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販子窩藏點」
殘破的界碑,陳舊斑駁。秦國與魏國的交界處一場大戰停歇不久,群鴉亂飛,遠遠可見枕藉的屍首、染血的破旗、斜插的兵戈。
戰場的邊緣。一老一少兩名士子被一群黑漆髹面的殺手團團包圍,白刃如林一觸即發。
「老師,沒想到您會親自來!」一名士子道。
「能與衛鞅先生並肩作戰,三生有幸!」蒙面的白髮老者道。
魁偉如巨人一般的殺手統領四指一揮,眾人從天、地、神、人四個方位,閃電般出手,八種同爐練出的兵刃,圍成一道鐵枷,快刀長鉤密不透風。
二人游刃如電,鎮定迎戰。劍光過處,雷藏霧隱,勢不可擋。十幾個回合之後,殺手分崩離析,刀彎劍折死傷大半。
「回去告訴柳下跖,讓他親自來。」蒙面老者收起寶劍,淡淡說道。
幾名受傷的殺手拖著兵器,踉蹌地逃走。
黃河岸邊野渡無人,北風乍起。夕陽的餘暉中,河面遠遠地搖過來一隻烏蓬小船。
王栩拂去黑巾,卻是一張比衛鞅更年輕的臉。衛鞅正要行禮道謝,王栩連忙制止。
「老師,弟子這就告辭了。」
「決定了?」
「弟子想好了,天下動蕩四百多年,惟有做大一國,才能弭兵四方消除戰亂。」衛鞅拱手道。
「的確,依法治國,國運將不再被國君的更迭左右。」
「老師,你不隨我去秦國?」
「止息紛爭,弭兵天下,在這個時代不是靠一人、一個國家,也絕非一代人就能夠完成。」
衛鞅拱手一拜。「法制貴陽,就讓弟子走出弭兵的第一步。」
王栩眼中閃過一絲憂鬱,回首凝視著遠方中原的方向。「先生此次入秦,若變法成功,天下時局將進入一個新的拐點。從這一刻起,各國幾百年毫無意義的混戰,將變成再造天下的統一之戰。」
衛鞅兩眼放射出奪目的光輝,激動莫名。「老師智慧高曠。有老師此言,從此之後,弟子放心了。」
王栩鄭重地凝視著衛鞅,伸出一隻手。「公孫先生,我們並不是師徒,我們是知己。」
衛鞅感激地幾乎淚下,緊握住王栩的手。
「從此之後,咱們也許再無見面之日。」
「千萬保重!衛國公孫世家不會再支持你,你的師父公孫痤不會輕易放過你。渡過黃河,即隨船夫聯絡墨家。」
「天地無垠,不見如見。先生放心!」
二人慷慨而別。衛鞅離岸登舟,在黃昏的朔風中漸漸行遠,不見蹤跡。
大山之外的晉南小鎮,白屋灰瓦,不繁華也不冷清。顧名思義,此地原本處於已消失的春秋霸主晉國以南,晉國被韓、趙、魏瓜分之後,現屬魏國。
不過,四方商旅往返,此處雖偏僻,也算一處物埠豐足之地。
在這個小鎮上,老召和娘子已等待尋找了一年有餘,一無所獲。久而久之不免灰心失望,幾乎懷疑自己看走了眼。
盤纏有限,為維持生計,二人開了個小雜貨店。生意勉強糊口,也就暫時安頓下來,一日一日打發著日子。
開年的某一天,老召進了貨回來,正一拐一拐地往回走。忽然,被眼前的景象嚇個趔趄!
小鎮入口高高的石門樓上,赫然掛著兩顆血淋淋的人頭!血腥撲鼻,青石板上啪嗒啪嗒濺著紅沫子。
老召惴惴地繞過人頭,繞到街邊的一處茶館,正想歇歇腳,卻聽幾位茶客正交頭接耳,談論斬首始末。聽了半天,老召大致搞清來龍去脈。
所有的一切都歸結為一個人,一件事:一個叫衛鞅的人。此人從天而降,異軍突起,在秦國掀起了一場驚天動地的變法。
「廢井田,開阡陌。」凡無地的農民,只要願意去秦國開荒,被開墾的土地並不屬於領主,將完全屬於自己。
「獎勵耕戰。」鼓勵糧食布帛生產,多勞多得。即便是平民,若作戰有功,不論出身,立刻加官進爵,甚至拜將封侯。
每一條都極具吸引力。不僅秦國人,許多別國的鄉民都坐不住了,紛紛偷跑到秦國作戰墾荒。
在這個時代,人口就是財富。耕種靠人;兵強馬壯靠一家家出人。法令迅速生效,秦國國力一日千里,蒸蒸日上。
門樓的人頭正是企圖出逃的鄉民。因魏國人口大量流失,人心浮動,屢禁不止,國君下令:擅自逃離者,就地斬首,格殺勿論!
「該死的衛鞅,比蝗蟲還禍害!」一名鄉民罵道。
「可不,簡直就他媽煞星出世!煽乎得秦國人全像喝了雞血,個個發瘋墾荒種地,打仗砍人如狼似虎。咱大魏武卒楞是擋不住。」一名缺了條胳膊的傷兵怒道。
一名商販湊上前:「你們鄉下人不知道吧?這衛鞅去秦國之前,他的師父,也就是咱魏國的公孫大人想殺了他。可不想他竟有魔法護體,逃脫了。」
傷兵聽說,變了臉色。「這算個屁?我在外面打仗比你見的多。還有更離奇的……據周天子的大祭司占卜,說此人想必和商紂暴君的詛咒有關。周天子不惜動用王后的嫁妝,重金聘請柳下刺客團追殺他。衛鞅楞是災星轉世,沒死!」
老召正聽得起勁,忽見老婆在門外焦急地招手。
老婆將老召帶到一處僻靜點的旮旯。
「相公,我好像是見到那個男孩子啦。」
「真的!」老召全身一抖。「孩子呢?」
「在前面店里買東西。可一眨眼,晃不見了。」
老召拐兒也不要了,和老婆一道,瘸著腳大街小巷瘋找。可是滿鎮找遍,孩子像憑空消失,不見蹤影。
天色已經暗下來,小鎮燃起星星點點的燈火。二人坐到鎮頭的石欄上喘粗氣。
正喘呢,忽聽召嫂子壓抑地叫了聲:「看那邊!」
遠處,黑魆魆的野樹林邊緣,西邊亂墳崗子外,一個小小的灰色身影模糊地一閃。老召夾著拐兒跳了起來,迫不及待往前追。
這片樹林、亂崗,二人以往找過兩回。每次進去都很快轉了出來,沒什麼異樣。
此刻天已完全黑下來,路徑駁雜,荊棘密布。老召和老婆一邊喊,一邊摸索前進。可除了穿林的風聲、夜梟的鳴叫,無人應答。
濃雲罩住星月。因走得匆忙,老召沒帶火摺子。墳地吹來的陰風,讓人頭皮發麻。召嫂子扒著老召,開始瑟瑟發抖。畢竟是打過仗的,老召壯著膽子,摸著一棵棵大樹,探路前進。
又不知道摸索了多遠,老召忽然打了個激靈:白日里,這片樹林子原本沒有這麼大,根本走不了這麼久!老召趕忙回頭看,巴望能看見鎮子上的燈火,可是四周一片漆黑,哪兒還有小鎮的影子!
「相公,那孩子……不會是這墳地的鬼怪吧?」召嫂子聲音發顫。
「胡說!」老召繃住一口氣,瞞著老婆,繼續踩著枯葉往前跋涉。
「哎呀……」召嫂子被什麼東西絆了一跤,連帶著老召一起跌坐到地上。老召隨手一摸,頭皮頓時炸了!摸到的竟是數根帶著腐肉的肋骨。老召慌神了,咬住打架的牙齒,拽起老婆就往回走。召嫂子也不再言語,跟著丈夫亂走一氣。
漆黑的林子無窮無盡,陰寒刺骨。二人又瞎摸了半天,幾番驚嚇之後,終於觸摸到一處山壁。
「別怕……」老召找回了一點信心,安慰著娘子,小心地沿著石壁一點點往前跋涉。山林發出怪響,上下鬼影重重。二人又疾步昏走了兩三個時辰,石壁時凹時凸,上上下下彷彿無限延伸。
「咱是不是遇到鬼打牆啊?」老婆瞪視著前方飄移的團團磷火,幾乎要崩潰。
「胡說八道!咱們……最多……可能是圍著一座山在兜圈子。乾脆不走了,天亮再找路。」老召疲憊之極,摸著塊山石坐下來,召嫂子也抖抖偎一邊。
山中寒氣濕冷,沉重逼人。二人模糊睡去。
黎明終於透出第一縷光。天亮即安全。
老召正要起身,卻驚得摁住了娘子的腦袋。身邊破崖藤蔓中,竟攀爬著數具骸骨!雖大多支離破碎,仍看得出基本的人形,這些骨骼努力往上爬,似乎竭力逃避下面什麼可怕的東西,可終究功虧一簣,無一漏網。顱骨大張著口,死狀恐怖凄慘,骨骼烏漆一般黝黑。
再看來路,更是魂飛魄散。二人竟端坐在絕壁下一片凸出高台上。來路已截斷,只剩巨大的陷坑和翻板,坑中插滿尖刺。因年代久遠機括銹損,才沒有當場翻陷。
如今唯一的出路,是順著身邊的斜坡往下。可下面會是什麼?竟讓這群古代的屍骸不顧一切往上爬?
正心驚肉跳間,老召的手被猛地推開。召嬸子無畏地站了起來。
「相公,有啥好怕?死在一處又怎樣?啊——」話沒講完,召嫂子一聲驚叫,腿一軟,朝著斜坡跌去。老召要拉,卻失去平衡,一道嘰里咕嚕滾下去。
終於見到大團磷火的來源。谷底的碎石間滿是脆細的骸骨、鏽蝕的盔甲、兵器,更多密密麻麻殘破不堪、往上攀爬的漆黑骨骼。
「娘子,咱不該亂找……是我害了你。」老召聲音哽咽。「我發現了,咱們已進了鬼谷。」
老召喃喃自語,卻並不見娘子回應。老召頓時心揪成一團,掙起來焦急地尋覓。
「師父,他是壞人。」
「住口!若不是那位嬸嬸遇到我,你險些釀成大錯!今後沒有我的允許,不得亂動機關!」
「是……師父。可我想幫你做點事情。世界上只有你才是好人,小春也是好人,還有……其他全是大壞蛋!」
「阿賓,為師請你忘了過去。世上每個人的遭遇不同。只有幹壞事的,才是壞人。」
恍惚之中,老召感覺被一個人背在背上。有兩個聲音在交談。入鬼谷的兩天後,老召被一陣亂石堵在一個洞里,幾乎餓死。
「殺人算壞事嗎?」
「算。」
「可師父你也殺過人,卻是個好人啊。」阿賓高舉著一支火把,一路小跑,匆匆跟上師父的步伐。
「不,若有一天你發現並非如此,可自行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