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一去難見
黎明未去,罡治觀的大門方打開,玉玄子就神色慌張地趕往觀門。沿路早起晨練的弟子滿腹疑惑:掌門向來提倡修道最先保持本心安若泰山,怎麼今天自己壞了規矩?
練劍的廣場中央,兩匹白布遮去底下人真正的面目,圍觀的觀內修徒好奇大於吃驚地猜他們的身份到底是誰?
太陰子的屍體是被押鏢的鏢行先碰見的,他們憑著死去的長春子腰帶上掛的木牌認出倒在路邊的竟然身出罡治觀。
鏢行派來的人曉得人情世故,對著周邊道觀的子弟請了句告辭便急急下山去了。畢竟是恰巧碰到的霉事,難不成還巴望等主事的來討賞錢吧?摸不準待會兒立馬被人強留問七問八耽擱了鏢局的行程。
「讓開!全給我讓開!」玉玄子顧不上得不得體,使勁扒開熙熙攘攘的人群苛責道:「看看看!看夠了沒有!待會全去後山跪著!」
所有人一鬨而散,連忙退到十幾丈外露頭窺視。
可惜他們只看見師尊掀開一條縫隙朝內瞄了一眼布幕便從他指尖脫落重新擋住死者的面貌。至於師尊則整個人像招雷劈一動不動蹲著發愣。
玉玄子寧願相信自己老眼昏花也不願信擺在眼前的事實——太陰子居然死了。他反覆問天問地:不就是命他護送把劍,怎麼就死了呢?
短暫的震驚后,老道士環顧周圍探頭探腦的弟子們,翹著引以為豪的長須吼道:「你們都聽著!誰也不準把今天發生的事泄露出去,否則全部廢除修為關入水牢!」
慘遭波及的徒子徒孫們齊刷刷地排好隊伍怯怯諾聲答應,對玉玄子所說的水牢表現得聞風喪膽。
傳說開山五祖起初選地立派時,就是算好了風水,相到腳下的山中盤著條鎮守群峰靈脈走勢的巨蟒,認為此處乃天地靈氣最濃厚之地,具備仙緣的修道之人如能長久定居,道行足以一日千里。
據地字輩的師叔講過,師祖們為了嚴懲壞了規矩或則渡不過心魔的弟子特意在巨蟒長眠的洞窟中建了座囚牢,但凡關進去的人不是成了大蛇的牙祭就是忍耐不住其中的恐怖咬舌自盡。
老道士不管年輕人的膽戰心驚,信手在人堆里點出五人正色叮囑道:「你們幾個馬上下山追上送屍的,告誡他們好好把住口風,來日罡治觀會登門拜謝。若是多嘴攪得外頭流言蜚語,就等著本尊親自收拾!」
弟子們聽出事態超乎想象的緊急,掌門號令一下立刻動用全部功夫賓士而去。
玉玄子的手藏在腰背,五指握拳不松。他痛惜地注視著沒有聲息的護法無比自責:「哎,我早該察覺事有異常,還僥倖以為他們遲遲未歸是久不出山,迷戀塵世喧囂誘惑,實在幼稚可笑。」
死屍緩緩抬向道觀后議事的廳堂,老道士說是仔細查明真兇,其實以他混跡康嘉帝左右的城府早猜的八九不離十,鬚眉下一對乾涸的老眼逐漸犀利:「墨冥被劫與白落鳳越獄脫不了干係,那叛徒也不知逃遁何處,心患不除著實坐立難安阿。」
萬花谷才是拂曉,半月仍掛在高空,東方的山頭微有魚肚浮起。昨日午夜厚雪折竹聲鬧醒了不少淺睡的人。
白落鳳猶豫了很久,打消了開始決定好一聲不吭離開的念頭。他特意站在葯谷的入口,為的是告訴納蘭折風:去意已定,不必挽留。
盲劍接到底下人傳來的通報,倉促披了件外套挺著冰寒趕去赴約。一路上他擔憂村夫酒喝過頭趁酒勁耍瘋,有意裹了件獸皮衣防止他染了傷感。
然而到了地方納蘭折風才明白,白落鳳清醒著,但是和瘋了沒什麼兩樣——他要上罡治觀。
納蘭折風的心錚亮的很,他當然知道白落鳳沒有任何徵兆的打算到底是為了誰。
實際上,唐無夜是把冷血的奪命刀,然而紀紫蓮逼親之日他也來了,來的殺氣騰騰。那時候納蘭折風發覺這柄殺人刀其實也是被熔爐淬鍊過的,他不愛說感激的話,卻記得有這麼個特立獨行的朋友。
盲劍是瞎子,可他慶幸擁有人間最珍貴財富,有父母留下芬芳怡人的萬花谷,有拿他當寶的小師妹,還有一群同甘共苦的好朋友。但也因為是瞎子,他總擔心某天漆黑的世界里突然響不起某個熟悉的聲音,無聲無息彷彿從未來過。
納蘭折風想把白落鳳留下,他不在乎百花釀被多糟蹋幾壺,不想以後孤零零地坐在醉雪亭前的兩座墳頭旁,舉杯敬遙遠村落的矮坡里兩柄不朽的匕首:「凡是還是謀而後動的好。」
白落鳳苦笑地打斷話,帶著幾分後悔道:「玉老道深得聖心,相比魏賢有過之而不及。天下可以有無數人頂替魏賢的地位,卻沒有人能代玉玄子助皇帝煉丹成仙。現在朝廷和罡治觀沆瀣一氣,設計治它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何況對付一個魏賢就花去六年時間,我與西山孔雀王賭約哪等的到那時候?」
納蘭折風被問住了,他忍了許久覺得不吉利的話不該亂說,可到底還是情不自禁的問出口:「你去了,要是回不來怎麼辦?」
白落鳳也被問住了,此時此刻的情景與先前他動身去北關時一模一樣。只不過那時的他信心滿滿,爾今人事一變竟成了生死未卜的喪事讓人好不泄氣。
「哎,我知道你心疼酒,但不要這樣咒我嘛。」白落鳳佯裝不高興地模樣嫌棄納蘭折風不夠意思,然而隨後他發現不論找什麼樣的借口都擺脫不了對「必死」魔障的困擾,索性不強撐硬氣流露出點點沮喪道:「如果我真的回不來,記得每年到了燒紙的那天多陪無夜說兩句,勸他別埋怨我沒用,不然我不敢去見他。」
納蘭折風突然有股氣,他怕控制不住一腳踹倒白落鳳,力到腿上不覺變成提步折返:「你在這兒等我,我拿些救命葯。這一趟,我陪你去。」
臂膀橫在了瞎子胸前,兩道人影一下子定格住,谷內的東風撩動他們的裘巾長袍。白落鳳的手輕起重落久久抓著納蘭折風的肩頭不動,沒有人看把頭撇到一邊的他是什麼表情:「這一次,讓我一個人去。」
紛飛的額發擋住行人的面容,瞎子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對著不遠處的樹后,方才有一抹麗影轉瞬即逝。
「我與罡治觀的事不該牽連其他人,江湖還是少些冤冤相報的紛亂為好。」白落鳳語重心長抬頭望著溫和的白雪似有追溯,「我要是不小心留在那裡也算命該如此,你不必去尋麻煩。以後,多考慮葯谷,多顧及她的感受。不要讓她一等,就是一輩子。」
納蘭折風想拔劍,想說出「要走,先過我的劍」這種自私的話。可他失了聲般張著口什麼也說不出,任由白落鳳負劍擦肩而過。
萬籟俱靜的空地上,一直等到背影一上一下快要消失在地平線,納蘭折風開腔喚道:
「你的手才好,別太用力了。」
一隻手緩緩伸了起來微微擺動,好像催促風雪中人趕緊歸家。白落鳳用只有他自己聽得見的聲音回到:
「嗯,我記住了。」
茫茫雪海,一肩日月流光共照身。渺渺別人,衣袂顛沛拂過山巔雲灣。飄雪染白了他們的黑髮,忘雲川的孤崖隨天色昏暗,四面明明不見狼煙戰鼓,古道上遠人的腳印卻猶如行向青墳,一去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