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鎖

第79節 鎖

第79節

狸子墓的第五場黑雨來了,這次雨勢異常兇猛,雨水中透著一股腐敗的氣味,和蒲家大院中的氣味相似,這讓柳清淺感到了隱隱不安。

她摸了摸懷中,確定那個紙包還在。這紙包是當時四太太交給柳清淺的,包中是花籽,希望有一天她離開蒲家時,能將它帶出去。

在她看來,四太太至死沒有離開這個捆綁她的世界,她想要用這麼一種方式,將殘存的希望延續下去。

延續,僅此而已吧。

不知為何,柳清淺突然想要去看看四太太,她拎起一把傘,出了迭香閣。黑色的雨水順著傘脊順流而下,將她困在了小小的空間里。

蒲家大院後面有一片墓地,蒲家男女死後都將埋在這裡。齊刷刷地墓碑像一張張沒有表情的臉,死寂地盯著她,像極了大院里人們的表情,清一色的冷漠。

或許,這裡也有一個位子是屬於她的吧。

她剛剛進入墓地,便隱約看到了一個人影。起初,她以為是自己看錯了,這種天氣,誰會來這裡?

不過不遠處,確實有一個裹著黑衣的人。

她小心翼翼地踱了過去,忽然覺得這身衣服有些眼熟,她思忖一下,驀然發現,當時她準備逃出蒲家時,曾被一個穿著這件黑衣的人救過,那時他告訴她不要去小廟,不過她還是去了,最終被砸斷雙腳,帶來回來。

真的,是他嗎?

他,怎麼會在這裡?

柳清淺舉著傘,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這個陌生人同樣擎著一把傘,他竟然站在三太太的墓前。

難道?

神經被人撥了一下。

對方忽的開口說:「你來了。」

這個聲音如此深邃而富有磁性,既熟悉又陌生,她感覺自己好像在哪裡聽過,她正猜測著,對方慢慢轉過了頭。

目光交接的瞬間,柳清淺只感覺手裡一松,一下子掉到了地上,她做夢也沒有想到,站在她面前,表情凝重的人正是蒲三叔!

黑雨砸在了她的頭上,臉上,身上,瞬間被澆濕了,雨絲像小蟲扭曲地爬滿了全身。

或許是太驚訝了吧,她根本沒有想到當時想要救助自己的人是蒲三叔,現在他又站在了三太太的墓前,表情淡定自若,根本不像瘋癲之人。

這一切是怎麼回事?

蒲三叔擠出了一個笑,他急忙撿起掉在地上的傘,交還到了柳清淺手中,說道:「你被淋濕了。」

這五個字將她從沉思中拉了回來。她急忙接過傘,顫顫巍巍地舉過頭頂。她似乎仍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您……您不是瘋了嗎,怎麼……」

蒲三叔笑笑,說:「真是奇緣巧合啊,今天下了這麼大雨,沒想到會遇到你。」他說話的時候,眼中透出一股慈愛的光芒,好像父親和女兒的對話,又好似一個兄長在侃侃而談。

莫非,他根本就沒有瘋?

柳清淺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你一定嚇壞了吧,平日里瘋癲的我此刻竟能正常的同你講話。」蒲三叔擠出一個清澈的笑。

柳清淺點點頭。

「既然被你撞見了,我也不想瞞你了。其實,這二十幾年是我在裝瘋賣傻,我的精神並無問題。」他淡淡地說。

他果然是在裝瘋?

「可您為何要裝瘋?」

蒲三叔沉默了許久,耳邊是淅淅瀝瀝的雨聲,他低聲道:「記得小時候,家裡來過一個先生,他對我很好,給我講了外面的世界,十分精彩。他走後,我便開始了對外面的嚮往。」

「十七歲那年,我同伺候我的雲袖有了私情,並決定一起離開,年少的我們想法太過單純,沒逃多遠便被牟叔追了回來。我們接受了審問,雲袖為了撇清我的責任,主動承認說她勾引了我,鼓動我帶她離開的……」說到這裡,他突然陷入了一種莫名的思緒中。

一陣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後來呢?」

「後來啊,」他無奈地搖搖頭,「雲袖被活埋了,我受到很大刺激,幾度想要逃離,老太太為防止我離開,便在我服用的湯藥中加了能使人真正瘋癲的藥粉,我知道這個家族會一直囚禁我,直至老死,所以我才佯裝瘋了,避開眾人視線,一直過了這麼多年。」

柳清淺不知道原來在蒲三叔裝瘋的背後還有這麼一個故事,不知道這麼多年,他是如何熬來的。

「這麼說來,上次救我的人果然是你了?」

蒲三叔點點頭,說:「在你們初入蒲家候時,我便提醒過你們這座宅子會吃人,想要你們離開,但你們以為我說的是瘋話,也正因為我是瘋子,並沒有人注意我,所以我能在暗中默默關注你們,直到發現你想要逃離這裡,便想要幫你,誰知……」

柳清淺無奈地搖搖頭,說:「誰知我雖然離開了蒲家,卻沒有選擇您說的逃離路線,最終在小廟中被抓住了,被蒲須桐砸斷了雙腳。」

「其實,早在你們進入蒲家時,我就知道蒲須桐將來也會被這個宅子同化的。」蒲三叔平淡地說。

柳清淺有些驚詫,問:「你說什麼,同化?」

蒲三叔點點頭:「在我很小的時候,便發現這宅子里藏著一個奇怪的東西,由於我從未見過它,我也懷疑自己的猜測,不過每每我感受到它的力量,又能確定它真的存在。」

「什麼奇怪的東西?」

蒲三叔思忖了一下說:「蒲家先祖,蒲庶!」

「蒲家先祖,他不是死了嗎?」聽到這裡,柳清淺不免一陣心悸。

蒲三叔應了一聲,道:「沒錯,他人是死了,不過精神卻留下了。你應該知道,蒲家是一個遵循孝道的家族吧,一舉一動都會和孝道掛上關係,這其中原因想必你也聽說過,蒲家先祖有一段經典故事,之後各種有關孝道的框架也流傳了下來。表面看起來,是在規範大家遵守孝道,實際上它就是一個無形的力量,摧殘著每一個人,同化每一個人。」

柳清淺被蒲三叔的這番話震撼住了,雖然她也感覺蒲家大院十分詭異,卻從未想到根源在此。

黑雨愈來愈大,雨滴猛烈地擊打著單薄的傘面。蒲三叔便帶著她來到了墓地旁邊的一個小亭子內,對面坐下。

亭外,黑色的雨絲正互相糾纏著,落到地上,匯成一條條黑色的小蛇,朝各自的方向逃開了,好像那裡有誘人的自由,讓它們義無反顧的追尋。

蒲三叔將傘豎在一邊,繼續說著:「在蒲家,我們是沒有個人自由的,生為蒲家人,死為蒲家鬼。每一個蒲家子孫的意志都要以父母為轉移,服從是我們的天職。我們沒有權利,只有盡孝的義務。」

真是讓人恐怖的孝道,柳清淺曾認為這是一種美好溫馨的象徵,細細想想,這其實是一道不折不扣的鎖鏈,鎖住每一顆自由的心!

蒲三叔說到這裡的時候,看了看柳清淺,說:「你在蒲家呆了這麼久,也該體會到了吧,蒲家不會給你任何自由,老太太只是在用祖宗的法則來滿足一己私慾,我想,她也曾是被摧殘者吧,只不過現在成了當家人,她要讓所有晚輩和當年的她一樣,體驗這種被消磨的痛楚,她則享受著這種變態的快感。」

柳清淺看了看亭外的黑雨,由於雨勢愈來愈大,幾米之內已經氤氳起了濃濃的水汽,腥味藏在水汽中,像揮之不去的陰魂。

「你該清楚吧,在蒲家,生殖是最高美德,能為蒲家延續香火,便擁有無上優待。西方人信仰上帝,我們卻不是,人死後的唯一寄託是香火。孔子不是說過嗎,父母生之,續莫大焉,所謂男婚女嫁,便是『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後世』吧。祖先的精神是不朽的,生孩子,尤其是生男孩成了你們人生的頭等大事。」

沒錯,樊氏正是由於長期無法生育,服用了大量偏方藥方后,最後生出了一個怪物。大太太則是摔倒失子,玉人道姑用血泥娃娃吃掉了死胎,她卻誕下了一個痴兒,一生受盡冷眼。還有年紀輕輕的唐婉,為了一勞永逸,竟聽取金蟬的代孕之計,最終丟了性命。

她的眼前突然浮現出一個讓她心寒的畫面,在女兒出生的第九十九天,老太太說到了百歲葬,蒲須桐屈從了老太太的意志,將自己親生女兒搶了過來,交給了老太太,一個還沒有開始的生命便匆匆消逝了。

想到這裡,眼淚從眼底涌了出來。

「關於君竹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你不要太過傷心了。」

柳清淺點點頭。

「你記得當時為了老太太的痼疾,我大哥親手剜下須淼的心臟吧。小時候,他也有自己的理想,不過最終被這個家族,更確切地說是被父母培育成了孝道的心奴,在他們看來,包括你我在內,我們只不過是上一輩的財產,在中國浩瀚的文化故事中,為了讓父母過得舒服一些,子孫的任何犧牲都是理所當然,所以他才泯滅心底最後的人性,剜下親生子的心臟,只為一個飄忽不定的藥引。」

柳清淺驀然發現,蒲家其實是一個熔爐。推入爐中,融化,然後放入模具,成為另一個人。

蒲三叔說了半天,終於將話題牽引了回來:「我剛才的話你應該理解了吧,這便是所謂的看不見的殺戮和同化。」

柳清淺「嗯」了一聲,道:「您所說的是蒲家先祖通過這麼一種模式和體系,讓自己的精神通過子孫的肉體不斷地延續下去,不管我們出生時有何不同,不管我們擁有怎樣的理想,在蒲家,只有一種可能,被這種孝道打磨成一模一樣的人,成為上一代的複製品!」

「沒錯,蒲家先祖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這種孝道體系一代一代延續了下來,大家只不過都是他的複製品而已。」

二人忽然都不說話了,陷入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沉寂里。雨聲嘩啦啦的,敲打著各自的心事。她凝視著蒲三叔,彷彿在他黑色瞳子里藏著無盡的心事。

「其實,我一直很困惑一件事,那便是殺害樊氏的人究竟想要隱藏些什麼?」

蒲三叔思忖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道:「其實,他們只是想要隱藏蒲須桐母親的事情罷了,卻做出這麼一個紛繁複雜的局。」

柳清淺沒想到這裡還和蒲須桐母親有關,當初她本以為會從樊氏的口中得到這個故事,不過卻因她的死亡擱淺了。現在蒲三叔再次說到了蒲須桐的母親,究竟這個神秘女人身上藏著什麼故事。

「蒲須桐的生母身上藏有什麼,值得眾人如此隱瞞?」

蒲家長舒了一口氣,說道:「二十五年前,有一姓沈的大戶人家路過蒲家,沈老爺說家鄉遭了難,帶著家眷和一些傭人逃了出來,臨行前,他們丟棄了不少古董和珍品,只攜帶了十箱子金條。蒲家老爺非常好客,便讓他們留宿,沈家小姐長得貌美如花,知書達理,老太太非常喜歡,便為我大哥提了親,不過卻被拒絕了,說她已有婚約,提親只好作罷。誰知當晚……」

「怎麼了?」

「當晚,蒲老爺便命令牟叔將沈家人都殺害了,只為了謀取他們的十箱子金條,我親眼見到他們將屍體丟到了蓮塘中,金條責私吞了,不過唯獨留下了沈家小姐,最後被迫同我大哥成了親。由於拒婚,在蒲老爺和老太太的壓迫下,我大哥強暴了沈家小姐,最終懷上了蒲須桐。沈家小姐幾次逃脫,最後被殘忍地敲碎了雙腳,她始終沒有屈服,所以我決定幫助她。」

「幫助她?」

蒲三叔點點頭,說:「蒲家有烙生的慣例,作為蒲家長孫,蒲須桐出生后不久便要被帶到觀音廟中祈福烙生,這是沈家小姐唯一帶著他離開蒲家的機會,在祈福的過程中,我偷偷燃了一把火,慌亂中,沈家小姐將孩子交給了丫頭阿阮,我則助她們逃離了狸子墓。不過,蒲家人隨後發現孩子遺失了,將其折磨致死。」說到這裡時,蒲三叔有些哽咽,「我躲在角落裡,看她被來回拉扯著,眼睛中散發出一股生的力量,她知道,蒲須桐已經離開了,他平安了。」

只是她不會想到,蒲須桐在離開這裡二十多年後,還是機緣巧合的回來了。或許,這座宅子有一股神力的力量吧,冥冥中,讓它的子孫再次回來。

「我之所以和你說這麼多,是想告訴你,即使像沈家小姐這樣的女人都想著如何逃離蒲家,你不能對自由失去希望。我聽說,老太太即將把當家人位置交給蒲須桐,交換條件是他們一起開啟孝子全圖的秘密。這兩天我會散步這個消息,蒲家肯定會鬆懈看管,你趁機離開吧,去尋找你自己想要的生活。」

自己想要的生活,是什麼樣的生活啊?柳清淺也不知道。她曾以為跟著蒲須桐回到蒲家大院后,便是她想要的生活了。

現在看來,卻不是。

不過蒲三叔說得對,她要去尋找。

「你快回去吧,雖然下著大雨,不過被人看見我們在這裡說話總是不好,說不定會給你惹上麻煩。」話落,蒲三叔拎起傘,匆匆消失在了雨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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纏身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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