雙卻視線平平,似乎認命一般的扯開了衣衫。
這,就是他每夜會出現在她房中的緣故,沒有溫情脈脈,沒有隻言片語,只有炙熱交纏的情焰。
她原本可以離開,但不知為何,她卻是沒有走的,就維持著這樣畸形的相處方式,不知哪一日便會讓他厭了。
眨眼功夫,衣衫褪盡,只有貼身的小衣掛在身上,衣下風景若隱若現,引人遐思無限,她邁步上前,去拉他腰間玉帶。
謝博的眸中卻沒有半點情動暗沉,而是刮過了一股猛烈的寒風,他冷眼看著她的動作,扯唇冷笑,「你這是做什麼,迫不及待?」
微微動作的素手停了下來,她抬眸,燦若星子的眼睛看向了謝博,平靜淡漠,「還夠了嗎?」
若說謝博在看到她眼眸的時候,對自己方才的惡言相向有丁點的後悔,也在她後來這句話出口的瞬間消失無蹤,一口老血梗在喉頭,差點吐了出來。
就知道,這個女人永遠有氣死他的本事。
謝博冷哼,悶聲道:「不夠。」說著,已經將那柔弱無骨的身子帶入懷中,滾上了柔軟溫暖的床榻,卻就這般抱著,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鴛無雙怔怔然等了許久,他除了環著她腰間的手收的緊了緊,再沒有別的動作。
「你——」她有些意外,但開口之後才意識到這個問題很是難以啟齒。
「閉嘴,我累了。」謝博難得惡聲惡氣,聲音低沉,呼吸噴洒在她後頸。
鴛無雙眸心微暖,輕輕將自己偎靠了一個舒服的位置。她知道自己這樣是不對的,既不能給他他想要的承諾,卻又眷戀他懷抱的溫暖,她有時也會暗暗想著,自己離開之後,這個溫暖的懷抱是不是還會容納別的女子,而每每想到這一點,心就抽疼的厲害,她不願看到那樣的情景,是肯定的,離開的事情,便就這樣一天拖一天,不知到最後會拖到什麼時候,而那些絲絲縷縷的不捨得,也在自己有了離開的念頭之後,猶如野草一樣的瘋漲起來。
真是……固執又矛盾的自己。
清晨第一縷陽光灑入屋內,她睜開眼睛,身邊位置已經半涼,困意不知何時襲上,這一夜,她睡得異常安穩,難得好眠,竟不知謝博何時離開的。
他的懷抱,竟似是有魔力一般的讓自己眷戀。
她坐起身子,不經意間看向窗邊稜柱上掛著的無情劍。
無情無情,說來容易,做起來當真是難的緊呢。
梳洗罷,穿戴妥當,她想出去散散心。
小徑之上,偶遇流離,隨意一問,聽聞她的意思,流離倒沒說什麼,只是囑咐出門小心謹慎些。
鴛無雙出了殷王府。
她來過京城數次,卻並未流連過京城美景,而如今正逢多事之秋,氣象已變,也不復當初繁華景象,鴛無雙默默看著,當真不覺得這京城有什麼只得流連的地方,除了……他。
漫無目的的,她不知不覺間走入一間小茶館坐下,堂倌熱心的上了熱茶。
太陽漸升,茶館客人多了起來,同桌對面坐下了一人。
鴛無雙沒理會,視線一直落在外面的行人上,漫不經心的瞧著。
隔了好一會兒,對面坐著的那人忽然低低笑了出來,「若不是你手中這無情劍如假包換,我真的以為我看錯了呢。」
鴛無雙微微一怔,回眸,看向坐在自己對面的女子。
那是一個素雅娟秀的二十歲女子,容貌並不出色,但鴛無雙卻一眼就認出了她,面色微微一凝,「你?」
「尚辛,師姐還認得我呢!」坐在對面的,正是鴛無對,她的同門師妹,兩人雖師出同門,卻素來是沒有什麼交集的,唯二的兩次,一次是被鴛無對欺騙去刺殺殷解憂和烈炎,另外一次,就是甘州那次,鴛無對從那黑衣人手下將她救出,送回了洛水。
「你來京城做什麼?」鴛無雙言語冷漠。
鴛無對淡淡一笑,「京城好玩啊,來湊熱鬧的。」
鴛無雙不可置否,卻沒接話,沉默的飲著面前熱茶。
鴛無對也不覺得被冷待,自顧說道:「對了師姐,你如今住在何處?」
「與你無關。」
「這麼小心做什麼?我不過隨口問問。」鴛無對嬌媚的笑著,道:「好啦,你不說就算了,不過我聽說謝博也在京城呢,你見著他了么?」
鴛無雙握著茶杯的手幾不可查的緊了緊,面色卻一如往常冰冷,「時辰不早了。」說罷,茶杯放下,起身離開。
鴛無對惋惜的看著她的背影,「這才見面而已,就要走了嗎?」
遠遠的,鴛無雙只留下一個孤絕背影,沒有隻言片語。
只道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鴛無對才別有深意的笑了笑。
轉入小巷的鴛無雙,卻忽然覺得眼前一片昏暗,還來不及多想,人已經軟軟倒了下去。
小巷另一面,一個素雅娟秀的女子慢慢踱步而出,蹲在了鴛無雙身邊,細細看了會兒,拿了她手中無情劍,打了個手勢,立即有兩條人影出現,將昏迷的鴛無雙帶走。
鴛無對慢慢的拿起無情劍,指尖細細摩挲了會兒,「這等稀世寶劍,師傅卻只傳給你,還說不是偏心么!」
日漸西沉,原本井然有序的殷王府卻忽然變得忙碌起來。
鴛無雙自回府之後就昏睡不醒,似是生了極重的病,偏生殷解憂不在府中,請了別的太醫和大夫來看,都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無奈之下,流離只得找了謝博前來。
是時謝博正在幫納蘭羽處理京中事務,聞言沒有耽擱,立即來到了殷王府中。
床榻之上,鴛無雙臉色白如金紙,唇瓣乾裂開口,長長的眉微微蹙著,額頭也沁著細細的汗珠,似乎在忍受無盡的痛苦。
「你……你來了……」鴛無雙噓噓弱弱的說了一句話,便有些輕喘。
謝博忙扶住她的身子,「別說話。」深沉擔憂的視線看向一旁流離,「怎麼了這是?」
「我也不知道啊,早上出門的時候還好好的,回來就這樣了……」
謝博眉心一蹙,出門?
「你見了什麼人么?」
鴛無雙虛弱的搖搖頭,「那不重要,我……」才一開口,似乎血氣翻湧,唇角竟然沁出一絲血跡來。
「你不要說話。」謝博覺得心被人狠狠砸了一錘,只是幾個時辰而已,原本依偎自己自己懷中彷彿可以天長地久的女人居然成了這服樣子,他壓住心中翻湧的慌亂。
鴛無雙卻握住了謝博的手,道:「我自己……我知道……我有話想告訴你……」
流離等人識相的退了出去。
屋中靜怡,只剩下他們二人。
鴛無雙虛弱的靠在了謝博的懷中,滿足的喟嘆:「好想一直這樣靠在你懷裡,再也不分開……可……是不是我上輩子不是好人,為什麼老天爺要一直跟我開玩笑……」
「殷郡主出城辦事去了,很快便回,她醫術高明——」
鴛無雙搖搖頭,「沒用的,我……中的這種毒,三個時辰沒有解藥,便是大羅神仙也是救不了我……我這條命,原該在那個時候就沒了,多活了這許多年,也是行屍走肉一般,生活沒有半點溫暖期待,直到我遇到了你……」
鴛無雙虛弱的笑笑:「我真的是……不識好歹呵……你對我那樣的好,我卻走的那樣決絕,傷了你的心……」
此時此刻,謝博竟然無言以對,唯有不斷的擦拭她唇邊的血跡,低聲溫柔的道:「別說話了。」
「現在不說……我怕……我怕以後……就……就沒機會……了……如今,不論你信還是……不信……我都想把自己最真切的心意……心意……告訴……你,我……喜歡……喜歡你……好久……了……」
謝博那隻垂在衣袖下的手嗤然收緊,他的確想聽這句話想的都快瘋了,可卻萬萬沒想到會是這種的情況下聽到,若聽到這句話的代價是丟掉她的性命,那他寧願如她所言,放她離去,從此天涯兩方,互不相干。
可如今早已不是假設後悔的時候,她早已深深印刻在他的心底,他絕不容許她就這樣死去。
「告訴我,你中了什麼毒?」
鴛無雙微閉著眼睛,搖了搖頭。
謝博眉心凝聚堅定神色,立即將鴛無雙輕輕放倒在了床榻之上,他體內有百草丹,可解百毒,只要給她喝了自己的血,即便無法化解毒素,只要等到殷解憂歸來,那麼一切就還有轉機。
就在他即將起身之際,視線掠過那白嫩的耳後,讓他的眼眸禁不住微微一縮,但謝博卻很快掩藏了那抹不自然的神色,起身的同時,已和原本無二。
「你等我。」謝博說罷,轉身往外走去。
鴛無雙似乎還想說什麼,卻抿了抿唇,沒有多言,點頭送她離去。
謝博到了門口。
流離忙道:「姑娘的情況如何?」
「此間勞煩姑娘幫忙照看,我去去就來。」
流離愣了一下,卻只見謝博輕微的打了個手勢,話語立時頓住,改了口,「好,對了謝公子,雖然郡主不在,但烈世子一直在京中,烈世子為鬼醫傳人,醫術了得,不如去請他幫忙。」
「正有此意。」
二人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淡。
直到離開了那座院子之後,流離才著急問道:「怎麼了?」
謝博眸色深沉,「無雙可能出事了。」
流離很快明白他話中的意思,有些意外的指著院子內的卧室,「你是說——」
「嗯。」謝博淡淡應了一聲。
他與鴛無雙早已親密無間,了解鴛無雙所有的事情,當然包括她耳後髮際之處的硃砂痣,那顆小痣,分明是在左耳之後,可如今小院之中的鴛無雙,小痣卻是在右耳之後,這隻能說明一點,這個鴛無雙絕非原本那個鴛無雙。
屋中之人是誰?真正的鴛無雙又去了哪裡?
流離很快道:「樓中暗樁無數,我讓人去查,應該很快會有消息。」
「嗯。」謝博平平應了一聲,視線深沉,是什麼人,會對付無雙呢?她早已身入江湖,京中雖是是非之地,魏國公和姚本清都已伏誅,安羅方面也已收手,沒有人刻意針對,除非,是因為他將她牽連。
疏淡的長眉皺了皺,他的心中,除去擔憂,還有濃濃的恐懼。
潛了心腹下屬布下天羅地網去搜尋鴛無雙的下落,他卻不敢離開那個假的太久,以免起疑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半刻之後,他再次回到了鴛無雙的床榻邊上。
鴛無雙依舊虛弱無比,謝博喚了好幾聲,她才能勉強睜開眼睛。
「你……你來了……」
「別說話,也別動,烈世子馬上就到,他是鬼醫傳人,定然會對你身上的毒有辦法的。」
鴛無雙虛弱的笑了:「好……」看似一副不願他過多擔心的樣子。
謝博心中不得不思忖這人演技真正太好,她手中無情劍也是真的,而且能將鴛無雙的情緒聲音模仿的分毫不差,若非是相熟之人,怕沒人可以做得到吧?
他曾與鴛無雙說起過洛水的生活,也曾聽她淡漠的提起玉修羅和有著天下第一蕩婦之稱的鴛無對,鴛無對擅毒和易容,眼前人的真正身份幾乎呼之欲出,他卻神色依然如故,泛著擔心和憂慮,那是對真的鴛無雙此時境況的擔憂,半點沒有參假。
而與此同時,床榻上的鴛無雙,其實也早是心思百轉,他們原本的計劃是讓謝博去尋解藥,沒想到謝博竟然沒有堅持要去的意思。她本就是極其敏銳聰慧的人,很快,便察覺到自己假扮之事可能已經漏了馬腳,心中思緒也是百轉,想著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她自然是不能真的等到烈炎前來,自己這點道行,哄哄一般的大夫還好,想要瞞過烈炎的眼睛,根本不可能,那麼,眼下只有一個解決辦法了——
她虛弱的低喚了一聲,謝博上前,扶著她起身,靠在了枕靠上,還體貼的起身去倒水。
卻在他回首的瞬間,無情劍尖直直刺向了他的心窩處。
要了謝博的命,便是此次他們行動的目的。誰要他是皇位唯一的順位人,成了阻礙瑞王的絆腳石呢?而自己……卻偏生對那冷情冷心的獨孤庸沒有任何辦法,但凡他的吩咐,她必唯命是從。
只是這次……她恐再難逃出生天。
素雅兩指堪堪夾住了那柄長劍。
劍尖並沒有刺入謝博胸口,而是在他胸前險險停了下來,謝博冷冷看著面前,臉色蒼白的「鴛無雙」,「終於裝不下去了嗎?」
「鴛無雙」冷笑,自床榻之上飛旋而起,矯捷身影很快和謝博纏鬥在一起。
她在甘州那次被烈炎冥虛重傷之後本元大大受損,幸得獨孤庸找來千山素女為她療傷,身體恢復了大半,若是對付數一數二的高手,自然艱難,但對付內力尚未完全恢復的謝博,卻尚有幾分自信。
「無雙在哪?!」交手間隙,謝博冷聲問道。
鴛無對格格的笑了起來,這樣的笑容,出現在頂著的鴛無雙的臉上,如此違和而怪異,「你很喜歡她吧,我這便送你去見她好了。」
謝博面色微變,「你殺了她?!」可瞬間,他立即摒棄了這個念頭,不,不會的,無雙不會死,絕對不會。
鴛無對卻乘著他心亂分神的瞬間刺傷了他的肩頭。
院內,護衛和流離聞聲趕來。
鴛無對很快被流離拿下,她嬌媚的笑著看向謝博,為防有變,她在無情劍上早淬了毒藥,毒性會隨著血液流入奇經八脈,謝博越是動用內力,毒素走的越快,即便不能親手取他性命,他也活不過三日。
流離極其厭惡鴛無對,當即不客氣的已劍尖抵住她的喉嚨,手腕翻動,將她臉上那張人皮面具揭下,露出了她原本的容貌,「說,你將無雙姑娘藏在哪了?」
鴛無對笑得嬌媚,「你想知道么?我偏不告訴你。」
「你——」流離氣急,正待發作,卻看到謝博肩頭顏色古怪的血跡,暗暗叫糟,將鴛無對五花大綁,小步到了謝博面前,「謝公子,你感覺怎樣?」
謝博面色微微泛白,搖了搖頭,「速去找無雙。」說完此話,人已昏了過去。
……
一室靜怡。
謝博面色白如金紙,躺與床榻之上,殷解憂和烈炎立在床邊,怎麼也未曾想到,只離開了兩個時辰不到,府中居然發生這樣的事情。
這也是烈炎和殷解憂自從京都分開之後,幾個月來首次見面,卻已沒有了敘舊的心情。
烈炎道:「此毒霸道,我已用固元丹和解毒之葯壓制了毒性,但也只能緩解毒素擴散的時間。」
「可有解毒之法么?」
「唯有得到毒藥的配方,才能做出相應的解藥來,而且要快,否則毒素入骨,再難救治。」
「鴛無雙找到了嗎?」
「還沒有。」流離輕聲說著,此事她也有責任,分明小姐交代過要好好看顧鴛無雙,她卻讓鴛無雙獨自出府,才發生這樣的事情。
殷解憂沉默了會兒,道:「繼續找,務必要將人完好無缺的帶回來。」
「是。」
流離應聲退了下去。
殷解憂站了會兒,走到床前看了看,纖細的柳眉幾不可查的皺了皺。
身後,烈炎沒有錯過那抹神色,「怎麼了?」想了想,他還是問了出來,便是不能更親密,至少還是師兄妹,不是么?
殷解憂回眸,搖了搖頭,「沒事,只是在想要怎樣解毒。」
烈炎微微垂了眼眸,「任何毒物,七步之內必有天命剋星存在,任何毒藥,也會有相應的解藥,雖然時間緊迫,若我們可以拿到制毒配方,想要解毒也不是難事。」
「她既下毒,不會那麼輕易說出口的。」
「嗯。」烈炎淡淡應了一聲。
烈炎的醫術,殷解憂沒有一點也不懷疑,月闕御千里他們想要謝博性命的初衷,殷解憂也想的到,她現在只遲疑一點——這葯,到底是鴛無對的手筆,還是那千山素女月闕的手筆呢?
若是鴛無對的手筆,她人就在他們手中,她自有辦法得到自己想知道的一切,但若是月闕的手筆……可是想到師兄一如往常的神色,她在想,是不是自己想的太遠,此事千山素女並未插手?
她垂著眼眸,沒有注意到烈炎看著謝博傷處流出顏色怪異的血液露出深沉的神色。
在殷解憂抬眸的同時,烈炎神色已然如常,淡道:「不過這血液的顏色倒的確是稀奇,以前曾在一本古籍之上看到過,或許我可以找找也說不定。」
殷解憂一喜:「怎麼不早說?」
「方才沒注意到這個,好了,我先回去找書。」
「嗯。」殷解憂點點頭,目送了烈炎離去之後,視線慢慢的落到了床榻之上謝博身上。
這一對兒,真是多災多劫。
烈炎走後,除了多方尋找鴛無雙之外,殷解憂也沒閑著,親自去見了鴛無對,只可惜這個女人的嘴太牢,間或軟硬不吃,根本問不出任何想要得到的東西,只得作罷。
午夜,她頗有些憂慮的坐在春水湖的小亭子欄杆上,看著天上的圓月,暗暗想著不知月盈此時在何處,可會有危險?因為得知月闕的醫術是諸葛宸親授,她便傳信給了諸葛宸,請他即刻前來,希望可以為烈炎解毒,只不過原本留在城外小鎮打鐵鋪的諸葛宸卻不見了蹤影,當真也是讓人憂心呢。
身後,百里玉走路無聲,靠近了殷解憂身邊。
殷解憂臉帶幾分期待,「怎樣?」
百里玉搖了搖頭。
殷解憂嘆了口氣,歪著臉靠在他身側,微微抿著唇,「三日,又是三日,要到何處去找解藥。」
百里玉撫平了她眉心的褶皺,道:「別太擔心,事情總會有轉機的。」
殷解憂也想如此安慰自己,可這是死局,而她沒有解毒之法。
廊上,忽然響起匆忙的腳步聲。
殷解憂直起身子,便見流離小跑著沖了過來,氣喘吁吁的將一隻構造精巧的琉璃珠子遞給了殷解憂。
「什麼?」
「是……突然飛進府中的……」
殷解憂眸心一動,接過,打量了一下,忽然指尖一動,觸碰了某一處,琉璃珠子忽然從珠頂分裂為六瓣,珠內露出一封信來。
這構造精巧的琉璃珠,在前世的時候,是世家用來傳信的最為落後的器具,但是到了這個年代,能造出這樣精巧的琉璃珠子已屬相當困難,想來是以強弓勁孥投至府中。
百里玉眸光微微動了動,「看看。」
「嗯。」
殷解憂打開一看,面無表情的遞給了百里玉。
信上,只有一句話。
若想謝博與皇帝活命,親自帶傳國玉璽來見我。
親自,指的當然是殷解憂。
沉默了一會兒,殷解憂道:「傳國玉璽在哪?」
「我不會讓你去。」百里玉慢慢說著,將手中的信件隨手一揮,化為粉末。
「已經沒有更好的辦法。」
百里玉沒有說話,但只要想到殷解憂可能會遇到的危險,哪怕只是萬一,他都無法忍受,「我會另想辦法。」
「雲謹和姚蘭等得起,謝博等不起。」
三日,不過眨眼,而誰又能肯定三日時間不會發生別的變數?
百里玉疏淡的長眉首次擰了擰,「還是不妥。」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在現在來看的確是最好的辦法,百里玉沉默了,早在那日自己清醒的時候,他就發誓不讓她受丁點的傷害,如今卻要眼看她深入虎穴嗎?
御千里那個男人,對她的賊心天下皆知,此去——
殷解憂站起身來,道:「我知你是擔心我,可若我不去,謝博性命危及,我們也只會和御千里長久的僵持不下,難道你真的希望等到伍掠雲到來,前後夾擊血流成河么?若是以前,我必然也是要顧忌首尾,但我現在身後不是有你這個堅實的後盾么?我只身前往,你可在後方運籌帷幄,料定御千里也不敢對我如何。」殷解憂輕嘆一聲,上前拉了拉他的衣袖,「答應了吧,快點。」那語氣,竟有幾分撒嬌意味,她知道,此時若是換做別的人,不用御千里提出,他定然早已想到這個辦法,但事關她,他行動起來便保守了許多,這都是因為掛心與她,才如此束手束腳。
她雖尋求他的響應,但心中其實已經篤定了要這麼做。
百里玉長嘆了一聲,狠狠將她的頭按在了自己胸前,撞得殷解憂鼻樑也有些生疼,百里玉悶著聲音道:「長本事了。」
殷解憂揉了揉發疼的鼻骨,笑嘻嘻的道:「都是你給的本事。」
百里玉笑了一聲,道:「我幾時給你的?」
「你在我身邊,我就覺得無所畏懼,渾身都是本事,這大概就是安全感吧。」殷解憂也笑。
百里玉沒有說話,手有一下沒一下的順著殷解憂頰邊的髮辮,頓了會兒,才道:「要小心。」
殷解憂會心一笑,就知道他終究還是要答應的。
第二日,晨露成霜,營地外的地面一片白茫茫。
殷解憂騎著雪白的雲中雪月出現在了營地外百丈之處,看似與那一片片白連城了一片,便更顯得她身上那襲湖綠色裙裳亮眼而奪目。
哨崗上的兵勇很快發現了她,忙不迭前去稟告,在外巡視的護衛軍已將她團團圍住。
殷解憂眸色平靜,淡淡道:「我是殷解憂。」
她如上賓一般,被帶進了營地的一間帳篷。
帳篷內點著上好的銀炭,溫暖撲面而來,卻並非主帥之帳,看起來倒像是閑來無事小憩之所一般,那護衛帶他過來,便自行退下離去。
沒過一會兒,帳簾再次掀起,一個曼妙人影出現在帳門口。
殷解憂回首,來人素衣娟秀,眉目清雅,髮髻之上簪著一隻白玉蘭花的發簪,發簪簪尾垂墜著漂亮的流蘇珠穗,卻不是姚蘭又是誰?!
「殷姐姐……」
才一見面,姚蘭眼眸濕潤,臉上浮現不可思議的驚懼,「你怎麼也在此處?莫不是也被他們——」
殷解憂淡淡道:「你們在此處可好?」
姚蘭收斂了幾許情緒,才道:「說不上好與不好。」事實上,除了行動受限之外,御千里並未對他們有任何別的行為,偶爾會請雲謹前去,倒多是談論書法丹青,如朋友一般,但他們心中都清楚自己在此是為俘虜,心中也一直有所戒備,是以今日將她獨自帶出營帳,他們二人心中都是惴惴不安,深恐有什麼不可知的變數,沒想到卻會見到殷解憂。
姚蘭將近日情況簡單說了說,殷解憂面色平靜的聽著,須臾,點了點頭,「那就好——」
帳門口,已經有腳步聲傳來,很快,帳簾被掀起,一襲墨衣,豎著墨玉冠的御千里出現在兩人眼前,英挺的容顏與往常如故,眸心冰冷如墨染,唇角卻微微勾著,「你來了。」
他話音才落,身後侍從已經上前,看似恭敬的對姚蘭道:「請。」
姚蘭欲言又止的看了殷解憂一眼,卻不得不隨那人離開。
殷解憂面色冷漠,如同看最為尋常的陌生人一般,只淡淡掃了御千里一眼,道:「解藥呢?」她已懶得與他多說一句話,自然是開門見山。
御千里眸心劃過一抹陰霾,卻很快消失無形,稜角分明的唇瓣微微一動,勾出一抹笑容來,「許久不見,敘敘舊吧。」
這話,自然不是在問她的意思。
他轉身出了帳,身後侍從到了殷解憂身旁,伸手為請,殷解憂沒有別的選擇,隨了出去。
殷解憂來到了一處相較方才稍微華麗的營帳之中,御千里上前坐下,看她臉色冰冷的立在當地,淡淡笑道:「過來坐吧,不然難道要本王請你不成?」
殷解憂冷哼,沒有動作。
帳門再開,已有曼妙而美麗的婢女魚貫出入,端上精美的食物擺滿了桌子,御千里神色如常,「看來你是不給面子了。」
殷解憂眉心微蹙,強迫自己不要爆粗口,要忍。
她踱步上前,隨意坐下,倒是不知御千里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
御千里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沒有幾許這個話題,而是一指桌上食物,「郡主看看,可還能入得了口?」
殷解憂神情依舊淡漠,敷衍的掃了一眼,視線卻猛然一頓,這些食物,分明都是前世里才會有的特色菜肴,此時不合時宜的被擺在這樣的地方,且從外形來看,與前世並無二至。
御千里的聲音響了起來,「郡主,或者說,我該叫你小橋。」
「住口!」殷解憂聲線驟冷,前世種種,早已是過眼雲煙,她亦是半點也不想提起,「瑞王殿下如此勞師動眾,想必不是為了這些事情吧?既然是目的明確,何必做這些可笑的事情。」
御千里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忽然道:「你想要解藥是不是?」本來,他並不想這麼快就直奔主題,但殷解憂的神色太冷,冷的讓他無法繼續做這些可笑的事情,他發現每次面對這個女人,自己的耐性很快就會消失無蹤。
殷解憂神色平靜,冷笑:「這不就是你的目的么?瑞王殿下不算太老,記憶應該沒有退化到這種地步吧?」
御千里垂了垂眼眸,無視她話中明顯的譏諷,「傳國玉璽。」
「你想要傳國玉璽,可以,放過姚蘭和雲謹,給我解藥,我就將傳國玉璽給你。」
御千里看著殷解憂的視線很奇怪,忽然笑了:「傳國玉璽只有一樣,但人命卻有三條,這樣虧本的買賣,我不會做。」
「那麼,你還想要什麼?」殷解憂冷笑著,問了這樣一句。
御千里視線玩味,掃過她冷漠的臉龐,「你知道我想要什麼。」他這一生一直執著的只有兩件事情,皇位,她,他的意思也是再明顯不過。
沒來由的,殷解憂心中一陣煩悶厭惡,她不認為他們還有繼續談下去的必要,事實上,她來也不是只為了跟御千里換解藥。
她被帶到了一個離主賬不遠的營帳,美其名曰請她好好考慮,殷解憂不置可否,雖然白日里見著姚蘭的時候並未細細問及他們所在帳的位置,但通過百里玉大概畫出的營地布置圖,以及今日她進來時候的暗中觀察,也猜了個大概,但以御千里的所為,姚蘭和雲謹近一段時間並不會有生命危險,此次前來最為主要的,卻是為了謝博所中之毒的配方或者是解藥。
這的確是極為棘手的事情,以御千里的行事作風,那解藥或者配方,必然是在他最為隨身的地方,想要拿到,簡直難如登天,白日的時候,她甚至想是否可先用傳國玉璽換得解藥,但很快將這個想法棄了。
御千里並不是好相與的人,疑心極高,為達目的也是不擇手段,怎會輕易將那關鍵之際的解藥交出來?
也不知百里玉此時如何了,從鴛無對的口中,可得出了什麼訊息?
輕輕斂去眸中些許愁思,殷解憂的視線極快的看向門口,火把的光芒將一個人的影子照印到了帳篷之上。
「郡主……」
「什麼事?」
「王爺說,三日時間眨眼就到,不知郡主考慮的如何了?」
殷解憂冷冷道:「你告訴他,我考慮好了自會親自答覆他。」
「是。」
很快,那道影子消失,賬外又看似恢復了一片寧靜,但那來來往往密切監視的守衛,殷解憂卻分毫沒有錯過。
她沒有多想,揮袖,滅掉屋內的燭火,休息。
主賬內,御千里漫不經心的聽著手下的稟報,手中正隨意翻看著一本雜書。
「主子,為何不先拿了傳國玉璽……」沉默的氣氛實在凝滯,手下有些忍不住,低聲道。
翻書的手沒有動,御千里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哦?」
「屬下覺得……」見鬼,看著御千里那陰晴不定的臉色,伺候他多年的侍從哪敢說是,只得忙道:「屬下多嘴了,屬下這就退下。」
御千里卻似覺得這的確是個不錯的想法似的,饒有興緻的重複了一遍,「你覺得這樣比較好嗎?」
侍從額心冒汗,頭垂的更低,天知道這位主子素來陰晴不定,看似笑著,指不定心中在想些什麼,也許不經意說錯什麼話,便開罪了他,到時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他戰戰兢兢的等著,卻沒等到御千里下一句話,他吊著的心卻不敢稍微落下,反而越發的高高懸了起來。
許久之後,御千里淡淡道:「下去吧。」
「是。」
此時,門口侍從前來稟告:「王爺,獨孤庸來了。」
「進來吧。」
「是。」
很快,一個身高八尺,身形偉岸猶如鐵塔,身著黑色寬袖勁裝的昂藏男子出現在了帳中。
他眸色冷沉而犀利,唇線緊抿,渾身上下都是一副生人勿進的氣息,他看著坐在主座上,還有心情翻看雜書的御千里,冷冷道:「殷解憂來了是么?」
御千里抬眸,「對。」
「我要見她。」
御千里慢慢放下手中書本,「現在不行。」
獨孤庸蹙起眉頭,「為什麼?」
「你沒有問為什麼的立場。」御千里冷漠的說著,一如獨孤庸印象中的那樣。
獨孤庸冷冷提醒,「你難道忘了,我不是你的僕人,沒有義務聽你的。」
「本王不想讓你見,你便見不到。」御千里說的平靜,卻滿是倨傲神色,看的獨孤庸冷冷眯起了眼眸,即便心中怒氣橫生,恨不能將眼前這個男人打下王座,但他卻依然無法真的做出什麼來,既然談不攏,直接拂袖而去,連多餘的話都沒有。
御千里冷眼看著,從一開始,獨孤庸之於他,不過是一個可以利用的對象,能夠依靠他拿到幽冥白虎玉佩,開啟白虎堂,便是他的基本價值,但如今伍掠云為自己正名,他是失蹤多年的獨孤一脈大公子,他們一直沒有辦法開啟白虎堂,即便拿到白虎玉佩依然不行,只因為白虎堂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經被伍掠雲開啟,如今想來可笑之極,他又豈會再過多理會獨孤庸?
而獨孤庸想要見殷解憂,自有他的道理,御千里的不許,又豈會真的攔得住他?
可他沒想到的是,自己還沒想到辦法前去見殷解憂,殷解憂已自己找上門來。
將近黎明,天色已經發灰發白,獨孤庸素來淺眠,所以當那幾乎無聲的落地之聲映入耳中的時候,他立即翻身坐起,隨身寶劍沖著聲音所在之地狠狠刺去,身體也下意識的旋過危險可能觸及的方位。
劍尖並沒有如他所想一般,刺入潛入者的身體,而是被一道掌風輕飄飄的擊了開去。
此人內力深不可測,出手的力道也是恰好,只將劍震開,並沒有發出丁點的聲音來。
獨孤庸心下一驚,正要再次進攻,腦海之中卻忽然響起一道聲音,「獨孤庸!」
獨孤庸手一頓,這道聲音很陌生,但並非沒有聽過,他暗自疑惑心中想的那人出現在此時的可能性,收回長劍,此時才意識到,方才是傳音入密,並非開口說話,不由又是一陣驚異,許久不見,她內力似乎越發精進了。
「殷解憂?」他不甚確定的問。
「不錯,是我。」
「你來做什麼?」獨孤庸冷冷發問,他的確想見殷解憂,自然有他的道理,但他不以為殷解憂有見他的理由。
屋內已有略微的光線,況且二人本就是習武之人,黑暗視物本是尋常事,但殷解憂背光而立,卻讓獨孤庸有些看不清她臉上神色。
「你可知鴛無對此時在何處?」
獨孤庸一怔,「與我無關。」
「她奉了你的命令毒害楚王謝博,你居然說與你無關?」
獨孤庸冰冷的眼眸微微一眯,劃過幾許思量,他雖心中怨恨,但只是對百里玉,對水天香,對那滅了獨孤滿門的人,與御千里的合作也只是為了藉助御千里的力量,想要尋找白虎玉佩開啟白虎堂,亦是為了重整獨孤家族聲威,他身為獨孤門人,心中始終牢記獨孤一脈所肩負的重擔,不曾改變,雖為錢財取過一些人命,但絕對從未下過這樣的命令。
而他的本心,殷解憂與百里玉亦是猜到了幾許,所以才由此人入手。
「楚王沒死?」不然殷解憂來此也便沒有意義。
「還剩半條命。」
半晌,獨孤庸道:「她與我並非下屬關係,她要做什麼,我管不著,你若是來興師問罪,怕是找錯人了。」自上次春獵,御千里借走她已有一段時間,看來毒殺楚王的事情必然和御千里拖不了干係。
殷解憂道:「我並非來興師問罪,而是有事相求。」
這話,若是他初始殷解憂的時候,只會嗤之以鼻,笑她不自量力,他獨孤庸是誰,豈會什麼人都幫?但在殷解憂能力如此卓絕的今時今日,他倒覺得殷解憂的話像是在消遣他一樣。
他果然是嗤笑了一聲,卻還是給面子的道:「說來聽聽。」
「解楚王之毒。」
獨孤庸果然覺得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般,冷笑,「你未免太看得起我。」鴛無對本就是使毒高手,更何況御千里這裡還有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鬼醫,而獨孤庸本人根本不會醫,如何去解?
殷解憂淡淡道:「你只需去見鴛無對就好。」
獨孤庸一怔。
既不是下屬卻能這麼多年追隨在一個男人身側不離不棄,無怨無悔,對一個女人來說,是何種意義,只要稍微一想,並不難理解,鴛無對若是一個死結,那獨孤庸就是唯一可能解開這個結的人。
而獨孤庸本人又豈會毫無所覺?也不過是視若無睹罷了。
沉默了會兒,他忽然道:「幫你,我有什麼好處?」
從死人堆里爬出來,一步一步生存下來,到得今日,他已經變得無利不起早,若對他沒有任何好處,楚王是死是活,與他何干?
殷解憂道:「我可以讓你光明正大的做獨孤庸。」
獨孤庸面色微變,沉默良久。
這的確是他多年夙願,找到白虎玉佩,開啟白虎堂,甚至有那麼一瞬就是為了向死去的父親證明,自己並不比他那個心愛的大兒子要差,這些年裡他亦一直生活的在黑暗之中,沒有身份,沒有名字,見不得天日,不知光明正大到底為何物。
終究,他沒有考慮很久,「好。」即便是不為什麼光明正大,只為御千里這麼多年對待他猶如棋子工具一般的態度,他便不能輕易讓他如願。
殷解憂微微一笑,可嘆御千里其人,前世今生都一樣,一樣的不會做人,一樣將身邊的人全部得罪光了。
「但我不保證有用。」獨孤庸淡漠的補充。
殷解憂笑道:「無妨,你只需去見,便是了。」
「她在何處?」
「殷王府。」
獨孤庸皺了皺眉,殷王府,豈非可能遇到百里玉?如今,殺他之心已淡,但並不代表他還願意見他。
頓時,想要反口。
殷解憂卻已先一步開口:「怎麼,你很怕?」怕什麼,兩人心知肚明。
這激將法的確露骨直接,但很有用,獨孤庸冷冷一哼,「笑話。」
殷解憂滿意的笑了,「楚王的時間只有三天,今日已是第三天,還請儘快。」語罷,猶如來時一般,悄然離去。
她回到了自己原本所在那座帳篷,才一進門,便感覺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息,但此股氣息並沒有殺氣,是以她雖神情戒備,卻並未出手,只冷聲道:「誰?」
「師妹。」
「師兄!」竟是烈炎,殷解憂十分意外,看向從暗處走出的影子,「你何時到的?」
「你出去的時候。」恰逢一隊巡守侍衛前來,他便順勢入了營帳發出細微的聲響,以免殷解憂太過安靜的營帳引來其餘人的懷疑。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有心就不難。」
殷解憂不甚自在的垂了眼眸,忽然道:「對了,謝博怎樣了,那古書可找到了嗎?」
謝博的身子隱在暗處,讓她看不清楚他的眸色,謝博頓了一會兒,才道:「沒找到。」
「那鴛無雙可有下落了嗎?」
「也沒有。」
殷解憂皺了皺眉,「可看御千里的樣子,似乎是不在他手中,不過,如今謝博的毒倒是有了轉機,還勞煩師兄先回殷王府,救治謝博性命。」
烈炎道:「有配方了?」
殷解憂搖頭:「暫時沒有,但應該很快會有。」當即將獨孤庸之事說了一遍,烈炎瞭然點頭,道:「那的確是轉機,只是——」
殷解憂道:「你不用擔心我,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烈炎略微遲疑了一下,擔憂之心豈非一句兩句就能這般簡單的化去?可是看著殷解憂淡淡的不願多說的眼眸,烈炎終究將到了唇邊的話咽了下去,只道:「那好,你要小心。」
「多謝師兄關心,我記得了。」
烈炎輕輕嗯了一聲,轉身,消失在暗夜之中。
殷解憂坐在床榻邊上,靜靜的等待,才剛大亮,便招來門外守候的衛兵,表示要見御千里。
天邊朝雲漸露,今日,便是第三日了。
作為一個被人拿捏到把柄不得不就範的人,她覺得她應該表現的敬業一點,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懷疑。
御千里卻似興緻缺缺,竟沒回過話來,殷解憂心中冷冷笑著,臉上看似平靜,眸心卻帶著幾分焦慮,將近午時,御千里依舊沒有回復,而殷解憂也已經等不下去,直接找到了御千里所在的主賬。
主賬之內,似是正在議事,卻因殷解憂的闖入而鴉雀無聲。
御千里坐在正中首位上,眸色平靜而深沉,瞧著殷解憂的視線也一如既往,讓人看不出他的喜怒來,是以立在左右的各帳首領也靜若寒蟬。
「御千里,讓他們退下。」殷解憂直呼其名,冷冷的說著。
御千里扯唇一笑:「本王憑什麼聽你的?」
殷解憂看了他一會兒,忽道:「隨你的便。」語罷,竟欲轉身離開。
御千里眸心微微動了一下,改變心意也是瞬間,「退下!」
左右立即魚貫退下,連想看熱鬧的心都不敢有。
御千里站起身來,墨色衣袍逶迤落地,閃爍不一般的華彩,高束起的墨玉冠讓他整個人更填威儀,從裡到外一副身在上位的傲氣,「看來你是想通了。」
殷解憂淡漠無言,拿出那用明黃色綢緞包裹的仔細無比的盒子,「傳國玉璽,我可以給你。」
御千里眼眸極快的眯了一下,「你知道本王想要什麼。」
殷解憂輕輕掀起眼帘,冷笑:「做夢。」
御千里原本平靜的臉剎那間陰雲密布,儘管他十分的不願承認,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對於眼前這個女人的執念竟然比自己一直想要的江山都重,讓殷解憂留在自己身邊,才是關鍵,他當然明白,用謝博和皇帝姚蘭三人性命威脅只怕也沒有效果,但只要殷解憂到了營地之中,便再無離去的可能,昨日沒有當場就發難,只是想看看,前世冷心冷情的她,在這一世為了別人到底能做到什麼程度去,事實證明,他顯然是多想了,她不是一個會為了別人把自己搭進去的人。
這件事情,在百里玉神智盡失的時候他便發現了,凡事不到最後一刻,她不會輕易放手,更不會輕易妥協,以百里玉生命安全尚且不能威脅她,如今這樣的認知也不過是理所當然。
他卻不知道,並非百里玉的性命不足以威脅殷解憂,而是殷解憂心中信念堅定,即便不用御千裏手中菏澤蓮藕,一樣有別的辦法可以救治百里玉。
黑影一閃,御千里已經到了殷解憂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手探向她手中傳國玉璽,一手扣向了她的手腕。
殷解憂早有防備,順勢躲閃,無論是傳國玉璽還是自己的手腕,都輕飄飄的離開了御千里的鉗制範圍。
御千里眼眸一眯,居然沒有中招么?而且殷解憂的身手,似比上次還要飄逸靈活了許多。
殷解憂冷冷一笑,「我既敢單槍匹馬到你軍營之中來,豈會沒有半點準備?」營中所準備的膳食,她全都仔細探查過,無毒,唯一有異的,是在她初見姚蘭的時候,姚蘭衣服之上所帶著的無色無味的熏香。
那種熏香,對尋常人並未任何不妥,卻會短時間內散去習武之人的內力,如常人無異,即便那熏香無色無味,但她終究也不是尋常人,稍微留意,便發覺了。
御千里看著她,神情有些意味不明。
下一刻,殷解憂忽覺丹田一股莫名氣流亂撞向身體奇經八脈,心中怪異,眸色也霎時向御千里看去。
「如何?」御千里笑了,這一次,眸心中的深沉也似帶了幾分笑意,「是否感覺渾身內力在盡數消散?」
「你……是什麼熏香?」殷解憂扶住身邊的小几,蒼白著臉色問道。
御千里淡笑著,「化功散。」
殷解憂面色大變,她一直以為那熏香只不過是短暫散去人內力之物,卻沒想到御千里會將化功散參在裡面一起使用,她……素來知道這個男人是心狠手辣無所不用其極,所以也一直小心謹慎的應對,萬萬沒想到還是中了招。
「這種化功散,與平素的化功散還有所不同,若不動內力,幾個時辰內便會失去了效用,其後便如沒有中過一般,但若就在那幾個時辰之內動用了內力,則會催化化功散的藥效,只需十二個時辰,便可散盡全身功力,等同廢人。」御千里看著臉色蒼白的殷解憂,深沉的眼眸似笑又似痛苦,「小橋,我本不願這樣對你,但你太不聽話了,不這樣,我留不住你。」
殷解憂嗤笑出聲,「你以為你這樣就能留得住我了嗎?」抬手極點她周身幾處大穴,她促使化功散的藥效停在丹田周圍,不再向外擴散,周身似乎也恢復了些許氣力。
御千里冷眼看著,「別白費力氣了,如今,你便是做什麼都是無用,不如留在我的身邊,你便是沒了武功,我亦可保你一世平安。」
殷解憂冷哼一聲,恰逢此時,營地之內,忽然響起嘈雜之聲。
御千里素來治軍極嚴,何曾出現過這樣吵吵嚷嚷的聲音?賬外似乎已經有衛兵前來稟告,御千里分神是下意識的,但只一瞬,而這一瞬,已經夠了,殷解憂忽然欺身向前,指掌直接抓想了御千里的喉嚨,御千里轉身躲閃的同時,二人已經纏鬥在了一起,與此同時,帳頂忽然破裂,九名素裝少女似飛天仙女一般從天而降,各個手握長劍,劍影飛旋之時凝成了濃密無間的劍網,將御千里籠罩在劍網之內。
「玄女劍陣。」御千里冷眼看著,視線慢慢的落到了殷解憂身上。
殷解憂便是臉色蒼白,卻是笑了:「你的眼光不錯,這九名少女,都是我親自調教,玄女劍陣,亦是我師父親傳,這劍陣,並非一般人可以窺得,自從練成,也不過用過一次,而那次的對手是林芳華,你應該感到榮幸才是。」
玄女嚴陣以待,卻依然不忘詢問出聲,「小姐,你怎麼樣?」
殷解憂搖搖頭,「沒事。」
「你先走。」
殷解憂點點頭,沒有說話,玄女沒有給御千里喘息的機會,已經圍攻而上。
殷解憂閉了閉眼,恢復些許氣力,看也不看與玄女劍陣纏鬥在一起的御千里,轉身出了營帳。
賬外,喊殺聲震天,伍掠雲到了。
而方才,御千里帳中議的正是這件事情,他們的探子在伍掠雲入了京畿地界之後便再也沒見到任何蹤跡,總覺得蹊蹺,是以前去商議,卻未曾想,因為殷解憂的到來,不得不中斷。
御千裏手下幾大護衛都被箭九霄流離等人纏住,冷宵冷凡亦在周圍,見得殷解憂出帳,流離連忙上前,道:「小姐,王爺在等你。」她也注意到了殷解憂有些白的臉色,正要詢問,面前一人飛身砍來一刀,她只得分神格擋,一邊道:「小姐,你快走。」
殷解憂當然知道自己此時的情況,也不過多停留,由冷宵冷凡護著,殺出一條血路,由專門辟得的路徑出了營地。
忽然,清脆的馬婷聲響了起來,在震天的喊殺聲中分明那麼不明顯,殷解憂卻聽得十分的清楚。
她抬起頭來,向前一看,雲中血月上端坐著的黑衣男子,不是百里玉又是誰?
她微微扯唇,露出了一個笑容。
馬上的百里玉卻滿面寒霜,下一刻,人已如一尾蛟龍一般拔身而起,瞬間落到了殷解憂的面前,扶住了殷解憂搖搖欲墜的身子,「你怎麼了?」他的聲音里,帶著焦慮,擔憂,惱恨,憤怒,還說濃濃的自責。
殷解憂笑了笑,道:「沒事,先回去。」
百里玉抿唇,亦知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當下帶著殷解憂跨上馬背,絕塵而去。
殷解憂靠在百里玉胸前,閉了一下眼睛又睜開,卻不忘詢問了一聲,「姚蘭他們……可還安好?」
百里玉輕聲嗯了一聲。
殷解憂鬆了口氣。
有她拖住御千里,他們設法將姚蘭和皇帝救出,此處本就離玉龍山林家莊園不遠,當時她夜入林家祖廟盜寶之時,發現林家祖廟和城外玉龍山有密道,姚蘭和皇帝雲謹便由那條密道安全回京。
百里玉將她攬的緊了一些,道:「別說話了。」
殷解憂輕聲笑了笑,「好。」印象之中,自己竟然從未如此虛弱過,往常,那虛弱的只剩一口氣的人素來都是百里玉呢,她這樣想著,竟然覺得有些心疼,因為她最是明白,每次百里玉這樣虛弱無力只剩下一口氣的時候,她是如何的憂心愁緒,如今自己這樣,他必然,也是不舒服的吧?
她悄悄抬頭,看著眼前明顯緊繃的下頜,和緊握馬韁的大手,禁不住悠悠嘆了口氣,「你別擔心,不是什麼大事……」只不過是化功散嘛,了不起,以後不用武功就是了。
「不要說話。」百里玉溫柔無比的說著,還順手將殷解憂的腦袋按到了自己的懷中,他的醫術冠絕天下,早在第一時間接觸到她的身體便知道殷解憂到底發生了什麼不對勁的事情。
化功散,對習武之人的傷害難以想象,絕非失去武功與尋常人無異那麼簡單,而是會比尋常人更虛弱,更容易生病,受傷更不容易好,壽命也更短……
此時此刻,他心中竟首次升起後悔莫及的感覺來,當初為何要讓殷解憂隻身潛入虎穴,還是在早知道御千里那個男人並沒有安好心的情況下!
殷解憂心中一嘆,知他一定是彆扭上了,抬手環住了百里玉的腰身,卻是沒再說話,就怕他自責加劇。
只是方才妄動內力,引得血氣翻湧,現如今腦袋也有些昏昏沉沉了,殷解憂輕咬了下舌尖,想讓自己保持清醒,免得百里玉越發的擔心心疼。風中似乎有輕微的飛掠之聲響起,又似乎是沒有的,直到幾條人影落於百里玉前後左右的時候,殷解憂才意識到,那並不是自己聽錯了,而是真的。
百里玉並沒有停留的意思,縱馬就要從幾人圍困之中衝過去。
那幾人顯然也不是百里玉的對手,雲中血月還未到跟前,百里玉強勁的罡氣已經震的那幾人節節退走,不得不讓開道路。
正在此時,臨空忽然躍出一條人影來。
這人著了灰色素衣,眉目十分出眾,一身道姑打扮,手中拂塵隨手一動,已然化去了百里玉半數罡氣,強勁的內息逼近,連馬兒亦下意識有卻步的意思。
百里玉一邊護住懷中殷解憂,一邊趨馬人立而起,道姑卻揮動拂塵忽然向馬頭而來,百里玉霎時抱著殷解憂拔身而起,胯下坐騎也在同一時間應聲而倒,裂成了兩半,頃刻間血肉模糊,百里玉來不及哀嘆坐騎死去,立即攬住殷解憂後退到了安全地帶,悄然檢查她是否被方才那陰柔內勁所傷,待發覺無礙,才稍鬆了口氣,下一刻,冰冷銳利的眸子落到了那施施然笑著的道姑身上。
月闕容色帶笑的立在百里玉的對面,特製的拂塵在手,看著他懷中虛弱到不行的殷解憂似乎饒有興緻。
「把人放下,我就放你走。」月闕道。
百里玉冷笑,「以你之力,在我重傷之際尚不能取我性命,如今我內傷已好,你以為你能奈何的了我么?只要我有一口氣在,我便不會讓任何人帶走她。」
殷解憂忍不住收緊了手臂,這還是她首次聽到百里玉用這種狂傲霸氣到不可一世的口氣說話,可一瞬間又覺得他即便如此口氣,那也是理所當然。
月闕笑容依舊,只是淡淡挑了一下眉梢,「她中了化功散吧?」
月闕又笑了,這次的笑容燦爛許多,「你醫術不俗,相信已經發覺她所中化功散並非尋常化功散,若無對症的解藥,一身武功盡失,終身變成廢人,更有甚者,可能還會殘廢了手足哦,這應該不是你想看到的吧?」
百里玉眸心冰冷猶如萬年寒冰,不曾撼動分毫,一掌輕輕安撫的拍了拍殷解憂的肩頭,一掌掌心集聚內勁,二人周身很快似被冰寒完全縈繞,殷解憂覺得自己那神智迷亂的情況似乎有些許緩解,亂沖亂撞的氣勁也安穩了許多。
月闕漂亮的眼眸微微一眯,怎麼也沒想到百里玉如今內息強悍至此,居然可以強行抑制化功散在殷解憂體內遊走的速度,當即眉心一蹙,拂塵飛旋而出,直接沖二人招呼過去,她這會兒來,可不是來聊天的。
正在這時,一柄長劍從側面飛旋而出,纏住了月闕的拂塵,內息相撞,迫的她連退兩步。
一道紅衣人影慢慢落到了殷解憂和百里玉面前,冷眸鎖住月闕,冷冷一哼,「你想做什麼?!」她微微側首,詢問道:「她怎樣?」
而百里玉看到這紅衣女子出現的同時,已經扶著殷解憂盤膝坐下,將自己冰寒之氣注入她的體內,此時雙目微閉,亦沒有多餘的時間來回她,而殷解憂那張過分蒼白的臉,也分毫不差的落入了她的眼中,致使她本就不怎麼愉悅的心情越發糟糕起來。
來人正是月盈,她自來到京城就悄然隱匿行跡,多日來暗暗跟蹤月闕,是以可以在這等關鍵的時刻忽然現身。
月闕冷笑,「干你何事?!讓開!」
這二人分明是同樣的容貌,連冷著臉的時候也幾乎是一模一樣,但若仔細一看,卻又發覺是完完全全的兩個人。
月闕的冷是陰冷,是狠,是毒,是為達目的不計代價,而月盈的冷是冷漠,是冷心冷情,是萬事萬物皆無法入她的眼。
看著那與自己相似的面孔露出此等表情,月盈以冷笑出聲,「既然今日撞上了,那就先將你我之間的帳算一算吧。」話落,不等月闕有何反應,長劍飛舞,已和月闕纏鬥在一起。
月盈月闕雖然同為月如梅的女兒,但只有月盈得了月如梅劍術親傳,多年來努力研習,若說獨步天下也不為過,而月闕先有月如梅稍加調教之後拜得名師,已養氣修習內力為主,內勁強悍,後來得諸葛宸指點,修為精進不少,其後又拜得鬼醫為師,習了鬼醫周身本事,亦是當世絕頂高手,二人各有所長,卻因為彼此之間的嫌隙相互了解甚深,拆了上百招依然不分上下,劍影拂塵飛旋,衣袂飄飄,當真如似仙人。
月盈手腕一抖,長劍從月闕腋下飛刺而去,月闕飛旋身子急退數丈到安全距離,眼眸掃過一旁療傷的百里玉和殷解憂,殺氣一閃,攻勢忽然變得迅猛而凌厲,間或飛灑暗器毒粉,令月盈稍有迎接不屑。
月闕找准了機會,乘著月盈閃躲毒鏢的一霎,沖著殷解憂二人所在方向極速飛射出數十枚閃著幽蘭光芒的銀針。
月盈大驚,手中長劍如有自我意識一般飛了過去,擊向那些銀針,卻依然有漏網之魚沖殷解憂刺去,百里玉此時療傷正值緊要關頭,分身乏術,電石火花之間,月盈身形以極其詭異的角度扭轉,便要以自己身體擋住那些銀針。
銀針刺入身體的感覺沒有出現,只聽錚錚幾聲,銀針盡數被擊落與草地之中。
月盈回頭一看,那衣袂飄飄,於半空之中格擋暗器,救下自己和殷解憂的人,不是諸葛宸又是誰?
她暗中跟蹤月闕那麼久,諸葛宸又豈會放心的下她?卻知道她不願見他,所以一直隱隱跟在月盈之後。
月闕的面色發生了極其細微的變化,那原本遇到諸葛宸便顯露出的燦爛笑容如今是再也笑不出來了。
「宸哥哥,你也來了。」她聲音有些冷。
「月闕。」薄唇輕啟,她的名字從諸葛宸的口中說出來,似乎永遠那麼好聽,可諸葛宸的面容,卻是從未有過的冷漠,「收手吧。」
月闕的神色收了迷幻,忽然變得嘲諷無比,「想命令我,你以為你是誰?!我如今所有,不過都是拜你所賜。」
諸葛宸神色平平,手中金絲飛出,探上殷解憂脈息,視線卻始終落在月闕的身上,「當年之事,是我對不起你,只要你收手,我任你處置。」
「對不起……」又是這三個字。
月闕神色凄迷的看向諸葛宸,似乎因他所說饒有興緻,「任我處置?真的嗎?」
月盈已由剛見到諸葛宸的意外之餘緩過神來,她看著月闕,冷冷道:「你敢對我女兒下手,我便是天涯海角也絕對不會放過你!」
月闕像是沒聽到月盈的話一樣,視線一直落在諸葛宸的臉上,饒有興味,而月盈也看著這樣的目光怒火中燒。
月闕笑道:「宸哥哥,你說的是不是真的。」
「我諸葛宸一生無悔無愧,卻獨獨在那件事情上對不起你,今日,只要你能收手,讓我如何都可以。」
「那好,你殺了她,我就收手。」纖細的素指,直接點在了月盈的身上。
諸葛宸神色平靜,卻沒有說話。
月闕笑容越發燦爛起來,「你做不到是吧?你不是說讓你如何都可以?」
「阿盈本沒有任何錯,你亦不過是無辜受累,若說真有什麼人錯了,那個人是我。」
「是嗎?那好,我要你一輩子不得和月盈在一起。」
月盈面色平常,心口卻恍如刀割一樣的開始疼了起來,她太過了解這個男人了,為了天下,為了百姓,為了江山社稷,他什麼都可以犧牲,但他卻天性悲鳴不會隨意取人性命……不用懷疑,她幾乎可以確定,這一次,自己又成了被犧牲的那一個。
月盈慢慢閉上了眼睛,明明已經恨之入骨發誓老死不相往來了不是么?他要做什麼選擇又和自己有什麼關係呢?為何還要如此難受?如此心痛……
「宸哥哥,這個要求,應該不難吧?」月闕微笑著看向諸葛宸,暗暗催促他做下決定,她一生所有的執念,都是從這個男人對她的不喜開始生成,她知道,即便窮其一生,這男人也不會愛上她,但她也無法忍受他和月盈在一起你儂我儂幸福一生,她了解諸葛宸,她知道他一定會——
「很難,所以,我沒辦法答應你。」輕輕的,諸葛宸說出了這句話,月盈月闕臉色同時驟變。
月盈冰冷的眸子帶著幾許不可置信,卻收斂的極好,沒有流露分毫,冷眼看著月闕。
諸葛宸神色平靜,與月闕的癲狂形成了鮮明對比,他沒有去看月盈,口氣卻忽然溫柔的像是能滴出水來,「十六年的痛苦煎熬讓我看清了自己的心,午夜夢回也全都是她的身影,或嗔或喜或笑或哭,我想時時刻刻與她一起,若她不願見我,那我便遠遠看著也好,所以,這個要求我不能答應你。」
月盈只覺心潮澎湃,看著諸葛宸的目光都變了。
月闕卻怔住了,半刻,忽然反應過來,尖利的叫道:「你不是以守護天下為己任的諸葛氏傳人嗎?你為什麼不答應?只要你答應了,我立刻收手退回千山素女湖終生不再踏足江湖朝堂,你不答應?不想我收手?難道希望看我血染江山,生靈塗炭嗎?」手中拂塵忽然變身成為一柄長劍,她用劍尖指著月盈,「為了這個女人,你忘記了你本身的使命,死後怎麼去見你諸葛氏列祖列宗?!你分明說讓你如何都可以的!難道你諸葛宸如今已經變成了說話不算數的騙子不成?」
「如何面對列祖列宗,這不勞你費心。」諸葛宸口氣平靜而淡漠,他依然沒有去看月盈,目光平靜的落在了月闕身上,「當年之事,我對不起你,既無法做到你要求之事,便以我諸葛宸一條命相抵便是——」
月闕怔住,「你——」她看向諸葛宸,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月盈卻面色大變,即便諸葛宸動作那般細微,但她時刻留意諸葛宸依舊一動,還是察覺到了諸葛宸掌心微動,凝聚氣息,向外傾瀉,竟真的要自絕於此?!
「諸葛宸!你瘋了!」她那麼了解諸葛宸,豈會不知道諸葛宸是真的要自戕如此,絕非演戲?
那焦急擔憂的音色,終於讓諸葛宸微微回首,他的視線,慢慢的落到了月盈的臉上,那美麗的臉龐之上,擔憂之色如此明顯,他並沒有聽錯,原本不看,只是因為害怕見她面無表情的冷漠神色,卻不想臨死之際,居然還能看到她如此擔憂自己,便是死了,也值了吧。
內勁不斷的往外傾瀉而出。
月盈霎時上前,極點他周身穴位控制他自殘一般的行跡,「你自己不要命,也不要女兒和我的命是不是?!你以為你死了,她就會放過我們嗎?女兒已經被他下了化功散,你不救她反而在這裡自戕,你這麼自私自利毫不顧忌我們的境況,你要我如何相信你說的話?!你……你就是一個騙子!」
下一刻,月盈長劍嗖一聲回了手,瘋了一般的沖月闕攻擊而去。
這個人,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姐妹,但這麼多年,月闕卻從未將自己當過姐妹,她冷眼看著月闕一次次的傷害自己身邊的親人朋友,甚至將毒手伸到了自己的女兒身上,可每次,只要親人朋友女兒完好,她雖暴怒憤然,卻從未真正想要過月闕的性命,可是這一刻,她首次起了殺心。
既然諸葛宸無法下手了解這個禍害本源,那就由她來做,她本來就是天煞孤星的孤絕命格不是嗎?冷心冷情心狠手辣早已是她的代名詞,殺個一母同胞的姐妹算什麼?一生永墜黑暗地獄無法翻身又如何?至少,能留住諸葛宸的命不是嗎?
這一刻,一個想法瘋狂的發散周身,她可以下地獄,但她沒辦法眼看著諸葛宸死在自己面前。
有一種人,當他下定決心要做一件事情的時候,便是刀山火海也無法阻攔,月盈就是這樣的人,她可以為了自己心中所有執念奮不顧身,這樣的月盈,即便是能力卓絕,當世高手的月闕也無法阻攔,長劍交織,月闕終究被月盈逼的節節敗退。
她看著猶如瘋了一般的月盈,心中劇痛又豈會比月盈少?只是她終究心思太雜,做不到如月盈一般的不顧一切,即便是再如此被逼的節節敗退的情況下,依然很快收斂情緒,將特製的藥丸以內力輔助砸向了月盈周身各大穴位。
月盈早已對她的各種手段司空見慣,豈會中招?飛身閃躲所有砸來的藥丸。
「阿盈,小心——」正在這時,一聲虛弱而低沉的呼喚響起,同時,一枚特別的藥丸以一種極其詭異的弧度沖著月盈的命門穴打了過來。
方才所有的攻擊不過是掩人耳目,這一招才是殺招。
月盈忽然看向了諸葛宸,這一刻,時間似乎靜止了一般,是以諸葛宸眼眸之中的那些擔憂和驚懼也一絲不落的入了月盈的眼中,那雙眼眸,在自己看了第一眼的時候,便陷落其中,終生沉溺無法自拔,清澈的猶如一汪泉水不帶半點雜誌,如今,她在那雙眼眸之中看到了不舍,看到了眷戀,看到了濃濃的情誼……
月盈的唇角,忽然勾了勾,露出一個純粹的笑容來,這次,她看清楚了,那是深深的喜歡,那是濃烈的愛,這一次,自己不會看錯,往昔種種如今似以變得不重要,她的心中眼中,只剩下那些開心幸福的日子。
藥丸以極快的速度飛速打來,月盈忽然以一種詭異的弧度扭轉了腰身,將藥丸攻擊部位躲過,霎時轉身,劍柄敲到藥丸,當的一聲,反彈而去,竟撞上以為月盈中招飛身上來的月闕身上。
月闕極速後退,噴出一口鮮血,內息震蕩的同時,月闕眼睜睜的看著藥丸詭異的滲入自己的身體,「不——」
月盈落了地,連分一個眼神給月闕的心都沒有,忙到了諸葛宸的身邊,「你怎麼樣了?」
諸葛宸悠悠閉目,因為方才他自殺式的傾瀉內力,即便是月盈及時點住穴道也已經損傷了本元。
「我很好。」他卻這樣說,深情而溫柔的眼眸只落在了月盈的身上,氣息微弱的道:「我並不是不管你和女兒的死活……只是……只是……」
「你不要說話了。」月盈心中焦急,眼中竟也氤氳起了水霧,「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傻?」明明功力那樣強,拿下月闕不是問題,卻偏要用這種方式解決。
「欠下的債,終究是要還的。」當初他既然利用了月闕,便是欠了她的。
月盈聲音凄迷:「那你欠了我的如何還?你總是這樣自以為是,用自己的方式處理所有的事情,你有沒有考慮過別人喜歡不喜歡,願意不願意,說什麼為國為民為天下,這般自私,一點都不顧及身邊人的情緒,我告訴你,你欠我的沒有還清楚,不準死!」眸中,似乎有水珠劃出,她卻依然倔強的告訴自己要堅強,不要哭,不哭,就不會有分離。
諸葛宸虛弱的笑了笑,「若……我僥倖不死……便用剩下的時間來償還你……」他吸了口氣,又道:「我……並非不管你和女兒的死活,而是……解憂情況已有好轉……馬上就沒事了……他們好了,自然護的了你周全……」
有血跡從他唇角溢出,月盈早已顧不得其他,只捂住了他的唇,顫抖著手在他懷中找著那些為了救人而隨身攜帶的藥丸,拿出幾隻小瓷瓶和錦袋,慌亂的問道:「哪個?要吃哪一個?」
諸葛宸輕輕搖頭。
月盈卻不管不顧將所有藥丸都倒出了一顆,一股腦兒塞進了諸葛宸的口中,他說過,他隨身攜帶藥物都為解毒救人固本回元,便是都吃了也沒有任何害處的,只會有好處,那麼,這些葯如今可以救他吧?!
諸葛宸嘆息著,配合的將藥丸全部咽了下去,虛弱的將頭靠在了月盈的身上,「我還要做些什麼?」
諸葛宸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月盈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她僵在當場,良久,都不敢去探諸葛宸的鼻息。
「看來,本王來的正是時候。」一道低沉而冰冷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月盈卻似是沒有聽到一般,冷冷的抱著諸葛宸的身子。
御千里容色淡漠,周身有幾處受傷的地方,身後隨著親衛鐵騎,端坐馬上,額際幾縷髮絲划落臉頰,少了幾分冰冷莫測,多了幾分不羈模樣。
大軍圍困,他亦被玄女所困,殺出一條血路來,並未過多戀戰,卻是抽身而出,順著殷解憂逃跑的路線追了過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只是直覺支配,下意識為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如今,他倒是終於做了一次黃雀。
御千里微微抬手,身後弓弩手立即嚴陣以待,箭在弦上,只等一聲令下,便要將圍困之中的人射成蜂窩,「除了殷郡主,其餘全部射殺!」
「是!」
一聲令下,萬箭齊發。
月盈飛身而起,長劍揮舞,格擋周圍飛射來的弓弩,但她一人之力,自己躲閃劍弩的同時還要護衛三人不被弓弩波及,十分吃力,劍氣震蕩的同時,也反擋回幾隻弩射殺了幾名弓弩手,但這些弓弩手訓練有素,立刻補上了原本同伴的缺位,一時之間飛箭如雨點一般落下,月盈分身乏術,胳膊和肩頭都受了箭傷,卻依舊努力的回護不能動彈的三人。
正在這時,一道紅色的人影飛身出現在弓弩手之後,劍影閃爍,便將數十名弓弩手斬落馬下,箭雨驟停,亦讓月盈得以喘息,抬眸而去,見一瀟洒俊秀的身影和那原本高座馬上的黑衣男子已經纏鬥在了一起,那劍……是冥虛?
御千里冷冷道:「烈世子,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烈炎瀟洒出塵的臉,首次變得面無表情,「那你又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你竟敢傷我師妹!」
御千里冷笑,「她是本王的女人,本王只想帶她走,任何人若敢阻攔,只有一條路,死!」
烈炎已懶得和這個神經病似的男人多廢話一句,冥虛流轉,飛身而上。
二人纏鬥在一起,誰也沒注意,原本倒在地上沒有動靜的月闕,指尖輕微的動彈了一下,忽然之間,拔身而起,沖著諸葛宸打去一掌。
月盈立即揮了一掌過去,擋在了諸葛宸身前,企圖將月闕擊退,卻不曾想,月闕見有月盈阻攔,飛身而起,沖著還在療傷之中的殷解憂直直打了過去。
月盈身子勢頭依然偏遠,萬萬回護不了殷解憂。
就在這電石火花之際,纏鬥在一起的御千里忽然以一種極其詭異的速度衝到了殷解憂的近前,堪堪與月闕對上一掌。
兩人都被這掌力激蕩的內息翻湧,烈炎只到御千里想要傷害殷解憂,長劍已到,刺入御千里胸前,亦在同時,殷解憂和百里玉所在位置忽然發出爆裂之聲,將月闕烈炎,御千里三人齊齊振飛。
砰!
重物落地之聲,在如此安靜的情況下顯得異常突兀。
殷解憂慢慢的睜開了眼睛,首先印入眼帘的,是虛弱的靠在月盈身上的諸葛宸,擔憂之心立現:「師傅——師傅怎麼了?」手已下意識的探上了他的脈細。
百里玉站起身來,額角有些許細汗,邁步到了跟前,金絲纏住諸葛宸手腕,隔了會兒,道:「傷了本元,性命無礙。」
月盈不確定的問:「真的嗎?不會有危險?」
「不會。」百里玉回的肯定。
殷解憂這才鬆了口氣,只覺月盈似乎對諸葛宸的態度有了極大的改變,為何?這一分神,才注意到,周邊倒下的弓弩手,和倒在不遠處的烈炎幾人。
「師兄!」殷解憂驚呼一聲,忙奔到了烈炎身邊,扶他起身,道:「師兄,你沒事吧?」
烈炎深深喘息了兩聲,道:「沒事……被你們二人的內力震蕩到了……」
方才百里玉為殷解憂以內力逼出體內化功散,在他們攻到了殷解憂身前的時候,他們身前本身早已以內息罡氣形成了防護圈,但凡觸碰到他們身體的人會被立即振飛,是以三人才會被震的飛將出去。
烈炎的視線,落到了自己不遠處的月闕身上,「她……」
殷解憂也注意到了,知道在自己神思不清的時候,周圍已經發生了許多的事情,即便不願過多接近月闕,但她終究還是烈炎的另外一個師傅,沒有沉吟許久,她踱步上前,探了探脈搏,輕聲咦了一聲。
「怎麼了?」
「她……中了化功散……」而且中毒之後還強行使用內力,如今毒素已經入了骨血。
月盈怔了一下,原本只以為那些藥丸是什麼劇毒之物,所以滲透入月闕的身體才會讓月闕完全無法動彈,沒想到……竟然是化功散……她以化功散謀算殷解憂,如今自己卻被化功散所傷,莫不是天道輪迴,報應不爽?
殷解憂沒有思考太久,去扶烈炎。
一隻手卻更快的將烈炎扶起,殷解憂無聲的苦笑了一下,讓開位置,讓百里玉去扶。
烈炎垂眸,掩去眸中落寞,淡淡道:「我沒事。」語罷,自己掙扎著站了起來。
百里玉也不客氣,直接收回手來,殷解憂不由想著,估計本就是不甚樂意,如今才收的這麼順暢吧?無奈的白了他一眼,視線不經意一轉,卻落到了不遠處的一個人影之上。
她首先注意到他,是因為冥虛。
烈炎從不離手的冥虛,就插在他的身上,而那身形,那裝扮,是……御千里。
慢慢的站直了身子,烈炎也順著殷解憂的視線看去,方才他情急之下為救殷解憂,不得不傷了御千里,而御千里離他們的內息罡氣所形成的防護圈最近,受內力震蕩最深,又受了月闕一擊,他的一劍,只怕……
殷解憂沉默的站了一會兒,往前走去,一步步到了御千里的面前。
御千里躺在冰冷的草地之上,閉著眼睛,胸前的傷口正中心脈,是致命傷,此時鮮紅的血液不斷的從其中湧出,浸在黑色的衣衫上,卻是不留半點痕迹。
「他……」烈炎頓了一下,才道:「師傅擊來之時,他擋去了大半的內力。」
為何?不言而喻。
烈炎看著倒在地上似乎沒了生氣的黑衣男子,首次覺得自己一直以來就不曾了解過這個男人,這樣一個……自私自利,野心勃勃的男人,居然會甘心為一個不愛自己的女人擋去致命的危機,是一心霸道的執念,還是早已情根深種,不用多想,便心中明了。
殷解憂看著他,心中繁雜,說不上是什麼滋味,半刻,她忽然轉頭,看向百里玉,「救他,我不想欠他任何東西。」
百里玉沒有說話,但手腕上的金絲卻瞬間飛了出去。
烈炎衣袖下的手蜷了蜷,他看著殷解憂眸中那些奇怪而莫名的情緒,忽然有些羨慕起倒在地上的御千里來,想著剛才若是自己離殷解憂夠近,就這樣為她死了,應該也算是對自己這段感情有了一個交代吧?可惜老天就是這樣殘忍,連這樣的機會都不給他,「沒用的。」
烈炎淡淡吐出三個字來,不是不相信百里玉的醫術,不是故意要打落殷解憂的丁點希望,只是實話實說,「冥虛劍下,從未有人逃得過。」
殷解憂沒有反應,似沒聽到一樣,只是靜靜的站在一旁等著,須臾,百里玉收回金絲,沒有說話。
殷解憂也沒去問,站了會兒,蹲在了御千里的面前,從懷中拿出一粒固元丹,塞進了御千里的口中。
御千里的眼睛悠悠的睜了開來,他虛弱的視線,掃過藍天白雲,慢慢的落到了殷解憂的臉上,「你活著……就好了……你等著……你定然是逃不過本王的手掌心……」咳嗽聲響起,他吐出了一口鮮血。
殷解憂頓了一下,淡漠的說道:「你應該沒有這樣的機會了。」終究,她沒有辦法再對他惡言相向了。
「是么……」御千里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的時候,似乎十分疲憊一樣,不斷湧出的血液和漸漸空白的神思,都昭示了一件事情,而這件事情,前世他亦曾經歷過,這條性命,前世便為救這個女人失去,今生居然依然如此,只是,前世他們一起死在了那一場爆炸中,而這一次……他的視線,從殷解憂的臉上離開,自嘲的笑了一聲,「我真是蠢啊……王權霸業不要,卻要為你這麼一個沒有心的女人……」
殷解憂沉默著,但她難道真的不知道么?若非御千里對她有一念之仁,屢次留情,事情的發展早已不是今日這般,可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他帶給她的只有厭惡,只有傷害,只有避之唯恐不及,只有老死不相往來,前世他何故出現在爆炸之中,她不清楚,也不想清楚,但這一次,即便她不想知道,事實都這樣血淋淋的擺在她的面前,讓她想要無視都很難,她生平最恨這種無力償還的感覺,她不要這樣還不了的虧欠。
「我不會感激你。」她慢慢的說出了一句話,頓了一下,道:「但我不想欠你——」
御千里的視線,慢慢從天上飄忽的白雲落到了殷解憂的臉上,他的視線,已經有些看不清楚殷解憂臉上的表情,但他想,定然淡漠冷靜一如往常相見的時候吧?不對,可能還帶著厭惡和反感,素來,不都是這樣的么?此時此刻,一股悲哀之意忽然從心底升起,做了這麼多,分毫回報得不到,卻還要搭上自己這條命,當真值得么?到底是深沉的刻到了骨子裡的感情,還是前世今生得不到而無法放棄的執念,他已經不知道了,也不想知道,只是不願剩下的這一瞬時光依然還是冰冷,他扯唇笑了起來,卻流出更多的鮮血,他看向殷解憂,道:「你笑……一下吧……」
印象中,她竟連個笑臉都沒給過他,莫怪他所有的生活都是冰涼,都是冷意,陽光無法照進他心底的深處,因為能溫暖他的光,是一個人的笑容,那笑容乾淨而純粹,早就烙在了他心底最深處。
恍惚之中,他似乎看到高山絕壁之上,一個少女艱難攀爬,賺得生機的那一刻,下意識的笑了一下,前世他出生尊貴,別人對他或尊敬或懼怕,也只是因為他的身份,因為他身後家族的威懾,竟是從未見過什麼乾淨純粹,可就在那一刻,他竟覺得那如小溪一樣的笑容便是純粹,便是乾淨,然而,卻在看到他出現的那一瞬,立即消失無蹤,只有面無表情,刻板的喊著他少主,他立即感覺心中失落,卻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情緒,只對她惡言相向,下了更加艱難的訓練任務,她也為了那個笑容付出慘痛代價,訓練任務完成之後,足足半年受傷卧床不起,從此再也沒有笑過,至少,他沒有見過。
他的思緒變得紛亂起來,前世今生的記憶在亂飛,他似乎也忘記了今夕是何夕,那些畫面飛來飛去,最終也只定格在那個笑容上,他甚至不知道她到底在笑些什麼,又有什麼可高興的,也許,那就是喜歡吧,沒有理由,說不上為什麼……
殷解憂蹲在原地,淡漠消失不見,長長的眉毛輕輕蹙著,她唇瓣緊抿,對著他,她終究笑不出來。
御千里咳了兩聲,大量的鮮血從喉中溢出,他視線已經變得迷茫不清,天邊的白雲疏淡,漸漸飄散,消失不見,只剩下湛藍如洗的天空……也許從一開始,也不過是他一廂情願吧?生命終結的這一刻,他忽然覺得極其可笑,兩世為人,到底都做了一些什麼,竟讓她連一個笑容都如此吝與給他……
忽然,他眼眸微微一眯,眼前如洗的藍天,正印出一人的笑臉,便是他夢中千百回出現的那一張,原來……還是笑了的……他的心似乎一下子暖了起來,連那些疼痛都消失不見,悠悠的,那稜角分明的唇瓣動了一下,上挑,微勾,自此,停住不動。
……
「他去了。」烈炎的聲音響了起來。
殷解憂蹲在原地,半晌,她拿出帕子,將他臉上血污擦拭乾凈,站起身來。
他前世素來厭惡臟污,想必便是死的時候,也不會喜歡這樣去了吧?對他,她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金戈鐵馬,以戰止戰。
伍掠雲不虧的獨孤一脈嫡傳子嗣,幽冥白虎一出,召喚當年獨孤舊部勢力勤王,又因御千里所帶領的淮陰鐵騎關鍵時刻沒了主帥而成為一盤散沙,在將傷害降到最低的情況下,伍掠雲收復了淮陰鐵騎,京都之圍自此徹底解除,城中氣氛明顯也輕鬆了不少。
京畿防衛營中,守護兵力依然不少,左右巡視,目不轉睛。遠遠一隊人馬還未到門前,門前護衛已經跪地迎接,「獨孤將軍!」
如今,他已恢復了自己原本的身份,上將軍獨孤雲。
獨孤雲眼眸如昔銳利,經年之後更顯沉穩和內斂。護衛前去牽馬,獨孤雲翻身下馬,步履穩健,直直往中軍帳而去。
賬內,納蘭羽端坐正位上,正在翻看那永遠也似看不完的各地公文,見獨孤雲面目出現,客氣的一笑,道:「先坐,馬上便好。」
獨孤雲眼眸微斂,視線也落到一旁看似等了一會兒的殷解憂和百里玉的身上,眼眸幾不可查的動了動,上前坐在他們對面。
百里,獨孤,諸葛,納蘭,四大世家的傳人,如今倒是都齊全了,只是幾人都不是愛閑聊的人,納蘭羽又在忙著公務,賬內便一直十分安靜,只有納蘭羽翻動公文時候清脆的紙聲。
半盞茶之後,納蘭羽放下公文,略顯抱歉的道:「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
殷解憂笑了笑,「你是大忙人,我們都閑著,合該也是我們等你。」
納蘭羽失笑,「郡主又來取笑我了。」他已知曉殷解憂真實身份,但還是習慣了喚她為郡主。
「小川呢?」
「出去玩了。」
「唔……」殷解憂頓了一下,忽然道:「今日我來找你,是有一件事情要與你說,關於……我們二人之間的婚約。」
納蘭羽一怔,表情發生了極其微妙的變化,「婚約……」
殷解憂心中暗暗失笑,看納蘭羽那像是見了鬼的表情吧,看來根本就忘記這茬事情了吧?
「對,婚約。」殷解憂板起臉孔,讓自己看起來正經無比,「婚約本是父輩們所立,我等本沒有質疑的權利,但……」
納蘭羽明顯鬆了口氣,才道:「是納蘭羽配不上郡主,還請郡主將當年定親信物還給我,從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你這麼著急做什麼?」殷解憂笑得別有深意,倒是說得納蘭羽臉色有些微紅,「郡主說笑了,我只是不願郡主為難。」語罷,視線淡淡掃過老神在在的百里玉。
殷解憂笑道:「真的只是這樣么?」
「只是這樣,別無他意。」
殷解憂長長哦了一聲,「既然這樣……那好吧,我過幾日便要出行,小川素來喜愛熱鬧,便帶她一起好了。」
「郡主!」納蘭羽俊臉酡紅,深深嘆了口氣,「郡主不要再打趣我了。」
殷解憂笑了笑,倒是真的沒有再繼續打趣他,一直坐在一側品茗的百里玉慢慢道:「怎麼辦?」
這三個字,當真有些毫無頭緒,但帳中四人頃刻間卻都明白了他話中何意。
雲謹和姚蘭的確是安全救回來了,和姚蘭終日舞文弄墨,吟詩作畫,但云謹對帝位已無眷戀,那個位置,如今要怎麼辦?
許久,納蘭羽才道:「先帝除了皇上之外,只有一個皇子。」
「不行。」他才開口,殷解憂已然道:「謝博身中劇毒雖然已經服下解藥,但他早已言明,對帝座沒有絲毫興趣,這也是當初處理姚本清魏國公之時,我們答應了他的。」
「不錯。」百里玉淡淡啟唇。
納蘭羽頓了一下,「但除了他們二人之外,雲氏皇族並沒有合適的人。」
帳中忽然變得沉默起來。
納蘭羽的視線落到了百里玉的身上,百里玉似早有所覺,難能可貴的扯唇笑了一下,「別打我的主意。」
納蘭羽無奈,又看向另外一側的獨孤雲。
獨孤雲冷眼掃過,沉聲道:「若你非要如此,我只好解甲歸田。」
納蘭羽徹底無語。
皇族素來人丁單薄,先帝本就是獨子,如今雲謹無心皇位,謝博亦然,權衡之下,自然要選一個最適合做皇帝的人來做這個位置,才能不讓萬民受苦,卻沒想到百里玉和獨孤雲也敬謝不敏,這古往今來人人趨之若鶩的皇位似乎成了燙手山芋一般,無人問津!
殷解憂輕聲笑道:「我倒是有一個人選。」
納蘭羽忽然看向殷解憂,眼含期待:「郡主請講。」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其餘二人的視線,也慢慢的落到了納蘭羽身上。
納蘭羽愣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萬萬不可。」
百里玉卻道:「有何不可?以我看來,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了。」
若論對朝廷的忠心,對百姓的愛護,對朝中大小事務的把控和操心,舍納蘭羽其誰?雲謹做了這麼多年的皇帝,大事小事有多少都是納蘭羽代為處理的,還要權衡厲害,協調各方,坐不坐上那個位置,不過是形勢,實則他早已做了那個位置上的人應該做的事情,將近十年。
「可是……」納蘭羽頓了下,他對那個位置,從沒有過這份心思,以前不曾有,如今……卻覺得疲憊,那真的不是個好差事。
百里起身向前,踱步到了納蘭羽的面前,道:「相信我,沒有人比你更合適,由你坐上那個位置,天下人也不會說什麼。」
「你們在說什麼?」一個歡樂而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小川風一樣的飄入了賬內,她已不像以前一樣穿著男裝,而是換了一身利落的緋色女裝,髮髻輕挽,兩根小辮垂在耳畔,隨著她左右亂看的動作搖搖擺擺,看起來好不俏皮可愛。
殷解憂笑著道:「在說讓你去皇宮裡玩一玩的事情。」
小川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真的嗎?可以去皇宮玩?他每次進宮都不愛帶著我,就是帶著我去了,也三令五申不得做這個不得做那個,要麼就把我栓在身邊哪裡也不能去,害我雖然進去了好多次,都不知道那裡有什麼好玩的事情。」說著,還瞪了納蘭羽一眼。
納蘭羽又是無奈又是無語。
「現在正好有個機會,讓你可以好好在皇宮裡玩一玩。」殷解憂看向納蘭羽,又道:「不過,納蘭羽似乎不是那麼樂意,不如你幫我勸勸吧。」
小川瞪著眼睛叉著腰走到了納蘭羽面前,纖細的指尖點著納蘭羽胸前的盤金仙鶴,惱道:「幹嘛不讓我去!你這人真是龜毛,不準干這個不準干那個,難不成那裡有吃人的怪物嗎?還不讓我去。」
納蘭羽無聲嘆息,你這小傢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麼?估計被人賣了還在幫別人數錢吧?但看周圍三人篤定的眼神,他雖抗拒,卻說不出拒絕的話來,他們三個都能撒手便走,不再理會這朝堂俗務,唯有他,直到如今還滿心挂念,想要真的放手,如此之難。
許久,納蘭羽才道:「我考慮一下。」
「這還差不多。」
殷解憂淡淡笑了笑,目的達成,也不多言,對小川道:「要去見見父母嗎?他們就要走了。」
自知道那仙風道骨飄逸無比的諸葛宸竟然就是自己的父親,小川好幾日都沒緩過神來,待反應過來之後,又瘋了一樣的傻笑,逢人便說,你知道嗎?我父親居然是無極殿主哎,我母親是玉修羅,他們可厲害了,搞得周圍的人都被她弄得神神叨叨的,唯有納蘭羽,始終不厭其煩,她說什麼他都應上一聲,不論自己在忙什麼事情,都不曾忘記。
小川俏皮的性格和月盈年輕時候很像,很得月盈喜歡,終日膩在父母身邊,倒是冷落了納蘭羽好些時日,如今聽聞他們要走,小川的小臉上立即掛上不舍,「走?去哪?」
「不知道,可能是去明月山莊,可能會去洛水之濱,也可能去玉龍山後落日崖。」
「是要去雲遊嗎?」小川眼冒紅心,好想去,正要說出來,卻看到一旁立著的納蘭羽,頓時收了心思,道:「哦,好吧,我知道了,我過會兒就去看他們。」
納蘭羽看著小川忽然焉了吧唧的樣子,心中悵然,看來,長留京中並不是什麼長久之計,也許他該再好好想想。
時光荏苒,又是過年時節,家家戶戶紅燈高掛,煙火漫天。
殷王府中,此時亦是熱鬧非凡,殷解憂笑看流離他們在庭院之中使出各自本領飛身掛燈,歡聲笑語,打成一片,心中也沒來由覺得安寧了許多。
「怎麼嘆氣?」身邊,百里玉靠著軟墊坐著,投來詢問一瞥。
殷解憂笑:「沒事,只是想著我必然骨子裡便是這樣懶散的人吧,喜歡什麼都不做,閑看花開花落,如今這樣的日子竟然覺得美妙無比,再去回想這幾年來的生活,真覺疲累無比,以後是再也不願那般疲累了。」
「是這樣……我還以為……」
「以為什麼?」殷解憂抬眸去問,卻見百里玉淡笑不語。
殷解憂心中一動,「你……你看到了……」
下午的時候,烈炎前來府中見她,他們便在春水湖的湖心亭之中說了幾句話,只是幾句而已。烈國公之蠱無解,他要離開京都,雲遊四方為尋解蠱辦法。
殷解憂瞧著他眸中那似乎洗不掉一般的悵然和寂寥,想要說些什麼安慰的話,卻反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半生時光處在被人利用的陰霾之中,如今撥開烏雲得知真相,又豈是之言兩語可以抹去?她知道,她的安慰,與他來說太過清淺,不會有什麼效果,反而會徒增傷感。
烈炎卻笑了笑,心中會意,只是道:「讓師兄抱一下吧。」他問的很君子,卻深恐她拒絕,傾身上前環抱了一下,只一下,便既退開,轉身離去,風中,傳來他帶笑的聲音,「我走了,不要太想我。」
看著他瀟洒中略顯寂寥的背影,殷解憂輕輕一嘆,心中亦有些悵然,回應不了的感情,不如什麼都不做,以免牽動心緒,更為難以忍受。
可是在她回頭的時候,她便看到百里玉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長廊上,視線清淡,眸子莫測,心中還打了個突,這個男人,不會小氣到讓別人抱一下都不可以吧?
如今,這個想法依然縈繞心間,她瞥了百里玉一眼,「那個……」她覺得可能需要解釋些什麼,可忽然又覺得,似乎也沒什麼好解釋的。
百里玉悶著聲音道:「下不為例。」
殷解憂忽然失笑,「那可不一定。」擁抱而已,在現代本就具有不同的含義,兄妹之間的擁抱也是再正常不過。
百里玉沉默了一下,放下手中書本,起身便離開了。
「喂!」殷解憂愣了一下,只說了這麼一句話而已,難道就生氣了么?
百里玉沒有回應她,徑直穿過長廊,竟往府外走去。
殷解憂怔了怔,心中暗忖他搞什麼鬼,莫不會真的生氣吧?左右輾轉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坐不住了,追了出去。
門前長街熱鬧非凡,卻沒有半個百里玉的影子。
殷解憂無語問天,不知他何時變成如此小心眼了,暗暗思忖這麼小氣就晾他幾日,看她——
她的思緒忽然停住,不遠處,有一群奼紫嫣紅的少女們圍了一圈,爭相交談,你一言我一語,似乎都在等待著中心那人的回答,被少女圍住的,是一個軒昂的男子,殷解憂看不到他的臉,但見那一襲熟悉無比的墨衣,心中忽然惱了起來。
正在這時,一個少女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居然像他的方向跌了過去,差點撞在了他懷中。
一股酸氣頓時冒了出來,什麼晾他兩日的話早被拋之腦後,她幾步便到了人群之外,撥開一條道路,扯了百里玉便往回走。
百里玉便也由著她拉扯,直到入了殷王府,轉過花園和熱鬧的前院,到了那湖心亭的九曲迴廊,百里玉止住了腳步,反手一帶,佳人入了懷。
「你也會醋。」百里玉眸心帶笑,頗有些揶揄意味。
殷解憂皺著眉看他:「你故意的?」
「不是。」他還沒那麼無聊,事實上,出門之後就覺得自己委實小心眼,有些過分,但現在回去似乎又太沒出息,便有些猶豫,恰逢此時火龍隊伍前來,將本就不怎麼稀疏的人群給衝散,他便處於被包圍的狀態,那些少女多是貴族小姐,見他打扮尊貴相貌極好,卻又從未見過,便免不得多問幾句。
至於那差點撞入懷中的少女,的確是意外。
殷解憂霸道的抱住他,悶著聲音道:「你以後離那些鶯鶯燕燕的遠一點,我不喜歡。」
「你不是說,那可不一定么?這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殷解憂啞然,頓了下,又道:「那不一樣,我與烈炎是自小的情誼,是兄妹情誼……」
「哦?你是欺我不曾有過青梅竹馬?」
殷解憂輕錘了他胸前一下,「胡說,你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只是……哎……」她嘆了口氣,「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好,也不該累師兄半生情苦,但我沒辦法給他想要的,連句話,也不知要說些什麼好,所以……」那擁抱來時,不是避不開,而是不想避,就當是,她欠他的吧。
「對了,我沒有的不只是青梅竹馬,還有前世今生。」
殷解憂有些著惱,「你故意的是吧!」她抬頭瞪了百里玉一眼,那一眼,當真是又嬌又俏,卻正看到百里玉眸中戲謔的笑容,登時明白自己是被耍弄了,當即推開他,大步離開,卻被忽然欺身而上的百里玉環入了懷中,「去哪?」俯首,氣息醉人的靠在了殷解憂脖頸處,「也許,我們應該把婚事辦一辦。」
殷解憂輕蹭了他胸前的衣襟一下,道:「你耍著我玩,我才不要。」
「不要什麼?」
殷解憂咕噥了兩聲,倒沒說出什麼來。
百里玉輕聲笑了起來,笑聲震蕩,她就靠在他的胸前,如此貼近心靈的感受,讓她從未有過的安心,但一想到方才的情形,表情就變得嚴肅起來,「我們去朝陽谷吧。」她忽然道。
百里玉這皮相實在太過招人眼球,以前因為常住王府從未出過門,所以見過他真容的女子少之又少,如今他已恢復康健,免不得有不少的狂蜂浪蝶追逐,百里玉就是不煩她也看著酸。
「你說去哪便去哪。」
「那好——」
「小姐……」湖心亭對面,忽然傳來流離的喊聲。
殷解憂回首,問道:「什麼事?」
「無雙姑娘找到了。」
「是嗎?在哪?」
「馬上就到。」
殷解憂沉吟了一下,「她可還好?」
「回小姐,無雙姑娘很好,這些時日是被鴛無對關在了京郊一個小院內,一直被下了軟骨散,這才被找到,除了渾身無力,再沒什麼不適。」
「那好,將她送去楚王府吧。」
「是。」
謝博中的毒在獨孤庸出現之後,便有了轉機,得到配方,百里玉親自開方診治,只是因為服解藥的時間有些太晚,所以毒素沒有清除乾淨,人一直昏睡著,待到脫離安全期之後,便送到了楚王府中。
魏國公姚本清的勢力清除乾淨之後,安羅也消停了,曉風師太多方籌謀的聯合各處均衡利益,也在謝博避而不談之中煙消雲散,如今謝博身在病床,她這做母親的便是再利欲熏心,又如何還能狠得下心設計謀算?
是以,當她看到流離帶著那一身紅衣手握長劍的女子出現的時候,沒有升起以往的排斥和推拒,而是猶如見到了救星一般。
「你是……無雙姑娘?快,快請無雙姑娘去卧雲軒。」
卧雲軒,正是謝博的居所。
鴛無雙怔了一下,十分意外曉風師太對她的態度,但心中憂心謝博的情形,哪裡還來得及顧忌其他?當即淡淡點頭,便隨著同樣震驚興奮的謝秋前往卧雲軒。
一路之上,她心情忐忑。
既想早早的見到了他,又害怕見到他。
她知道,謝博因為她中了毒,卧床不起,那他如今的情形到底如何了?這樣一個天之驕子,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因為她受苦受難,多次頻臨生死邊緣……一時之間,她的心中五味繁雜。
「無雙姑娘,到了。」謝秋的聲音響起,她回過神,這才意識到已經到了卧雲軒的門口,且站了好一會兒。
她的躊躇不前,讓謝秋有點著急,「無雙姑娘,你難道不想看看公子嗎?他……他雖昏迷著,但還一直喊著你的名字……我愚笨的緊,實在不懂得,公子這樣對你,你為什麼還要一次次傷公子的心呢?」
鴛無雙漂亮的眼眸微微一垂,沒有說話。
謝秋嘆息,「我自小隨在公子身邊,也算了解公子的性情,別看平素笑得猶如狐狸一樣,卻因為深入商賈而性情涼薄,那是見公子救了你回來,也並沒過多想,因為公子素來隨性而為,了不起就是撿個快死的人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我卻沒想到,公子後來變得連我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人都不認識了,他……為姑娘放血治傷失去內力丟掉半條命,可姑娘回報公子的卻是不告而別……公子傷心傷神,連話也少了許多,多數時間都是沉默著,坐在暖閣里不知道想什麼,那時我便想著,公子這樣的失意總會過去的吧?可姑娘你走便走了,為何還要回來?為何要出現在公子面前?你若對他無心大可不給他任何希望,卻偏偏要在給他希望之後反覆無常,馬上讓他失望,你這不是明擺著要公子的命嘛!」
「我沒有。」沉默許久,鴛無雙說出三個字。
謝秋怔了怔,沒有?他沒有忘記公子那一段時日的失意,低迷,和深沉,那與他過往伺候的笑面狐狸一般的公子完全不同,他便知道,無雙姑娘又傷害公子了。
「我雖是個下人,但公子自小待我極好,容我說句逾越的話,若姑娘對公子無心,還是不要再出現在公子面前的好。」
鴛無雙抬眸,視線卻是落到了卧雲軒樓閣之上,「我不會再離開他。」她的口氣淡漠無比,但卻極其認真。
謝秋怔了一下,鴛無雙已經越過他上了樓。
輕輕的開門聲響了起來,謝博冷漠的聲音也在同時響起,「我的話是不是已經不作數了?出去!」分明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打擾,卻總被人直接忽視。
他只以為前來的人是曉風師太,如今心中還怨怪她多次插手自己的事情,以及當年挑撥無雙離開冷月山莊。
門口的人站住沒動。
謝博難得口出惡言,「滾出去!」
須臾,鴛無雙特有的悅耳聲音響了起來,「你不想見我,我走。」
床榻之上,謝博翻身而起,卻因為牽動胸腹之間傷處而疼的岔了一口氣,然而,當他看到出現在門口的鴛無雙時,卻覺得便是疼死也值得了。
他以為,他再也看不見她了,他以為,她早在某一個他不知道的時候便悄然離開,他更以為,她早已經……早已經香消玉殞。
他小心翼翼的看著,不敢眨眼,深怕只要一眨眼,眼前的人就會消失不見一般,他想起身下床仔細的確認,她到底是不是自己思慮過多而出現的幻覺,可卧床多日尚未完好的身子卻極不配合,才一動彈,卻差點由之上栽了下來。
鴛無雙眼疾手快,堪堪將他明顯瘦削的身子扶住,那入手可見骨的觸感,讓素來流血不流淚的鴛無雙濕潤了眼眸,「我……都是我的錯,你不要再這樣折磨自己了,看你這樣……我……我心疼……」
謝博呆住,以為天上下了紅雨,心疼嗎?她真的會心疼?
「是她傷的你對不對,我……等你好了,我立刻便去洛水,為你討個公道。」
拙劣的安慰,總算喚回謝博些許神智,他看著半蹲在自己身前,眼眸氤氳的鴛無雙,終於算是確定,真的是她,她回來了。心念即動,他攬過她的肩膀,呼吸著那熟悉的氣息,一直空落落的心,終於有些實落處,「我不要公道,我只要你在我身邊。」
鴛無雙沒接話,輕輕還住了謝博,貪婪的汲取他身上的味道,隔了好久,懷中身子開始僵硬的時候,才意識到,謝博在等她回應。
「你喜歡我吧。」她忽然問。
謝博頓了一下,苦笑,「這個問題,還需要問嗎?或者,你是想看我的笑話不成?」
她抬起頭,看著面前的這張臉,俊朗如昔,眸色亦是認真無比,就是這個人,在她甚至不知道他的長相的時候,心便沒來由的陷落了,之後種種互相折磨也不過是越陷越深,不願面對是自己的執念,可對他的情根竟然在不知不覺之間無比深沉,強過自己想要龜縮感情保護自己的執念。
鴛無雙輕笑了一下,「你定然是不知道,在那小院之中,照顧我起居的人,是箭九霄。」
謝博面色微變,鴛無雙卻很快又開了口,「我看著他那張臉,心裡卻沒有半分漣漪,獃獃的不願多說一句話,因為中了軟骨散,我也沒辦法動彈,我每天睡在床榻之上,卻總是能看到你或在對我笑,或對我挑眉,或惡言惡語灌我喝葯……那些影像猶如野草一樣瘋漲,每時每刻都出現在我的腦海之中,我便知道,我沒救了,我不要遠遠看著你,不要把心意藏在心底。」
謝博屏住了呼吸,深怕自己漏聽了她所說的每一個字。
「我在想,我對著一個不能喜歡自己的男人那麼多年,卻沒有變過心意,如今對著你這樣一個為我挖心掏肺的男人,我又有什麼可害怕的?更何況,我……」她忽然頓住話語,眼神無比認真的看了謝博一會兒,「我知道我原來很過分,傷你甚深,我知道錯了,以後再不離開你身邊半步,好不好。」
這變相的表白,卻讓謝博怔然,他不可置信的道:「你說……什麼?」
鴛無雙看著捏緊自己手的男人,暗罵自己混賬,到底,是怎樣的傷害,要他如今這般一驚一乍?
她將腦袋埋進謝博懷中,咕噥道:「反正我是賴上你了,你不要想甩掉我。」
謝博怔了半刻,忽然朗聲大笑起來,心中從未有過的暢快。
許是心情好了,謝博過了幾日便可以下床走動,再過幾日,身子便大好。
這一日,恰逢新帝登基,帝號昭文,封獨孤云為輔國大將軍,百里玉為丞相。然而,聖旨傳到宸王府的時候,早已經人去樓空,只留有兩個字:勿念。
同一時間,熱鬧了三年的殷王府也再次沉寂,不知歸處。
納蘭羽著了明黃的龍袍,看著手中那蒼勁極具風骨的兩個字,唇角擒著苦笑,這兩個人,走的可是真乾脆,原來不是說好要輔佐他的么?
門外,似乎傳來小川嬌嬌甜甜的聲音:「納蘭羽,你快出來,我不要做什麼皇后啦,不是說只來皇宮遊玩一圈的嗎?我不管我不管,我也要和殷解憂他們一起去雲遊江湖,我還要去找我爹爹學本事呢。」
門被推開,身著厚重鳳袍,卻依然不能阻礙小川快步前行的動作,看的周圍的宮女內侍一陣大呼小叫。
小川小跑著到了納蘭羽跟前,耷拉著腦袋,道:「快點幫我拿下來,好重。」
納蘭羽眸中帶著溫柔無比的笑容,體貼的將九珠鳳冠拿下,順勢還幫她揉了揉發疼的頭皮。
小川喻了口氣,立即又拉住納蘭羽的手臂,「走吧走吧,這裡一點也不好玩。」初始幾天的皇后癮過了,她才發覺,這皇宮果然無趣的很呢,她一秒鐘都待不下去。
納蘭羽笑道:「好,只等——」
「還等什麼,走啦走啦!」
納蘭羽嘆了口氣,看向坐在自己不遠處的一個十來歲的少女,這是昭武大帝曾孫,品貌德行俱佳,也頗有為王之氣,只待眼前這個孩子可以獨當一面,他便也不必再這裡耗費光陰了。
小川亦看到了那也一個小大人一樣的小孩,當即想起納蘭羽說過的話,頓時一陣哀嚎,「他這還沒斷奶的樣子,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獨當一面啊……納蘭羽我不要在這,我不要在這裡。」
「乖,聽話,不然我……喂你吃蜜餞好不好……」年輕的帝王臉色微紅,卻換得活潑的皇后眼睛大亮,「真的哦,是我要的那種吧?」
「嗯。」
小川立即樂的大笑,笑聲之中,似乎還傳來她的悅耳嗓音,「那好吧,我告訴你哦,喂一次蜜餞,只給你三天時間,你得快點想辦法,我一點也不喜歡這裡。」
「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