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相認
「醒了?」
太后的聲音沉沉的從遠處傳來。
聶紅昭已經逐漸蘇醒,眼皮一張一合,看著榻頂那幅用暗線精心綉制的六合睡蓮紋,腦中一道驚雷閃過,神思繼而清明。
聶紅昭翻身下床,朝著太后磕頭:「奴婢該死,睡了太後娘娘鳳榻,還望太後娘娘恕罪。」
「鳳榻?」
太后一聲嗤笑,冷然道:「未央宮的才是鳳榻,頤寧宮?不過是個床榻罷了。」
太后如此說,聶紅昭只覺得舌尖一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只見太後站在窗扉邊,伸手拿起細頸甜白釉花瓶里一朵安靜綻放的緋紅木芙蓉,微笑著,用蔥段似的指甲掐下幾瓣花瓣在指尖細細摩挲。
屋外似有小雨淅瀝瀝的下了起來,雨水打濕泥土的清香透過窗扉間的縫隙傳了進來。
太后一向畏寒,一入秋便會在宮中燒起地龍,整個房間便暖洋洋的。
聶紅昭跪在駱毛絨毯上,身子已經出了一片虛汗,她不敢輕易抬頭與太后對視,生怕眼中的慌亂出賣她此刻的不安。
「你是紅昭?」太后見聶紅昭半晌不說話,便丟下手裡的木芙蓉,坐在離聶紅昭不遠的紫檀木圈椅里,背靠著鵝毛軟墊,端起小磯上的熱茶,淺嘗一口問道。
「是。」聶紅昭頭壓得更低:「奴婢是聶紅昭。」
「如今這樣了?還不說實話?」太后將蓋碗重重的放到小磯上,滾燙的茶水濺了出來,有幾滴還落到聶紅昭的手背上,卻是冰涼的。
聶紅昭失聲喊了出來,「太後娘娘!」
「那符,我記得,是很早的時候,我教你畫的。」太后看著聶紅昭的眼睛,終於緩緩說出了口。
那張黃紙,太后一見便十分熟悉。
看上去,那黃紙雜亂無章,毫無邏輯可言,但細看,的確可以推算出一個人的生辰八字在上面,若對八卦略懂的人,是會看得懂得。
那晚,太后看了許久,才發現生辰八字下,還有一層文字附在上面。
若那個生辰八字只是意外,那這層文字便是蓄意為之。
那文字上寫著,暢音閣有變。
暢音閣,那時她邀眾秀女聽戲的地方,能有什麼變動?她默不作聲,命身邊親信去查。
果然發現,在戲檯子地下,埋了一堆開了刃的利器,與那日唱戲要用冰刃相同,甚至還有炸藥,這是誰做得?是要害她還是要害別人?
太后不得不防,但是也不想這麼快打草驚蛇,便謊稱舊疾發作,推掉暢音閣聽戲之事。
更將戲檯子底下的東西,原封不動的埋好,吩咐好親信,看看最後誰會來取。
不過,更讓她驚訝的,便是聶紅昭。
那張黃紙是聶紅昭房間搜索出來的,不管怎樣,一定和聶紅昭脫不了干係。
紅昭?紅昭?
名字如此相似。
念的久了,常常讓太后覺得是葉紅昭。
於是,太后便又吩咐繁芷,讓聶紅昭親自將抄好的經文送去通明殿,她也安排好恂兒過來。
果不其然。
聶紅昭中了迷香之後,所有的偽裝都卸了下來,她見著恂兒的第一反應,讓她篤定,聶紅昭的身份。
可是,紅昭的確死了啊。
她還特地命毓秀去見過她的遺骸。
的的確確,死了。
難道真有借屍還魂這麼一說?
的確,年幼時,她曾聽叔父說過一樁奇事。
說是有家沈姓的大戶人家,小女兒因被趙家公子玷污,為保家族名譽,竟私自處理了小女兒,家族對外只謊稱暴斃,連夜埋了。
結果,過了幾年,一個姑娘上衙門狀告沈家,說他們枉顧人命。
便將當年之事,一字不差的娓娓道來。
新上任的知縣是個清官,覺察事情有問題,便受理此案,一查,並無半分虛假。
便將沈家,連同趙家,一同判決。
那姑娘見沉冤得雪,叩謝了知縣之後,
第二日便去投胎。
太后的確相信神佛。
也忌憚鬼神。
便是從她叔父對她說得故事開始的。
可對於聶紅昭。
她是過去的葉紅昭嗎?
可是她見著恂兒的眼神,深深透出的渴望,那是一個母親對兒子最原始的感情。
怎麼能作假呢?
她也派人打聽過這段時間聶紅昭的生活習性,發現與從前大不相同。
所以她才敢如此貿然揣測。
「母后……」
聶紅昭忽然一聲哭腔,膝行到太後身邊,看著太后那雙眼睛,泫然欲泣。
「紅昭?你是紅昭?對嗎?」太后聽到那聲撕心裂肺的母后,忽然紅了眼圈,她拍了拍聶紅昭的肩膀,小聲問她。
「母后,我是紅昭,我是……」聶紅昭不想再隱瞞。
她對太后從一開始就沒打算隱瞞,可是她不知道要用什麼方法才能讓太后相信自己。
那張黃紙,寫得便是太后的生辰八字。
若被皇后拿到手中,皇后一定會原封不動的拿給太后看,借太后的手懲罰自己。
若那張黃紙直接交到太後手里,那就最好。
那是從前,他們婆媳在閨中無事時,太后教過她的,還對她說,這種方法,她也教過夙兒,若他們想說什麼體己話,又不願讓人知道,用這個方法便是。
她從前學的並不盡心,覺得夫妻兩有什麼話不能讓別人知道的。
到了後來,自己夫君參與奪嫡,他們之間每一句話,都要思前想後,反覆思索才能說,那個時候,她才知道,太后的心思。
可惜她學的不盡心。
她多怕這次弄錯,反而不好。
沒想到……
太后明了……
當她在雲秀宮,聽到太後生病一事,她便知道……
太後知道了。
她可以放心了。
「那個賤人,害了你。」太后抱著聶紅昭的肩膀,咬牙切齒的說。
「母后,還好,我還有您。」聶紅昭哭得身子都在發抖,這麼多天來得委屈,終於被太后一句紅昭全部瓦解,她想要釋放,想要傾訴。
「不怕,母后在這。」太后紅了眼圈,眼淚一滴滴落了下來。
慕容夙奪嫡的那幾年,她與葉紅昭一同幽靜在琅琊王府,倆婆媳相依為命,不是母女,勝似母女。
她畏寒,葉紅昭便夜夜陪在她身邊,坐在床尾,用心口捂住她的腳。
她精神萎靡,葉紅昭便想方設法的逗她笑,知道她喜歡聽戲,她也學著戲里的青衣花旦,甩著水袖娓娓唱來。
她生病,無法用藥,葉紅昭便用小勺,一點一點喂到她嘴裡,每次喂完,都會小心翼翼幫她把頭仰起,直至葯完全吞咽。
這樣喂葯,一喂便是一兩個時辰,葯還不能涼,需時時用銅吊子煨著。
每次喂完葯,她都看到,葉紅昭十個手指頭燙的通紅。
這麼多年的相依為命,她怎麼會認不出她?
「為何會這樣?我的紅昭為何會變成這樣?這些年,你受苦了。」太后抬起聶紅昭的頭,伸手擦乾她眼角的淚水,心疼的不停呢喃。
這些年,她重疾在身,根本無暇顧及後宮一切事宜。
皇帝也對皇后頗為信任,她在皇帝面前,漸漸說不上話,哪怕紅昭後來出事,她拼盡全力,也不過是將恂兒接到身邊撫養罷了。
她不懂,她一手養大的兒子怎麼會變成這樣,連自己的枕邊人也不相信。
還有皇后那個毒婦,後宮那幾個孩子,她手上一定沾染了不少血腥,她不會放過她的,哪怕為了紅昭,她也要跟她拼上一拼。
「母后,紅昭不苦,有母后這句話,紅昭便不苦。」聶紅昭吸了吸鼻子,微微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