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8章 季漢長存(三)
李澈感覺額頭青筋直跳,抿緊上嘴唇,揉了揉太陽穴,嘆道:「實在抱歉,許是今日大典時留下的影響,那冕毓讓我想了太多。」
當然不止是冕毓的問題,來自後世,觀上下五千年歷史,李澈看似豁達,事實上對於君臣關係要比這個時代的人還要緊張的多。
漢代朝會,三公九卿尚有座次,皇帝亦是跪坐,御座也並沒有高出朝臣太多,君臣之間有別,天子之尊初顯,可卻遠遠比不得明清之際。
與皇權最巔峰最極盛時相比,此時的皇帝實在是太過於「平易近人」。
但李澈來到這個世界五年,他是第一次真真正正的見到一名擁有生殺予奪權威的皇帝。劉辯和劉協實在難稱真正的人間至尊。
不自覺的,李澈會把劉備代入後世帝王的樣子,代入朝臣跪見,恭立回話,如奴如仆的樣子。
劉備嗤笑道:「就為了這種事?明日我便拆了冕毓,如何?」
「……」李澈有些語塞,撓頭道:「是臣一時心病罷了,陛下不必如此。」
「那不知明遠現在是否能夠好好說話?」
李澈只能默默點頭,劉備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再鬧就沒意思了。
「你說的沒錯。」李澈從心后,劉備忽的道:「坐上這個位置后,一切都有所不同了,強要說沒什麼變化,確實是自欺欺人。但是……」
劉備話鋒一轉,肅然道:「有些東西,是永遠不會變的,如果變了,劉備也不再是劉備了。朕曾經說過,要和你們開萬世君臣之先,那今天在這裡,朕再說一遍。」
「朕,要和諸君開萬世君臣之先,為大漢君臣之范!雒陽南宮雲台上,長安未央麒麟閣?不足為道!朕相信你不會做霍光,朕也希望你能相信朕!你說你選擇劉玄德,是因為看到了不同。那朕願用你我一生,去證明你沒有看走眼!」
皇帝劉備,於歷史上僅存兩年,而且那時候的季漢只是一個割據政權,既然歷史上不曾存在真正的天子劉備,李澈也無從判斷,豪俠義氣的劉備在成為天子後會是什麼樣。
畢竟那個位置,實在太過特別,僅憑這一番話,若是全心全意信了,難免會被罵一聲蠢貨。
只是……
「本就是白撿來的命,蠢貨又如何?五年、十年、二十年,陛下或許會變,臣或許會變。但以今日今時而言,臣願意相信陛下,不,是李明遠願意相信劉玄德!」
「什麼叫白撿來的命?」劉備聞言有些不悅,以他的視角來看,卻是以為李澈在說當年險些被督郵害死的事。
李澈哈哈一笑,轉移話題道:「陛下今日邀臣來此,想必也是有想問之事?不妨直言。」
說起正事,劉備想了想,道:「其他事情都只是表象,朕只是想知道,在你的規劃中,對世家大族要打壓到什麼程度?」
「打壓?」李澈呵呵笑道:「陛下若先存了我們是在打壓世家的想法,今後恐怕會束手束腳。在臣看來,這只是讓他們回到原來的位置上罷了。光武當年中興之際,賴世家豪強良多,再加上中興重臣們與世家牽連頗深,不得不對勛戚以及世家多方妥協。
後漢中興,本該是重塑乾坤之機,卻只是將前漢的弊病略作壓制,延遲到今日爆發。靈帝雖然昏庸,但其根卻在建武年間已經埋下。陛下,人之本性在於求活,朝廷存在的根本便是能讓絕大多數人活下去,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這般情形下,百姓焉能不反?
百姓既反,野心家自以為民心可用,再行推波助瀾,舜謂禹曰: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屆時,皇室便是首當其衝的頂罪者。固然,一朝之衰敗,皇室之責甚重,可若說所有罪過盡在皇室,卻又太過不公。陛下以為如何?」
李澈一番話可謂振聾發聵,這些道理劉備不是不明白,但是第一次有人這般赤裸裸的將其中利害關係與他分說。
誠如李澈所言,後漢傾頹之禍,靈帝責無旁貸,十常侍更是個個該殺,但遍布九州的世家豪強,他們或許單獨責任並不大,可所有的世家豪強合在一起,才是挖空大漢基石的罪魁禍首。
然而朝廷傾覆后,靈帝和十常侍都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了代價,世家豪強卻依然逍遙,在新朝搖身一變,仍然高居顯位,魚肉百姓。
而劉備也聽明白了更深一層的意思,若是如秦末一般群雄逐鹿,再造乾坤,大部分世家豪強自然在亂世中被義軍肢解,可漢室的兩次中興,並沒有太過破壞這些世家的根基,尤其是光武中興,老劉家的顯支被王莽殺了個乾乾淨淨,剩下的又分散各地逐鹿爭霸,沒有強力宗室依靠,光武也只能依靠這些世家豪強。
「所以說漢室中興,反倒是於民有大害?」
「不,利害本非絕對,臣既然選擇助陛下中興,自然是因為利大於害。」李澈站起身,走到光武和雲台諸將的畫像前,看著光武帝的畫像,鄭重道:「世家豪強已經根深蒂固,僅憑混亂分散的叛軍是無法對他們造成太大損害的,他們反倒會趁勢而起。要想逼他們讓步,唯有以無上皇權集合民心,以勢迫之!漢室三興的意義正在於此,始皇帝夢想的萬世相傳,或許真的能在我們手中實現。」
劉備本能地覺得有些不對,但又說不出來問題所在,搖搖頭,問道:「你我之間也不必虛言,你當知曉,昏君的危害遠邁一州一郡之世家豪強,若皇權再度加強,數代之後再現靈帝一般的君王,又該如何?」
「臣說過,人之本性在於求活,哪怕是皇權走到巔峰,只要百姓活不下去,天下仍然會揭竿而起,陛下想必也有所準備,只是漢室既然三興,屆時四興的機會也會遠超今時,若是這還做不到,那也怪不得我們了。說到底,這些都只是粗淺的謀划,始皇帝謀划萬世,可曾想到大秦會二世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