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惡果
「知道,知道了——我知道你的勇氣已經隨著歲月一同遠去!」
儘管早早便接到消息稱父親因叛國、拒捕和謀殺三個罪名而被通緝,但黛萊絲並不認為現在進城會遇見多少麻煩。他們要抓的是弗洛伊萬,那些地方領主總不見得要把她當做人質要挾吧?一來這種勾當向來為貴族們所不齒;二來,退一步說話,就算有惡棍圖謀不過,自己還是能夠對付幾個流氓的。然而莫拉卻首鼠兩端,一聽見「進城」便用那雙「雞爪」牢牢鉗住戴萊絲的手臂,婆婆媽媽地百般勸阻,倘若她肯把這番勇武用在打鬥之上,恐怕就算是資深鬥士也未必有多少勝算。
「一會兒,就一會兒,買塊蛋糕我就走。」儘管黛萊絲已經重複了不下十遍,但莫拉在這個問題上相當頑固,絲毫不肯做出讓步。老女僕沒有受過多少教育,因而不可能說出什麼華麗的辭藻,但她的耐心與執著卻足以令任何貴族小姐頭疼不已。荒郊野外鮮有行人,植被蔥蔥蘢蘢,覆蓋了道路,每一腳下去都有碾壓雜草的感覺,靴子很快便染上了植物汁液的氣息。
「萬一有人圖謀不軌呢?萬一執行命令的是小人呢?萬一有人想抓你回去換錢呢?你知道戰爭年代,貴族小姐們通常就被當作是『金票』,既可以滿足男人的生理需求,又可以拿來換取筆不菲的贖金。小姐!高尚的貴族早已在新王登基之時消亡殆盡,現在穿著總督衣服,掛著男爵頭銜的不過是些人面獸心的流氓。小姐!不要去冒這種沒有收益的險,我敢肯定侯爵到時候不會出面,而你只有在那些惡棍失去耐心后爛在最陰冷的地牢里。小姐!......」
黛萊絲恨不得跨上匹駿馬溜之大吉。唉,早知如此還不如跟父親一起去諾瑪鎮了;那晚侯爵率領眾人與軍團長交手的傳聞自然也傳到了她的耳中,查爾頓父子與銀刃騎士的傳奇決鬥,以及侯爵在重重包圍之中金蟬脫殼,還重創科林的事迹無不令戴萊絲神往,只可惜自己沒能親眼見證這一切。啊?危險?既然他們都能做到全身而退,自己為何不行呢?
之前她以負傷在身為借口,當弗洛伊萬外出度假時留在家中。等他們前腳離開,黛萊絲後腳便帶上莫拉騎了匹老馬出城。可天公不作美,沒過多久濛濛細雨便將她們變為了落湯雞。那匹馬在第二天的旅途中摔斷了腿,當時女僕便規勸她趁早回家,說這是瑟格斯的旨意。當然,那時候選擇回到家族看上去是多麼明智的選擇,但莫拉偏偏要談到瑟格斯,這就難免喚醒了大小姐的叛逆心,首先她原本就不怎麼尊重這些牛鬼蛇神——因為她曾見過無數流浪漢向瑟格斯乞求杜松子酒,乞求金幣,卻沒有一次祈禱是靈驗了的,加之城郊那位解剖「老師」的影響,戴萊絲對那些虔誠的信徒可以說深惡痛絕。
她索性反其道而行之,堅持徒步旅行。接著在一座她叫不出名字的村莊落腳時,便聽說了父親遭到通緝的消息。當時可把老僕人嚇得魂不守舍,她抓起黛萊絲就逃到了郊外。
原本還以為身上攜帶的卡隆不夠,但現在看來,這些銅幣根本沒有用武之地,還不如路邊那些可以放在嘴裡嚼的酸草。莫拉越是阻攔,黛萊絲便越想進城,哪怕只買一件毫無用處的花哨玩意兒。女僕終究執拗不過主人,幾番交涉后,她們最終來到了綠蘚鎮。
此處的城牆已經開始腐朽,苔蘚星星點點地分佈其上。沒有護城河,也沒有壕溝,布滿灰塵的舊城門兩側站著打瞌睡的士兵。來往商人少得可憐,街市上不時便能夠發現一些廢棄的工具。店鋪生意冷清,有的門面都已經坍塌。貨架上孤零零擺著幾個商品,老闆似乎已經喪失了推銷它們的熱情,大多坐在破舊木椅上昏昏欲睡。這裡人們的衣著雖然樸素,但還算整潔,蓬頭垢面的也只佔少數,生活水平按理說應該差不到哪裡去。但是這裡就連孩子也死氣沉沉的,使得黛萊絲倍感壓抑。
莫拉雖然方才一直拒絕進城,現在卻比任何人都感到舒坦。她始終微笑著四處觀望,時不時眯上眼深吸一口氣,其模樣像極了那些老煙鬼。黛萊絲不明白究竟有什麼可看,然而每當她問起,對方卻僅報以微笑,說:「你看。」
原本她只想買個蛋糕便離開,這裡的麵包師傅們卻都彷彿不知那是何物。最後一位店主還算好心,他至少告訴了她們此地酒店的具體位置,聽說那裡什麼東西都有。他的學徒頗為失禮地盯著黛萊絲仔細打量,莫拉不但沒有上前阻止,反倒站在原地擠眉弄眼,偶爾還敲敲手指;一晌,那名學徒便跟師傅打了個招呼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藉由好奇心驅使,黛萊絲很快便找到了那處二層建築——或者說是它自己出現在人們眼前。嶄新的紅木屋頂,巨大的招牌以及其本身的高大都使得它在建築群中格外顯眼。也許銀輝城能與之媲美的房屋很多,但在這樣略顯偏僻的城市裡,它無疑是鶴立雞群。要說美中不足,恐怕就只有門口沒有接待員。
黛萊絲方欲走進去一探究竟,卻又被莫拉抓住了手。
「小姐,這是九龍幫的地盤,在裡面用餐的可不是什麼善茬,」老女僕眉頭緊皺,謹慎地移動著視線,「在麻煩找上我們之前還是儘快先走吧,接應的人應該快到了。」
黛萊絲卻不以為意,「就算是九龍幫,他們也要通過招待客人賺錢不是?而今天我們就是兩個普普通通的客人,他們沒理由將我們掃地出門。」
「但是裡面魚龍混雜,小姐!憑我的經驗來看,一定有人圖謀不軌;在新王登基之後,高尚的先生幾乎死絕了,或者說正是因為那些高尚的靈魂相繼離世,弗里德里希才得以奪走王冠......」莫拉不經意間又開始「誦經」起來,鬧得黛萊絲頭疼。她索性不再爭執,甩開對方的手便走了進去。莫拉搖搖頭,微微弓腰,將雙手置於衣兜之中緊隨其後;乍一看她就像是位患有脊柱炎的脆弱老婦,誰也不會想到這副外表下藏著把多麼鋒利的匕首。
如果說酒店的外部高大華麗,那麼裡面的陳設恐怕就有些寒酸了——同銀輝城任何一個小酒館差不多,儘是沾滿油污的木質傢具,看上去便知道不是什麼名貴木材。一樓凌亂不堪,有的人在喝酒賭博,有的則高聲喧嘩。不時還有「叮叮」的鋼鐵撞擊聲傳來,更添幾分混亂。櫃檯更是糟糕,上面已經被搗騰得坑坑窪窪,除開老鼠啃噬的痕迹外還有些許刀痕。它能夠在此地屹立便已經是個奇迹。
「小姐需要點什麼?」侍者倒穿得乾乾淨淨。
「聽說你們這什麼都有?」
「當然,只有您想不到。」他露齒一笑,「您大可對黃龍幫的實力放心。」
聽見這個稱呼,莫拉的神色有些微妙的變化,她下意識地抓緊了匕首;不過好在那些別有用心者的注意都集中在了小姐身上,鮮有人關心她這個乾癟老太。
「那......一把手斧要多少錢?」黛萊絲刻意刁難。酒店總不見得還備有武器吧?
老女僕氣得眉毛都快要擰在一起了,但此時她也無力阻止戴萊絲自掘墳墓,只好用餘光四下打量,瞧瞧那些流氓的動作。
侍者眨了眨眼,笑出聲來:「刀劍無眼,恐怕會傷害到那朵美麗的花。」
「先說有沒有吧。要知道,騙子通常不大討人喜歡。」黛萊絲洋洋得意,「誇下海口也不怕閃了舌頭。」
「小姐真是幽默,」對方笑著低下了頭,「我倒是聽說有位貴族小姐喜歡舞槍弄棒——啊,當然,我想您肯定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黛萊絲了。不瞞您說,我一直盼望著有一天能夠目睹她的風采。聽說她使用長劍的時候,就連老兵也只能甘拜下風。」
「沒那麼玄乎,她就在你面前。」黛萊絲已經有些忘乎所以,大膽地透露了自己身份,莫拉此時已經緊緊攥著衣袖,隨時準備戰鬥。幾個賭博的人也停下手中的活計,撿起木棍伺機待發。
「倘若真是如此,有樣東西我想獻給小姐以表示......我的敬意。」侍者依舊保持著微笑,卻迅速抽出匕首向黛萊絲刺去。然而身邊的老女僕卻展現出與外表截然不同的敏捷,瞬息之間,藏在衣袖中的小刀便已經插在了對方手腕之上。
襲擊者扔下武器慘叫著捂住受傷的手,卻只覺眼前一黑,因為老女僕的第二把匕首劃破了他的眼球。莫拉抓住戴萊絲的手腕就往外跑,這次小姐沒有反抗。酒店頓時沸騰起來——弗洛伊萬的女兒一定可以換不少錢,就算她方才在胡扯,扔給什麼總督、幫主也能換來不少卡隆。無論是大吼大叫的醉漢,還是彬彬有禮的紳士,無不拿出自己的棍棒來向門口涌去,企圖生擒這隻金松鼠。
莫拉雖然身手非凡,可終究不能在眾人的圍攻下保證小姐毫髮無損。蝴蝶般翻飛的匕首在挫敗數十人的襲擊之後,黛萊絲的左肩還是狠狠挨了一棒;貴族小姐的驚叫完全打亂了老女僕的節奏,有人試圖趁亂抓住她的腦袋,卻在極力掙紮下僅僅留住了幾根髮絲。
黛萊絲追悔莫及,與僕人一起且戰且退。左肩的陣痛使她感到陣陣眩暈,可越是危機,腦子卻越發清醒。
舉劍,對,用佯攻來欺騙對手,接著刺過去,跟他一個方向。派普在訓練場上的教誨忽然歷歷在目,擋開但不要用力過猛,接著把重心往前壓,對,刺過去。黛萊絲從未使出的劍術在這時忽然變得駕輕就熟,儘管只剩下一隻手可以靈活運動,卻頃刻刺傷了三個氣勢洶洶的大漢。人群見狀稍微有些退卻,莫拉趁機拉著小姐衝出了這是非之地。
然而街上並不安全,沒有巡遊隊,沒有馬——
隨著急促的蹄聲,一名素昧平生的青年策馬而來。雖說他相貌平平,那身舊夾克毫不起眼,透露出股平民窟的窮酸味兒,但上面刻印著雪恩家族的家徽——沒有什麼能比在危急關頭遇見家族的騎士更令人欣慰了。
「黛萊絲小姐!」青年翻身下馬,順手將準備好的油壺點燃后拋向酒店,首當其衝的那個倒霉鬼頓時烈火焚身,「羅曼讓我接應你——你們。出鎮后沿大路向南,你們會發現接頭人的。」
黛萊絲雖已負傷,但動作還算利索,老女僕也緊隨其後爬上馬背。好在,這頭畜生腰肥體圓,負擔兩個女人不在話下。沒等青年重複,莫拉便一拍馬屁股疾馳而去。然而還沒跑出這該死的小鎮,身後便響起了不祥的弓弦聲。大多弩矢從身邊掠過,馬匹似乎沒有中箭,莫拉反而抽搐了幾下,興許是受到了驚嚇。黛萊絲可無法顧及夥伴的受傷與否,她將腦袋埋進馬鬃,感受著它的脈搏與體臭,祈禱噩夢能夠早點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