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瘋狂
第十八章瘋狂
煌都的霓虹燈牌散發出光怪陸離的光影,像夜色睜開了妖魅的眼睛。
孟時把車停在門口,笑著把鑰匙扔給門童說:「黃總到了沒?」
「到了,正說著孟少您呢。」
他快步走上台階,在一片孟少的稱呼中大搖大擺走了進去。大堂經理正好站在門口,看到他那輛獨一無二的改裝越野車便笑了:「我就說嘛,孟少怎麼會開輛計程車,嚇我一跳。」
孟時睨了他一眼說:「老陳,我開那輛捷達,你開這輛車,咱倆試試車?」
陳經理諂媚笑了:「孟少的手藝我哪能比呢。您能把奧托開出奧迪的氣質,我只能把賓士開成奔奔。您這邊請!」
他推開一扇包間的門,恭敬的說了聲:「老闆,孟少到了。」
「阿時,快進來!」一個清朗的聲音隨即響起。
包間內坐著兩名男人,雙手撐在沙發靠背上的三十來歲年紀,模樣極帥,有著西門大官人的浪蕩風流。另一位四十來歲左右,穿著體恤西褲,含笑相望,十足的宋江大哥氣派。
「再不來我就要罰你酒了!」西門大官人偏仰著頭,示意兩名行政小姐出去。
孟時負著手噙著笑容走進去,坐下端起一杯酒喝了,才和宋江大哥招呼:「等久了,李局。」
李局長轉動著手中的酒杯,正視著孟時笑著說:「蘭溪河只得一座蓬廬,一個孟家。孟少人如其名,久仰!」
「別酸了,阿時是我哥們兒,李局是我大哥,都不是外人。來,干一杯!」煌都的老總黃煜端起了酒杯。
三人笑著喝完酒,孟時拿出手裡的盒子說:「我才收的雙耳爐,知道你只喜歡看不喜歡買,瞧瞧吧。」
黃煜瞟著他說:「你不說明白存了心考我是吧?李局對瓷器研究比我深,你這回遇到行家了。」
眼神交換間,兩人會心一笑。孟時捧出雙耳爐放在茶几上,置於射燈之下。爐身散發出玉質般柔和的光。他往後一靠,端著杯酒慢慢的細品。毫無例外的將李局長眼中掠過的驚嘆與喜愛收入眼底。
「完美,真漂亮!這爐子是明代的?」
「呵呵,南宋瓷,我父親鑒定過了,民間珍品,拍賣的話,三十萬起拍!」
聽到這個價,李局長深深吸了口氣。戀戀不捨的收回了目光。
黃煜則往前一靠,小心拿起雙耳爐左看右看,難以置信的說:「比同體積的黃金還值錢哪。嘖嘖,阿時,你從哪兒弄到的?」
「我買的,撿了個大漏,收的價錢便宜著呢。李局是你大哥,自然也是我的大哥了。第一次見面,總要備點見面禮,這隻爐就送給大哥了。」孟時懶洋洋的說道。
李局長一驚,連連擺手:「這個太貴重了,不行。」
孟時放下酒杯,把雙耳爐推到李局長面前,笑容可掬的說:「來路正當,大哥千萬別推辭,這是小弟一點心意。孟家什麼都缺,唯獨這些破舊玩意兒不少。」
李局長再推辭,孟時臉色就變了,他拿起雙耳爐說:「大哥不收,留它也無用,砸了算了。」
他真的往茶几上狠狠砸落。力道之下,以致於李局長將孟時的手與爐子同時摟住時,人站立不穩倒在了沙發上。李局長苦笑著說:「孟少,你別當我的面敗家成不?得,我收了!」
孟時一笑,小心把雙耳爐放進盒子雙手遞上。
李局長看了眼黃煜,搖著頭,無奈的笑著埋怨說:「這個孟少呀!」手接過盒子小心放在了一旁。
觥籌交錯相談甚歡,直到酒酣耳熱,孟時才婉轉請教了馮曦一案的詳情。李局長聽完為難的告訴他,證據確鑿只等江氏的證詞,除非馮曦公司撤案,江家的證詞對她有利,否則就麻煩了。
「不管結果如何,我不想她在裡面吃苦。大哥別想太多,這隻爐子是小弟的見面禮,不是賄賂大哥的。呵呵。」孟時精明的看到李局長臉上的猶豫。馬上給他再吃一顆定心丸。心裡卻那麼的失望,沒有辦法了,找到李局長都沒有辦法,他還能怎麼樣呢?
有了價值百萬的雙耳爐,只需要做這麼一點點事情。李局長的心情也松馳下來。輕鬆的說:「既然是弟妹,自然要照顧。何況她是無辜的。那個江家用心太歹毒了,我與地稅局陳局長說說,常去江氏建材喝喝茶。」
這是額外的饋贈,孟時笑了笑說:「大哥的好意小弟心領了,如果需要的話,小弟一定請大哥幫忙。」
看到李局長的車開走,黃煜才攬著孟時的肩說:「阿時,是不是太貴重了點?你不心疼我心疼,還不如我拿三十萬買下這隻爐呢。」
「黃煜,給他現金他敢收嗎?有李局罩著,她會好過一些。」孟時聲音里多了幾分凄楚,他勉強笑了笑說:「我可能很快要結婚了,我提前說明,我不會請一個朋友。現在告訴你,免得你往心裡去。」
黃煜吃驚的說:「你先送幾十萬的雙耳爐,然後還要賠上自己的終身大事,什麼女人值得你這樣?上次在煌都喝醉酒的那個?沒多靚吧?你瘋啦?!」
「走,喝酒去。慶祝單身結束!」孟時笑而不答,兩人再次返回包間,開了酒繼續喝。
古街上紅燈籠靜靜的照亮著街區。空無一人的街上踉蹌走來了孟時。他抱著門口的石獅子勉強穩住身體,一個猛撲趴在黑漆大門上,拉著銅門環叮噹敲響。「秦叔!開,門!開門了!」
聲音久久回蕩在空曠的街上,引得幾條狗叫了起來。聽到動靜的秦叔從耳房翻身躍起,拉開門栓,孟時已摔坐在門檻上。
秦叔大吃一驚上前扶起他,孟時沖他甜甜的笑:「秦叔,我要結婚!」
等把孟時抱扶到廂房床上躺好,他已經醉得人事不醒。嘴裡一個勁說著要結婚的話。
孟時父母也被驚醒了,看到孟時的醉樣,孟時母親心疼得眼睛都紅了。
「去煮碗紅糖薑茶。」孟瑞成吩咐了句,默默的坐在了床邊。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孟時失態。孟瑞成眼中充滿了憐惜。他拿起毛巾拭去孟時臉上的汗。與秦叔一起脫了他的衣裳,見他胳膊上有幾塊新撞的淤青,顯然是回來時摔著撞的,不由得也心疼起來。
「去查查,今晚他和誰喝酒了。」
半小時后,秦叔回來低聲告訴他:「少爺常去的幾個地方都問過了,是和煌都的黃煜一起。他也喝醉了。電話里罵少爺瘋了,說什麼眼也不眨就扔了幾十萬出去。」
孟瑞成一聽就明白了。孟時才把那隻價值幾十萬的雙耳爐給他看了。他是用這個去為馮曦買通關係嗎?
「我要結婚。結,婚!」孟時嘟囔了句,眉心緊皺。
孟瑞成伏低身體,溫和的問道:「阿時,你要和誰結婚?」
「江……瑜珊!」
含糊不清的詞從孟時嘴裡吐出,他似乎清醒了點,微睜開了眼睛,看到眼前所有的東西都在旋轉,父親的臉近在咫尺,在旋渦的中心望著他。他努力伸手去拉孟瑞成,才開口,已是悲愴哽咽的聲音。
「求你了,爸,我求你了!江家要密庫,我要她,我只要她!」他的手只捉到孟瑞成衣裳的一角,拽得死緊。他像個要不到糖吃哭鬧孩子,眼神委屈而無助。
孟時母親端著紅糖薑茶進來,正聽到孟時這一句,手裡的碗哐當砸碎在地上。她衝進來摟住孟時號陶大哭起來,邊哭邊說:「你看你把他逼什麼份上了!阿時,阿時你別嚇媽!」
孟瑞成站起身,孟時抬頭望著他,天旋地轉中趴在床頭大吐。
「阿時,密庫絕對不可能當成聘禮送與外人,你死了這條心吧。沒有密庫,你娶不了江瑜珊的。早點睡吧。」孟瑞成靜靜說完,低頭看到衣裳的一角還捏在孟時手裡,他彎下腰從孟時手中扯出衣裳,頭也不回的走了。
秦叔跟在孟瑞成身後,隔了幾丈遠,仍能聽到廂房內孟時母親的哭聲。他長長的嘆了口氣。
「明天,我想見見江維漢。你安排吧。」
秦叔眼中閃過一絲驚喜,孟瑞成已經進了書房。
天漸漸的亮了,她看到鐵柵欄隔出的天空中晨曦初現。這是馮曦被拘傳的第三天了。經過一通宵的詢問她疲倦不堪,兩警察眼中也有了血絲。她打了個呵欠,聽到警察說:「說吧,你不說我們也可以就這些證據與證人證詞提交檢察院批捕你。」
「我說過了,我不知道茶葉盒子里有錢。我沒有收過江氏一分錢,也沒有和江氏建材合謀在供貨中謀取公司的賠償。」馮曦靜靜的說完,又補充了一句,「你們再不讓我睡覺,我會起訴你們疲勞審訊逼供!你們看著辦吧!」
「啪!」一名警察大力拍響了桌子,「老實點!」
馮曦乾脆閉上了眼睛。
她聽到悅耳的手機鈴聲響起,門打開又關上。眼睛閉上也能感覺到刺眼的燈光,明明疲倦之極卻又睡不著。她像被放在沙漠里赤裸的曬著,看著太陽把身體一寸寸燃燒,渴望著一處遮陽的蔽陰地好好的休息。
她忘記了時間,不知道太陽已經升起。整個人坐在硬椅子上難受得想跳起來大喊大叫。她努力的忘卻身處的環境,回憶記憶中所有美好的東西。小時候學校跳集體舞的背帶裙改成半截裙后的得意。傅銘意在火車上睡著醒來后抱歉的神情。孟時在水中拉著她的手撫摸著胸口說他愛她。
「馮小姐,醒醒!你可以走了!」
她被推得醒了,馮曦努力睜開眼睛,看到審訊她的警察站在面前,解開了銬在椅子上的手銬。
「案子已經撤銷了,你可以走了。」審她的警官面無表情。似乎不滿意這樣的結果。
她站起身,差點摔倒,坐了一晚,腰腿酸麻。馮曦伸了伸腰,抬了抬腿,接過遞來的包問道:「我們公司撤的案?還是江家沒提供什麼給你們證詞?」
警官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又遞過茶葉盒子和兩萬美金說:「你點下數,在物品收據上簽字。」
馮曦沒有動,冷然的看了眼他手上的美金說:「不是我的東西。」
她慢吞吞的挪動的腳步往外走,想著回家洗個澡睡一覺。警察攔住了她:「不行,你必須簽了字才能走。」
「不是我的,我簽什麼字?!我不走了!」她大吼一聲,怒目而視。這是三天來馮曦第一次發火。「說拘就拘說放就放,舊社會啊?!不給我一個說法,我不走了!」
警官的火也被她惹出來了,幾時看到在公安局裡撒潑的人?再英雄的人進來也會裝幾天孫子,偏這個女人,三天來嘴硬脾氣硬,眼瞅著拿著物證可以申請逮捕了,今年的他頭上四個人頭的任務可以完成一個,說不定審出一連串來超任務完成。誰知今天上班時間才到,市局李局長親自開車過來通知說案件撤消了。他和同事還想告CWE公司報假案,結果被李局長劈頭蓋臉一陣臭罵。出來后處長偷偷說這個女人純粹是被冤進來的,兩人心裡才好過了點。想起一個清秀水靈的女子被拘了三天,昨晚審了一個通宵,他的氣又消了。
「是從你家裡拿出來的對吧?當然得由你自己處理。簽字走人吧。馮小姐,你不也說了,大家都是靠工作養家糊口的,為必為難我們呢。」
馮曦瞪著他,瞪了會兒也覺得無趣,又下不來台,便賭氣說:「那總得告訴我,是不是我們公司撤的案。」
「對,你們總公司報的案,現在撤案了。」警官回答得乾脆。生怕她反悔又賴著不走了,把紙筆往她面前一推。
馮曦簽了字,警官正鬆了口氣,就看到她捧著茶盒咬牙切齒的說:「警官,我要報案。有人栽臟陷害我!」
警官愣住。看著馮曦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馮曦撲哧笑了:「嚇你的,我要告直接去法院。」
警官揉揉眉心,他折騰一霄沒睡也累了,無奈的說:「馮小姐,走吧。這裡又不是什麼風景名勝區,別呆這兒折騰了。」
馮曦嫣然一笑:「我只不過坐得久了,站一會兒腿利索了就走,我才不想呆這裡呢。」
在警官哭笑不得的表情中走出分局大門,她心裡的鬱悶總算減輕了些。
大門外停著兩輛車,傅銘意的黑色奧迪與一輛黑色賓士。馮曦停住了腳步,傅銘意已經得到了消息來接她了。她有些感慨,不知道對傅銘意說什麼才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她差點被他設的局弄進監獄,他是來道歉的嗎?
傅銘意下了車,微笑著看著她:「曦曦,我送你回家。有什麼路上談。」
馮曦握住了手機,她正打算給孟時電話。她想了想說:「好。」
她也很想知道詳請。孟時顯然還不知道她出來的消息。想起他送進拘留所里的跳水兔,馮曦抿嘴笑了。
「馮小姐是嗎?我家老爺姓孟,他想見見馮小姐。」
馮曦詫異的回頭,黑色賓士旁站著位銀髮老者。穿著白色對襟大褂,仙風道骨。她眨了眨眼睛,這應該是孟時口中的秦叔了。她又想笑,孟時從來沒告訴過她,他家不僅住在蘭溪河邊,還保持著舊社會的傳統。他叫孟時父親——老爺?那他叫孟時什麼呢?
「您是秦叔對吧?孟時人呢?」
他父親消息真靈通,沒告訴孟時她會出來的消息嗎也?
秦叔點點頭溫和的回她:「少爺有事,老爺吩咐說接馮小姐去蓬廬。」
傅銘意皺了皺眉說:「她現在太累不方便去。曦曦,咱們走。」
他的武斷叫馮曦反感。再怎麼說也是她的事,又是孟時父親相請,不管孟時父親是反對還是贊成,她現在都不能拒絕。
「傅總,謝謝你來接我。關於案件的事回頭再聊吧。抱歉。」馮曦說完走到秦叔身邊,秦叔為她拉開車門,馮曦禮貌的說:「謝謝。」
上車后她才發現開車的是個中年人,四十來歲年紀,胖圓臉,笑起來眼睛眯成縫似的。馮曦一眼就想起了彌勒佛。他回頭對馮曦笑著介紹自己:「我叫武杉,認識馮小姐很榮幸。」
他又是孟家什麼人?司機?馮曦懷著疑問點頭回禮。
車開走時她往外看去,傅銘意板著臉站在車旁看著她。要轉過街口的時候她再回頭,傅銘意仍注視著她,身影寥落。
跟在秦叔和武杉身後,馮曦第一次踏進了蓬廬。她懷著疑慮與好奇左右打量著這座深宅大院,心裡有著不安。在車上她給孟時發簡訊,他沒有回。她打他的電話,手機關機無人接聽。孟時父親知道她今天從公安局出來,孟時在同一時間斷了聯繫。馮曦眯著眼睛看天井中泄下的陽光,她想,她猜到了孟時父親將要和她談話的內容。
穿過中堂,順著迴廊走到左邊的廂房門口,秦叔推開門說:「馮小姐,您在這裡休息會兒。」
廂房中間有扇雕花格子隔斷,裡間擺著床和衣櫥,外間靠窗處有張大書桌,整齊擺著文房四寶。順牆一排書櫃,牆上掛著字畫。收拾得很乾凈。
「這是少爺的房間。」秦叔說道。
馮曦回過頭看他,秦叔微笑道:「你先坐會兒,吃點東西再去見老爺。」
她道了謝,聽說是孟時的房間,馮曦沒有那麼心慌不安了。她慢慢的看著牆上的字畫,孟時寫過字,她看到他的筆跡湧出一種親切感來。她再次撥打孟時的手機,還是關機。馮曦撫摸了下孟時的字跡溫柔的想,她再也看不到他了嗎?
秦叔給她端來了粥和小菜,還擰了兩個滾燙的毛巾把子。馮曦感激的拿起一個捂在臉上,聽到秦叔說:「老爺本想等馮小姐休息好了再見,但是心切,難為你了。」
毛巾捂在臉上,驅走了疲勞。待到冷了,她又換了一個捂著,精神一振。她放下毛巾笑了笑說:「麻煩秦叔了。我早上在拘留所吃了早餐,還不餓。現在可以去見孟伯父了嗎?」
秦叔溫和的說:「你要不要再休息會兒?」
馮曦搖頭。
她跟在他身後出了廂房,秦叔停下來沒頭沒腦說:「老爺在書房等你。馮小姐,老爺平素最愛捧著他的紫砂壺喝茶,也喜歡佛經。我不過去了,最前面那間就是。」
「秦叔!」馮曦叫住他,輕聲說:「謝謝。」
秦叔對她笑了笑轉身離開。
他的透露多少又燃起了馮曦的希望。也許孟時父親並不是不同意,只是心急想見見自己呢?
她走進書房,在屏風前停住了腳步。孟瑞成正在寫字,馮曦進來顯然打撓了他,手中的筆在半空中懸停。他看了眼馮曦,把筆放回了筆架,招呼說:「進來吧。」
馮曦繞過屏風走近。看了眼書桌上的字,斗大的兩個字:「大自」。
「你小時候得過市裡的少兒書法大獎,現在還練字嗎?」孟瑞成想起馮曦資料上記著的這個特長隨口問道。
他不以為馮曦還在練字。孩子總會被父母送到各種興趣班學習,那時候拿了市裡的少兒書法大獎不意味著她的字有多好。孟時死死瞞住了這件事。他覺得就像讓一個美人亮相,不吹噓她的美能造成驚艷效果。過早吹噓,再漂亮的美人都難免讓人用挑剔的目光去看待。
馮曦謙虛的回道:「偶爾寫寫。」
她的回答還是讓孟瑞成意外了。想到孟時的狡黠,他偏開頭掩飾臉上閃過的笑意。兒子隱瞞了馮曦太多的優點,為的就是這樣一個效果。
馮曦與照片上還是有不同。照片里的馮曦眼裡噙了淚,顯得柔弱。此時她一夜未睡,在拘留所里呆了三天,臉色憔悴眼神卻很平靜。她冷靜的觀察著周邊的一切,包括他。說話再謙虛也擋不住干煉果決的感覺。他並不知道,馮曦在進入工作狀態時就這個樣子,她已經把和他見面當成一項挑戰了。
孟瑞成後退幾步說:「寫個字我看看。這幅字差一字,就替我補上吧。」
這道題很難。孟瑞成沉淫書法,榜書是他的最愛自然勤練,字端凝大氣。他只寫了兩個字,馮曦不僅要寫得與他相配,還要續上他要寫的最後一字。
看著斗大的字與近一米長的大毛筆馮曦想起了小時候父親帶她練字的情景。她寫過這種大字的。父親給她扎了把小拖把似的筆,提一桶清水,兩人在傍晚去廣場地磚上蘸著清水在地磚上寫。吃過晚飯前來散步的人們常圍著雙手賣力揮動的她驚嘆:「這孩子真厲害!」當時,她覺得好玩,小小的虛榮心得到極大的饕足。以致於父親覺得女孩子不適合拿大筆寫,要她專心練行楷時,她反對了很久。
後面該續上一個什麼字呢?馮曦想起秦叔的提醒,目光一掃便看到書桌邊角上放著一把紫砂壺。她裝著凝神端詳孟瑞成的字,變換了幾個姿勢,終於看到紫砂壺上面刻畫著「得大自在」四個字。馮曦差點笑出來,秦叔真可愛。
她足足看了十來分鐘也沒有動筆,孟瑞成眼裡的疑惑越來越重。他緩緩出聲道:「寫不了就算了。」
馮曦抬頭說:「抱歉,看入迷了。我想借用下凳子。」她說著搬過旁邊一張几凳脫了鞋站上去,覺得正合適。握起一米長的大筆,飽蘸墨汁,穩穩寫下了一個在字。
「大自在?」孟瑞成明知故問。
「伯父的紫砂壺上有這幾個字,我冒味就寫下了。」馮曦跳下凳子,穿上鞋燦爛地笑著解釋。
她想這道題她回答得很圓滿。
孟瑞成嗯了聲,馮曦沒有把大自在的喻意說上一通,誠實的回答讓他很滿意。她很聰明,明顯不經常寫榜書大字。她看了這麼久意在模仿。打定主意了下筆絲毫也不猶豫。她根本不是在寫一個字,更像是畫出了一個字。晃眼看去,三個字似乎還能配在一起。
「馮小姐,你是個懂得思考的人,想清楚了就不會猶豫。那麼,請你告訴我,什麼條件可以讓你離開孟時?」
才有的點點喜悅被孟瑞時的話沖沒了。蓬廬的幽深美麗。飛檐翹角,長廊曲回,依水亭台沉澱了時間也沉澱了歷史與習俗。金石名家,收藏家,書法家……不,不是孟時說的那樣。他只是讓她寬心。但是他現在消失了,沒有人能為她擋去夢裡撲過來咬她的銅獸首。
她很遺憾也早有準備。
「孟時不愛我。我不會糾纏。」馮曦鎮定的回答。
孟瑞成看著她,這是個聰明睿智有才華的成熟女人。她知道她能抓住的最有力的東西就是孟時的心。
他話鋒一轉:「傅銘意人才出眾,對你也一往情深。他太太去世了。他也結過婚,永遠不會有像我們這樣的父母挑剔你。為什麼不選擇他?我還能告訴你,你能從裡面出來,傅銘意出了力。他最終也沒有選擇陷害你來保住自己。」
馮曦一震,心裡百般滋味湧出,繼而感動。她悲哀的想,明明是傅銘意為了踢王鐵出局反中了圈套,明明是他的錯,自己為什麼要感動?就因為這一次他沒有背棄她嗎?自己什麼時候起變得這麼卑微了?他做了他應該做的,為什麼要感動?
她看著孟瑞成攤在書桌上的照片恍然大悟。她得到的太少,能抓住的幸福太少,以致於別人對她稍稍有一點好,她都會受寵若驚。
這一發現讓馮曦心酸。
「看看你們的照片,這般深情,你以為我會像阿時那麼傻被你騙了?我找人拍下這組照片時就明白,你這個女人太複雜了,你對阿時根本就不真心!」孟瑞成負手望著馮曦。眉眼間流出冷誚之意。
他激怒她了。她的父母現在還在氣頭上,還不知道她身上發生了這麼多事。馮曦瞪著孟瑞成毫不客氣的說:「照片是你找人拍的?田大偉手裡的照片是你給的?你這麼做不怕對不起孟家的世代書香?!你調查我也就罷了,你憑什麼介入別人的生活?田大偉是我前夫!前夫,你明白嗎?你知不知道這些照片落進他手中會給我帶來麻煩?你知不知道我爸媽在他家看到這些照片對我有多傷心失望?」
「是,對不起。是我的錯,我沒有料到會被你父母看見。我坦白告訴你,是想請你原諒一個父親因愛護兒子而犯的錯。」孟瑞成坦然看著她,語氣誠懇。
突然之間的道歉讓馮曦泄了氣。她不懂孟瑞成為什麼會道歉,但是她知道,他在儘可能的彌補他犯的錯。而這種彌補正意味著他的拒絕。
「我做錯了我道歉。但是,回到老話題吧,你要什麼條件肯放棄他?」
離過婚又怎樣?離過婚就能否定她這個人嗎?枉為書香世家,看人的眼光就這麼俗氣?若不是你兒子對我好,我才懶得與你說話!憤怒在心裡咆哮,需要用多大的力氣才能牢牢將它們關在嘴裡?馮曦的心冷下來,分手沒關係,你看不起我沒關係。劇終人散,至少,她要一個完美的落幕。「孟時人呢?就算是要分手,總要打聲招呼吧?」
「當年傅銘意拋棄你和你分手,並沒有打招呼。」
這句話尖銳的扎地馮曦的心裡。她覺得疲倦,難受。當年傅銘意斷了聯繫后的彷徨,心酸像籠子里放出的猛獸,張大了血盆大口。
殘忍莫過於此。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屈辱充斥在腦中。她瞅著孟瑞成,靜靜的問:「傷害我你很高興嗎?你錯了。你傷害不到我。如果每一次受傷都讓我墮入地獄,我就不是能挺直腰站在這裡的馮曦了。我想,照片,傅銘意都不是您的殺手鐧。亮出你的談判底牌來吧!」
孟瑞成欣賞的看著她,手按在書桌角落上。馮曦這才注意到這裡有一個小小的按鈕。不一會兒,開車送她來的武杉走了進來。拿過幾頁資料給她看。
馮曦注視著手中的資料,淡淡的悵然湧上心頭。一場堪比煙花燦爛的愛情。他在她最黑暗的夜空綻放,在她最晴朗的天空消失。了無痕迹。
打不通他的電話,孟時就這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父親出面和她談條件,請她放棄他。
孟時不好意思不方便開口么?還是他有難以言說的苦衷?
馮曦的心一點點抽痛。她笑著說:「孟伯父,我是個很現實的女人。你花了大價錢收購我們公司的股票,想必為的是在董事會裡有發言權這才能夠撤了案子。你用了這麼多錢幫我出來,如果你要讓我用離開孟時身邊來交換我的自由,我沒有話說。如果你希望得到我的承諾,我可以告訴你,我永遠不會主動去找他。」
識實務的女人。孟瑞成心裡贊道。但是他也有遺憾,他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到她崩潰。孟瑞成疑惑的想,難道女人在面對感情,面對來自家長的反對時不會哭鬧求懇嗎?想起兒子,他真為孟時不值。
「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告辭了。請轉告孟時,我一定會儘快的忘記他。因為,我對自己發過誓,我要活得很好。再見。」她禮貌的說完,笑了笑轉身就走了出去。
安靜的庭院有分清謐的美,她的鼻子發酸,眼睛在無人的這一刻不爭氣的紅了。
她爭取過了,沒爭取到而己。她沒有放棄,只是她沒有資格再談條件。
門廳處秦叔站起身,皺著眉看她。試探著問道:「馮小姐,老爺不同意?」
馮曦試著努力的笑,卻怕一張嘴控制不住哭聲。她緊閉著嘴看著秦叔,一言不發。
「你這樣放棄是不是對他太不公平?」
是她放棄嗎?明明是她找不到他了。
秦叔有點著急,狡黠笑道:「你能不能再回頭去求老爺?也許這一次會有用呢?」
馮曦茫然不解。秦叔推搡了她一把說:「現在就回去求他。看到不他就在書房裡坐著等他!」
她被推得踉蹌了一步,看到秦叔鼓勵中帶著急切的眼神心裡頓時暖和了起來。然而她又想起了孟家拍的照片,撤銷案件孟家花的天文數字,自己才說過絕不主動找孟時的話。馮曦倔強的開了口:「秦叔,我累了。孟時關了手機。他不想和我說話,他一定有他的難處。我知道你們這樣的家庭很難接受我。沒進蓬廬我還有著不切實際的幻想。進來了,我發現,家庭背景懸殊實在太大,齊大非偶。我平安出來,已經很幸運。秦叔,謝謝你。沒有孟時,我也能過得很好。」
她吸了吸鼻子。秦叔欲言又止,馮曦當沒看見昂著頭就走出了蓬廬。
她快步急走,想早點走過這片步行區打的回家。
「馮曦!」
她脫口而出:「孟時!」
一句話喊出口,馮曦停住了腳步。向她走來的人分明是傅銘意。他跟到蓬廬來等她么?
傅銘意站在她面前,眼裡有著了解和憐惜。他沒有多問,乾脆地對馮曦說:「我送你回家。路上給你說說這件事。」
一路上她沒有說話,木然地坐著。到了小區,馮曦搖了搖頭說:「別送我進去了,我想安靜下。」
「你好好休息,睡醒一覺再來公司上班。渠江合同執行少了你不行。」
聽到渠江合同四個字,馮曦嘲弄的笑了:「真當沒事發生?王鐵呢?江瑜珊呢?不是挖空了心思想陷害我嗎?」
「王鐵調西北公司任總經理去了。江氏調運材料出錯,和公司達成和解,一百零二萬的賠償不要了,繼續執行供貨合同。曦曦,一切都過去了。」傅銘意溫和的解釋道。
馮曦大笑起來:「我肯讓你送我回來是想對你說聲謝謝。聽說你沒有讓我背黑鍋還幫了大忙!我被拘了三天,這三天對你們來說一晃就過,對我來說印象深刻。江家陷害我,在茶葉盒子夾層中放兩萬元美金是假的嗎?我昨晚被審了一個通宵是假的嗎?我爸媽被那些照片氣走也是假的嗎?風波停息,合同繼續執行,你們要考慮利益要考慮權力可以當沒事發生。我呢?讓我繼續執行渠江合同,讓我繼續和想陷害我的人握手言歡合作愉快?不可能!銘意,我再現實也絕不窩囊的過日子!我不幹了!這份工作我不要了!」
傅銘意眼疾手快拉住她的胳膊說:「曦曦,你辭職也行。我說過,我會把相應的股份轉讓到你名下!」
馮曦笑著搖頭:「人不可以連骨氣都沒有。我不要!我哪怕重頭開始都行。我絕不再和公司有半點關係。明天我就來公司辦辭職手續!」
傅銘意誠摯的看著她說:「曦曦,你現在很累,我本來不想提。我要回北京了。既然孟家不同意你和孟時在一起,你願意和我一起離開嗎?八年前我失去了一次機會,現在,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馮曦一愣,話題轉變太快,她一夜沒睡,緊張了三天,疲倦得腦子都快轉不動了。怎麼傅銘意在這個時候提這個要求?「別可憐我,我根本不可憐。人不是一生只會愛一個人的。再結束一段感情,我也不會結束自己的生命。我依然會找工作過日子,還會努力讓自己過得更好!」
「曦曦,我不是同情你。我沒有忘記你,從來沒有忘記。你回家睡一覺好好考慮。咱們經歷了這麼多,為什麼不能重新開始?我知道你現在愛的是孟時,現在提這個建議很倉促。我是真心。」
馮曦嘆了口氣說:「不說了。我累了。我要好好睡一覺。」
他看著她溫柔的說:「回去吧,好好睡一覺。不準關手機,否則我在這裡不走了。」
他的語氣霸道得像是她最親密的人。但是馮曦知道,不是了,永遠也不是。儘管她在孟瑞成面前維持著平靜,她的心已經沒力氣再愛了。至少,現在她覺得付出感情也是件很累人的事情。
馮曦走到岔路口時腳步一滯。往左是她租的房子,往右是孟時的房子。她已經搬到孟時家住了。她的房間雜亂無章,床都是空著的。她遲疑了下就往右邊走去。孟時不在,有個地方可以洗個熱水澡,能夠睡一覺就行。
開了門,空寂的屋子散發著憂傷。馮曦定定神告訴自己,她需要睡眠。她痛快的洗了澡,吹乾頭髮倒頭就睡。
夜裡她模模糊糊聽到外間有動靜,呢喃地喊了聲:「孟時。」霍的就驚醒了。她身邊沒有人,身邊沒有孟時的溫暖。她拿起手機打他的電話,手機已關機的提示在安靜的夜裡響起。她呆坐在床上,突然跳起來,走到書桌旁研墨。
沙沙的聲音刺激著她麻木的神經。
風吹動窗帘撲進屋來。
馮曦提起筆來,她想起孟時初次在她家中揮筆寫詞的情景。她研著墨,偷眼看他側臉如斯俊朗,瀟洒書寫。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亂山深處水縈洄,可惜一枝如畫。」
她沒有寫最後那句:為誰開?心裡只嘆息著,可惜了孟時與她的愛情。
「孟時,為什麼不開機?你沒有勇氣對我說再見嗎?」她喃喃出聲問道,連日來的委屈,驚恐,緊張,心酸一古腦兒湧上心頭。
馮曦打開家裡所有的燈。她想起第一次來孟時家裡吃飯,她在碗底藏菠菜的尷尬。想起沖回小南山,在他車旁等他的矛盾。想起冷得刺骨的潭水中,孟時說他愛她的動容。
手指間沾了絲灰。那點灰像在玷污她似的叫她難以容忍。馮曦迅速拿起抹布擦試著傢具和地板。
她機械的擦著,滿腦子都是和孟時在一起的情景。心空得難受,她不知道要用什麼才能填滿這份空蕩蕩的寂寞感覺。白天的理智不翼而飛,她想他。馮曦把抹布一扔,坐在地板上把頭埋進膝蓋里,腦袋一片混沌。
求他父親真的可以嗎?馮曦茫然。可是孟時呢?他這麼個大男人為什麼要關掉手機呢?真的連和她說聲再見都不行嗎?馮曦心酸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