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6章 下雪

第596章 下雪

我曾見過一場盛美遠逾此刻的大雪。

鵝羽漫天,千里銀裹,在揮淚飲泣的山澗雪女的祝禱之下,我終於還是望她而來。

踅步踟躕,我流離在無盡的皚白之中,白裘襲身,瘦肩悍壓萬千無形之鎖,我自家族梏我之重責中奄奄,這一身扶風弱柳所牽繫的,是白氏上下全族的昌明隆盛。昔日霞光萬丈,我曾鬟堆八寶紅玉珠釵,延赤紅色金綉九尺婚服,一帶婚綢將命運纏累,叩拜天地的須臾,我便以一己之身,成全了白家三世的雄飛高舉。交觥獻斝,在無數軒彩凝輝的日夜裡,我曾夢魘此身宛類飄蓬渡水,在這累長的風光霽月里,我卻再無處得尋我的歸依,我的托寄了。

我自深知那情由,是舊日的綿憶烙印成了我心頭的一抹艷影,便是以絕情為匣將之深深封奩,也難抑那份迤邐而出的逼仄的疼。我還記得那場大雪,萬里冰封,那迷途的孤女零落在風雪裡,眸中麗逸出引我深墮的光影。大雪飄撲人面,碩風陣陣透骨寒,將那把瘦骨攬置於懷的瞬間,我卻乍然窺見遠山有蒼翠無數屏展而現,將雪的鋒芒寸寸撕開,如握春陽的恩眷。

雲天常好,我在風日洒然的那天離她而去,又在山花凋敝的這日重回。柴扉久經了風雪的摧噬,我是那伏行於永夜的負心人,昔日交頸而眠,如今我重立茅廬之前,卻恍若與那孤活的人兒遙望於河漢。

犬吠將我自追憶的渦旋打醒,我欲去,欲逃,卻裹足難前。

梅迎雪

君應有語: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遇見她時,她是世間。

後來她走了,這世間是她」

我生於這落梅山,長於斯,汲取它萬物之靈,香魂都牽了它,骨子也溶於它。我本以為,我的命,是屬於它的。雖然我看不到它,但我能感受到它的聲音,感受到它的一切。它的聲音飄來,極遠又極近,直至我心深處。

「該來的,總是躲不掉的…」

我撥開重重雲靄,涉過心中萬千河山,在茫茫雪中找尋她。我感受得到,她是於這漫天瓊芳融於一體。我一步一步走進她,腳下有從天際蔓延來的痕迹。我看不見她的模樣,卻圈緊了她。那盛雪壓不斷的傲骨,是竹吧。她定是不同的。

我喜歡極了。

我將手遞給她,竹杖插入雪中探著路,大雪中,又印上兩雙鞋的印。

那日雪倏的小了,她說要去山中採藥,未要我跟,我笑著。今日方明白吾心,若得阿禪為妻,此生便是無憾。在她走後不久便探著竹杖找尋那山深處的梅花,因雙目失明,只得試探著行走,曾數次撞上石壁,數次險些跌入雪中。終於為她尋得梅花,我笑了,阿禪瞧見,定是會開心。我便又摸索著回家,天地竟然中一抹寒梅額外嬌艷。我怕梅受了熱氣上面的新雪化了,便滅掉了炭火等她回來,她說只是去採藥,一定會回來的…

那日山中的夜,很黑,很黑,沒有炭火,沒有星子,梅花謝了,上面的新雪化了,滴答滴答在窗檐上,她沒回來。

我等了她一天,她還是沒回來…

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霽寒宵。

柴門外阿初狂吠,她迎著滿身榮華而來,身後是她的祖她的家她的紅珠金釵,卻獨獨沒有我。

「你來幹什麼。」

我背對著她,撥弄著炭火,旺極了。

白禪

云何為嗔?云何為恚?謂於有情,方業以惡行為依,是自脂濃粉染之中凝起的無窮愛恨,才致內懷栽杌。

我自風雪囂狂之中遙遙忘她,去日的情與那沾灰的薄衾,一併冷死在了那雙晦蒙的眼裡。而我卻環珠繞翠,一身艷光灼的囂然,我固執的自以,原是我薄命淹蹇而非生非其時,若是這把枯骨未在家族興衰的紛爭之中融得離碎,我必不輸她這半點深情。

我任這一身翠繞珠圍的艷骨被囚錮在這透骨寒的飛雪裡。風流雲散,綠暗紅稀,我曾於畫棟香閣之中遙念那累我情深的人,總算是無饜於膏粱錦繡,我在雪的息嘆之中迢迢而來,竟望奢去把裂碎崩離的舊情重拾補苴。

遠山寒鴉悲鳴,枯葉撥弄風弦絮絮唱起了懷金悼玉的哀曲。我邁入朽駁的檻,望那素顏姣好,望那清癯的背影。一時恍惚重回碧海青天的當日,風月糜爛,她玉山傾頹在我的擁吻里,春色酣重,巫山滾泄了雲雨,我自私地掬起春的余芳俱點入她眉,這窄破的方寸足以容得相愛的二人貪倦。

「阿梅。」

我走上前去,將她僵瘦的身體環圈在臂彎里,千言萬語也已化作驪珠無數,我兀立泫然,錐心刺骨的痛疚深襲我相思成疾的病體,寧願永眠在她懷中涸盡滿腔熱血,我已無法寬諒冬日裡那個棄她遠走的自己。

「我、我很是惦念你。」

梅迎雪

我曾於跌跌撞撞中止影前行,去那滿目城闕的皇城找尋她的蹤影,恰逢京城白家獨姝大婚,霞光萬丈,喜氣溢滿京。偶聽二民耳語,知這白禪蹤跡已無數月,卻是三日前要嫁於貴門才現。此時忽聞唱合,女嫁娘跨過火盆,鳳冠霞帔,左右侍女環繞,踩著大紅的繡鞋步履堅定的跨過火盆,珠釵盈頭,漾著明眸皓齒的笑奔向她的夫君,扣拜天地。我卻濕了背後的麻布匹,我分明覺得她透過絳紅蓋頭望向我,卻沒有救贖我。我想去喚她一聲長君,卻早已明白,她是白禪,不是我那心心念念融入骨里到長君。

原來,她本不是她。

我獨自守過三載春秋,看屋前艷梅開又掉落,於萬丈紅塵里,細數那六瓣玲瓏的精彩,勾勒那最美的腐朽。她又忽然而至,一如三年前那個雪天,給了我一生磨滅不了的印記。

她又將我籠入懷中,再喚一聲阿梅。奈何時過境遷,那時的悸動早已湮於雪中,融化,而今只剩僵硬與沉寂。

「你該惦記的,還是那昌明隆盛覆榮華的家族,紅妝十里震京城的大婚,和那風流俊秀正得宜的夫君。」

「我又何德何能,經得起您一聲阿梅。白小姐。」

白禪

朔風嘯咽,天幕默而愁泣,六齣簌簌紛霏,皆不過為我二人命薄緣慳。

是善妒的神明吝見人世鵲笑鴆舞,信將我那命盤飭轉倒置,山悲地慟,風月垂淚,是司命作祟,是月老昏戇,故而俾這深情如裂帛,任這赤誠似斷匹。

要以永生孤長為祭,以亘夜寥落為禮,我將她牢牢圈在臂間,那寒涼噬入衣袖,湮滲骨髓,冰凝這滿身奔流的熱血,與往日那常於我夢中重煥神影的夢魘一併涌成一眶滾燙的熱淚,淋漓在了她肩頭。

雪打霜殘,山間窮谷,萬艷群芳交同凋敝。我攏緊她,醞情深無限,以膛中熾心貼她冰體清癯。我從未如此擁她,如此駭然失魄,似擁寒宮娥仙,仿若旦泄分毫,她便會牽細雲一踩,自我懷中飛離。

「不!不是!!」

一言如刃,遽然利破心中深瘡。我將她身骨翻轉,欲讓她正視我這雙眼,這滿溢的深情,這痛悔莫及,這淚露泫然。我欲迫奪她的寬宥解諒,累日交頸纏卧,曾誓洪荒大澤,這冰心一片,青天可鑒,怎可疑我?怎可?!

滿心曲委,卻在迎上那雙盲眼的片刻,鏗鏘而破。

我探手去觸那雙眼,雖非初次,瘦掌卻抖顫如篩,我受命於天,進退維谷,在光搖金碧之中渴飲相思鴆苦。那麼她呢?何以想來,她終日伏埋在那漫無疆界的晦暗裡,在這茅穴冷窠,徒以追憶為養,盲把舊日那刻烙在心的情意,寸寸撫捋。

如鑽心似削骨,去日苦多,那些至愛不渝,那些黃粱夢繞,那無數個日夜裡,我的紅顏軒冕,她的愁風慘雨,也淬做鋼刀萬柄捅攪入心肺,川涌成面目全非的情字一筆。

執她雙手在握,神思潰崩無遺,潭中灑出熱淚無數,縱然欲言千行歉仄此刻也徒剩一句贅復不清的囈語。

「阿梅、你、你原諒我、原諒我、好不好?」

梅迎雪

數年前,我被棄在落梅山,也是盛雪飄飛的寒季,幸被師父救起。師父曾言,我這一生坎坷艱辛,及笄那年,會有一場劫難,不是恩賜,便是教訓。「縱負重前行,也不改初衷。便叫你,梅迎雪罷。」

十五歲前,我一直很喜歡這個名字。事實卻難料,造化總弄人,若我不執意前行,便不會有悲心斷腸的三年。

三千里流水長江,三千里長空月明。妄圖掙脫她的束縛,我在這牢籠里,困了三年,是痴望的大夢。她錮著我的身子一轉,顫抖的手附上我的肩,又輕輕觸揉著我的雙目。可憐它本可醫治,終究因日日泣淚而終生只能活在黑暗中。也好,再不見世間污濁。若說哭,我的淚應是在三年前流盡了的。我終是一把推開了她。

「你我本是形同陌路,相遇也是恩澤一場,本就無愛恨痴纏,何談原諒。」

「你的阿梅也早在三年前那場盛雪中隨雪而去。」

起身又撥弄幾下炭火,坐在椅上拿剪刀裁剪春日的衣裳。

「縱有千古,橫有八荒。前途似海,來日方長。夫人尚有家室,寒舍不是歸宿,還請夫人回吧。」

「這便是對梅迎雪最好的恩賜。」

白禪

六齣紛繁,片片破入心扉,與髓海深處那冷死在了舊日的追憶一併結凝,寸寸噬凍了這滿腔的熱血。

風聲在神明默然的冷睇里咽哭不已,我望她凋目如瘡,那闔緊的褶皮下是一汪無底的玄潭,是她留以自我埋葬的墳冢,以我親手付予她那場薄情的風月為祭,那是一片慘澹晦暗的天地,那天地風流雲散,綠暗紅稀,那天地圈地成籠,無出無進。在那天地里,獨留了那盲了雙眼的人以餘生為筆,以情苦為墨,銅壺滴漏的每一滴光陰都在寫念著我這負恩昧良的人。

滿懷冰骨玉香,欻然間似抽絲剝繭,空涼一片。在她推開我的須臾,仿若心有深瘡驟然撕裂,而風雪猖狂流肆,蠻將這尚未涸盡鮮血的洞創盈灌。

神明降下詔旨,我與她,皆不過是坐地自縛的兩盞孤星,而我萬萬不該,萬萬不該不甘這亘長寥落的生命,以深情為由刺破她優遊歲月,此為一錯,我萬萬不該,萬萬不該業已許她一場春光澹宕,卻又以宿命為藉,要她親賭煙霞離散,芳菲謝盡,孑然無依地,重又宿到那漫無邊際的暗夜裡。

十丈紅塵,九重青天,我是負心之人,是害她一生之人。

「我、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一壁淚目而笑,趑趄而退,我在那方寸所在原地逡巡,似失落鄉野的孩童。她何嘗知道,我已是流離無歸被宿命忘棄之人,她哪裡知道,我以畢生幸福所籌換的花開富貴不過也是大夢一場,陸氏一族盡折於我夫之手,我於血色斑斕之中伏出,總算是向死而生,可這蒼茫的天地間,終究是再無我的歸依、我的托寄了。

雪揚如雨,我在冬女的垂泣之中愈笑愈顛,驟然旋身,張雙臂對空,霜淚已盡,我欲張手握緊那爛爛風月,去溯那平生痴絕,去贖那壓身罪孽。

「是啊,我負了你,阿梅,總歸還是,我負了你。」

「可,你問問這冰冷的天地,我陸長君,何嘗不曾負了自己?」

佇於欞畔,我望那飛雪簌簌,片片恰是自我眸中瀑泄的淚雨。

「與你一併共對大荒起誓時,我雖名喚白禪,可我卻從未有片刻忘記,忘記我本是陸家的女兒,梅迎雪,縱然是我負盡了你,可你,可曾渡我半分諒解?」

我回望她,展笑徐徐,一字一句,「既便如此,我便將這一生情債,全部還予你。」

眸中落定決然,我劈掌而去,遽然間已奪了那利剪反握在手,竟是沒有分毫猶疑的、狠狠刺入。

而後新血倴張,漸見按壓難住,而我垂望著自己胸前那抹蔓綻而開的紅霞,究極還是釋然了。

「償、都償給你。」

手上脫力,那染我心血的剪刀噹啷落地,我邁步艱難,欲逃,縱知她眼前是長久的暮色蒼然,我亦不願於她近前長眠。一步、又一步,腳步踉蹌,身若篩抖,鮮血不斷涌滲而出,淋漓滿地殘紅。門檻在近,不過是咫尺之遙,我卻熬盡了一身的氣力,眼前天光乍破,跨出的片刻,我亦再撐持不住,飄搖如殘葉般地、零落在了雪窠里。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最後一絲氣力,付成唇角一記永凝的淺笑,我歸來了,歸去了,這風雪之夜,我總算是回家了。

梅迎雪

一剪一剪裁去那年冬日裡的衣裳,裁去了留下的最後執念。又或是說,梅迎雪與陸長君,本就沒有開端。權當是梅迎雪做的一場大夢,一場虛無幻滅。以春秋為祭,真心為依,雙目為葬。換的一人無悲無喜。榮華與情愛之中,她終是擇了前者,棄後者孤身蹚渡歲月長河,剖出心頭火,妄把時光永久溫熱。

「你走吧,別再回來。」

就這樣罷,給各自一個結局,就當一切沒有來過。那當著八荒六合許下的誓,也算做今日的雪而逝。

她卻奪了手中剪,刺入那曾熾熱的胸膛,湧出一生熱血。獨留我兀自望著手中空空如也。摸索著前行,卻被門前坎一腳拌下,恰好觸及她的手,慌忙爬進去探她的鼻息,卻已是償了她一生的債。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忘了嗎,你是負心之人,縱是死,也將入那阿鼻地獄,在泥黎殿苦苦掙扎,永世不得解脫!哈哈哈哈哈哈哈……」

仰天大笑,散了一頭的烏髮,拔出剪刀看著血還在涌,雪還在下,紅白極端融合,艷阿,像極了山頂開的梅花。突然止了笑,捧著她的臉,一遍遍撫弄著,淚已流盡了,眼角有鮮紅液體流過,竟是泣出了血。

「我怎麼能、怎麼能這麼狠心……」

急促的捂住出血的傷口,嘴角溢出了笑。

「沒事的…沒事的,不流血了,長君就不疼了…長君啊乖,不疼…我給長君包紮…」

慌忙的從身上扯下一塊染紅的布,摸索著,觸碰到剪刀,倏的丟開了,幾近崩潰的捂住耳朵,這世間仿若只有一個聲音。「償、都償給你。」

「啊——長君,是我害了你啊,是我親手害了你啊!我為什麼不原諒你,都怪我,都怪我啊!長君你回來好不好,阿梅原諒你了,你回來啊你快回來!」

瘋狂的搖著那具已漸漸冰涼的屍體,又緊緊抱住她,企圖融化她身上的雪,企圖讓她再次溫熱。一滴血淚再次留下。

阿初的狂吠換回了神,手指放在嘴邊。

「噓,長君好不容易睡著了,別吵醒她…」

靜靜的起身,背起她踉蹌了一下,拿了跟木棍,溫溫柔柔的小聲說

「長君別怕,阿梅帶你去看梅花,今年的梅花開得可好了。」

拄著木杖,一步一步走遠,身後阿初在嚎鳴,只當那時回家的歡愉。腳印蔓延了整個落梅山,紅日初升,抱著她坐在山頂一顆看的極艷的梅樹旁,緊緊抱著她,像是要把她融入骨子裡。

「長君,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呀,也是這樣下雪的日子,也是這個時候,梅花開得也是這樣艷。」

「長君說這裡的梅花最好看了,長君,你快睜開眼看看呀,長君?」

「好,你困了,那就先睡吧。阿梅守著你。」

「長君,你別走了好不好。」

「長君,我也好睏呀,我也要到夢裡找你啦。」

「長君,你聽沒聽到阿初再叫啊,我聽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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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為聘美人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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