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灰袍長棍
變生肘腋,司馬輕暫時收劍,托在背後。
「唔,小師父是什麼人,名隸哪座山門?」
「小僧定淳,雲蓮峰青光寺賞峰院上座妙明長老是小僧的恩師。」這自稱定淳的和尚相貌平平,聲音輕緩卻有力,舉手投足間自有一份大宗氣度。
武林雖以八宗為尊,但除了八宗之外仍有一些名門大派同樣聲名遠播,雲蓮峰青光寺地位超然,直出八宗之上。青光寺自山門始開,距今已四百餘年,論源遠流長,遠超八宗。更為非凡的是,青光寺不但在佛法方面造詣頂峰,其餘武學、醫術乃至百家經典無一不通,館閣藏書茫茫無數,實為博採眾長、海納百川的寶地。無論前朝大周還是今朝大晉,都多有皇帝在青光寺出家。所以,青光寺雖無御賜的金字招牌,但地位之崇高不耀自威,可謂當今武林最顯赫的所在。
青光寺下分白龍、須彌、尼山、賞峰四院,單拎出來一個都是足以比肩八宗、在武林中佔據重要位置的門派。
司馬輕固然身手了得,然而畢竟是已經沒落流派的在野弟子,自是不敢公然與背景深厚的青光寺弟子叫板,當下暗自尋思:「這小禿驢能接我著力一擊,有些能耐。妙明位列青光寺四大長老,地位僅在四院總主持妙為之下。這小禿驢為『定』字輩,又是妙明的親傳徒弟,不好招惹。」於是臉上堆笑,「原來是妙明長老的弟子,名師出高徒,卓然出塵。」
定淳雙手合十,微微垂頭:「施主謬讚。今日這場比試施主已操勝券,何必足尺加二。」
司馬輕尷尬笑笑:「小師父說哪裡話,我武道中人比試點到為止,絕無他意。」用餘光打量路行雲,暗想:「青光寺的禿驢出面干涉,不能再下手。這臭小子與季河東相識,終歸逃不出我手心。先放他一馬,日後找他算賬。」如此想著,便迅速收了劍,道:「勝負已明,就此告辭。路少俠,你與季大俠的一戰,算是輸了。」說罷,轉身踏雪很快離去。
路行雲望著他背影,終是站立不住,倒入雪中哼哼唧唧著臉色甚是難看。
定淳蹲下身,扯開他傷處袖布,見此時細細的傷口泛出黑紫,蹙眉說道:「少俠,劍上餵了毒,不可輕視了。」一面說,一面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從中倒出一粒粟米般大的小褐丸,捏碎了輕敷在傷處,接著又往路行雲嘴裡塞了一粒。
休息少頃,路行雲始才慢慢緩過勁來,掙扎著要站起來,定淳扶住他,勸道:「藥效還未完全發揮,少俠還是再坐一會兒為好。」
路行雲口呼白氣:「多、多謝小師、父相、相助......」頓了頓調勻呼吸,「請小師父幫忙看看,那邊茶鋪里的幾個人,還、還在否?」
定淳搖搖頭道:「不久前都打馬走了。」隨即嘆息兩聲,「小僧是從聽雪樓跟來的。原是擔憂少俠與正光府大俠的比試,孰料結果卻更不如人意。」
路行雲嘿然道:「無緣無故,小師父怎麼對我這種人發了慈悲?」
「少俠在樓中路見不平,小僧都看在眼裡。」
路行雲沉吟不語,定淳續道:「《大智度論》中說『慈悲是佛道之根本』。少俠與那店中跑堂小二素昧平生,卻願為之出頭。小僧明白,少俠與正光府的大俠爭的是個道理而非一壇酒。以俠行善,即慈悲,被小僧看到便是佛緣。世事無緣不聚,小僧亦無法視而不見。」
「小師父是怕我被正光府的大俠擊傷擊死了?」
「阿彌陀佛,少俠誤解了。」
「誤解就誤解吧,嘿嘿,總之現在結局也不壞......」話到一半,路行雲陡然神黯,「可不論怎麼說,我輸給了司馬輕相當於輸給了季河東。替人爭氣,反倒差些把自己一口氣給爭沒了。」語氣中頗含自嘲之意。
定淳卻道:「那人之勝,勝的不光明。小僧看來,這場比試勝敗尚未分。」
路行雲笑起來:「人不可貌相。看不出,小師父慈眉善目的,卻也是個爭強好勝之人。」
「少俠何出此言?」
「比試只看結果,願斗服輸。他能取巧贏了,是他的本事。我與他也不過萍水相逢,從此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兩不相涉。但現在師父又說這場比試勝敗尚未分,言下之意不是慫恿在下牢記此戰之辱,日後再去挑戰一次嗎?」
定淳聽罷一愣,已而口中默念:「阿彌陀佛,慚愧慚愧。不是少俠提醒,小僧觸犯妄語之戒猶且不知。」
路行雲與他交談數句,只覺這和尚不但本事了得、心地善良,偶爾還兼有幾分木訥,因此親切起來。心念救傷之恩,也不忍再拿他逗趣,回想起司馬輕那被擋開的一劍,詢問:「小師父是青光寺的大德?」
定淳連連搖手:「大德何敢當,小僧粗陋淺薄,是寺里最不成器的。」
兩人閑聊少許,路行雲本性就開朗樂觀,這下心情愉悅,那幾分因失敗受傷而滋生的哀怨鬱悶也隨著談笑而逝。
「你適才救我的那一招,看著虛浮無力,怎麼能擋住那千鈞一劍?」
定淳摸了摸手執著的齊眉棍:「這是我寺賞峰院槍術『日華槍』的守勢,以點破面,用得好有四兩撥千斤的功效。小僧適才歪打正著,其實也心驚膽戰得緊。」
路行雲疑惑道:「既是槍術,你為何拿著根棍子?」
定淳面露微笑:「少俠有所不知。我院中規定,槍頭尖銳,利能殺人。而棍頭圓潤,能懲人而不易傷人。我釋道中人慈悲為懷,特意以棍代槍,若遇為難者,則警示為主,不犯殺戒。」
路行雲若有所思,點頭稱是。定淳說到這裡,復摸出幾粒小丸,遞給路行云:「少俠,這是我寺中秘葯半心丹,清新解毒、外敷內服皆有奇效。你留著這幾粒,晨起時服用一粒,至多三日,體內的瘀毒就都化了。」
青光寺的丹藥名聞遐邇,半心丹可謂其中典範,據說京城的許多王公貴族以重金求購都難得,路行雲沒想定淳會對自己一個萍水相逢的人慷慨解囊。不過他並未去接,反而問道:「聽此言,兄弟是要走了?」
「正是,寺中派我去京城,還要趕路。」
路行雲隨之站起,拍拍屁股上的雪,隨口問道:「向聞青光寺高僧高深莫測,不輕易涉足塵世,小師父此去京師,有何貴幹?」
定淳聽他問,收回邁到一半的腳步,認真回答:「參加金徽大會。」
「金徽大會......」路行雲撓撓頭,「我這一路走來,偶爾也聽人說起這金徽大會,但不明就裡,可否請小師父告知一二?」
不想定淳臉色一紅:「實不相瞞,小僧對金徽大會並不甚了解,只知道是朝廷緇衣堂舉辦的選拔會,將選出精銳為國紓難。小僧此次下山,是受了寺里的指派。」
路行雲點點頭,若有所思道:「既是緇衣堂舉辦,當非小可。」
緇衣堂是具有朝廷背景的江湖門派,隸屬大理寺,堂中要員亦都具備官身,可以說是朝廷面對江湖行事的特殊機構。
定淳又道:「金徽大會將在幾日後開始,此去京城還有些路程,小僧還得趕路,少俠拿著這些半心丹,定時服用,不會有大礙。」說完,將幾粒半心丹遞給路行雲。
「多謝小師父,後會有期。」
路行雲道了謝,與行色匆匆的定淳分別,轉回身撿起陷在雪中的小酒罈,稍稍拔開頂花。只見浸在酒裡頭的對對皮膚不再乾癟,光滑鼓脹了不少,但仍是僵直不醒。他知道對對苦熬至今,心脈多有損傷,已非單純用酒水滋潤可救,必得找到刀圭大夫救治,回憶起在城門洞子得到的情報,心下決定按照老兵所說,去陽翟城東二十里的辟若水閣尋找那刀圭大夫桂子宛。
這片雪地在城西郊外,路行雲原路折返,午後回到陽翟城,在城中穿行去往東門。行至中途,想到那壇放在聽雪樓那壇未取的酒,不禁又勾起肚腹饞蟲,由是順道往聽雪樓方向走,想碰碰運氣。
到了聽雪樓尋見那店小二,酒倒還在,但看聽雪樓上下人頭攢動烏泱泱遍坐客人,竟是沒有了落腳地,路行雲只得一手托著酒罈子走出了聽雪樓。走街串巷尋覓多時,方在一間馬廄隔壁找到幾個零零散散的空桌椅,坐下來喝幾口酒權當解乏。
空桌椅是馬廄夥計喝水休息的場所,平日里忙活,少有坐下來的空閑。因此雖見路行雲一個外人坐在那裡,並不驅趕。路行雲沒有碗,拎著酒罈對著壇口嘩嘩猛喝幾口,頓時神清氣爽,好不自在。有馬廄夥計嗅到酒香,笑著打趣:「少俠這酒好,酒香散出去,怕是能幫咱們多招徠些酒鬼客人。」
路行雲哈哈一笑:「若有客人買了馬,我就分酒給他!」
話音剛落,卻有一人從大道上大搖大擺走過來,大咧咧道:「夥計,我要買馬!」
看過去,是一位衣著光鮮的少年郎。
那少年郎面如皎月,顧盼生輝,唇紅齒白的模樣十分周正,看得出是富貴出身。
馬廄夥計見貴客登門,給路行雲暗暗豎了個大拇指,迎接上去:「不知公子要買什麼馬,咱這馬廄裡頭,剛到幾匹黃驃,都是塞外蘇蠻部販來的良駒......」
不等那馬廄夥計說完,貴公子不耐煩地揮手打斷他話:「本公子不要幾匹,只要一匹,把你這裡最好的馬牽出來。」說著,指了指身後跟著的一名隨從模樣的漢子,「瞧見他手中的傢伙什了嗎?寶馬配寶鞍,別磨蹭了。」
路行雲抬頭看去,那名隨從正捧著一套鞍韂,那鞍韂綉金鑲玉,璀璨奪目,頗是貴重。
馬廄夥計見這架勢,哪敢怠慢,他是行家識貨,看得出那鞍韂貨真價實,是十足的珍品,單論鞍韂的價格,便足夠買下七八匹上好黃驃。無怪那貴公子一照面就是趾高氣揚的模樣,人家確實有那「寶馬配寶鞍」的底氣。
「寶馬不但配寶鞍,更要配英雄,公子豪氣,不如看看咱這裡的鎮店之寶。」
馬廄夥計恭維不迭,去馬廄里轉了一會兒,隨即牽出一匹高頭大馬。那馬通體漆黑,昂視闊步神駿異常,兼得脖頸修長、背脊高聳、四肢挺拔猶如小樹玉立,馬蹄處則有白毛環繞,在陽光的照射下全身的毛耀出令人眩目的光澤,一眼可知是匹萬里挑一的踏雪烏騅。
「這馬不錯。」貴公子登時眉開眼笑,接過馬廄夥計的韁繩,愛撫踏雪烏騅。
「公子,寶貝無公價,你出個價,咱們商量著來。」馬廄夥計笑著道。
貴公子拍拍手:「好一個寶貝無公價,你這話說到本公子心坎里去了。不過挑瓜還需敲三響,買馬更需如此。這匹馬看著著實雄壯,當得起『寶駒』二字,但是否表裡如一,還需騎上去試試。」隨後招呼那隨從,「你把鞍韂鞴上去試試。」
那隨從愣愣地依言而行,將鞍韂往馬背上鞴好。
「我試試馬的腳力,你在這裡等著。」貴公子矯捷地翻身上馬,對那隨從說道。
那隨從想了想,點頭答應。
「我去去就回。」貴公子又對馬廄夥計說道。
馬廄夥計覺得有隨從在這裡等著,沒什麼差錯,便也答應。
時下那貴公子雙腿磕了磕馬肚子,正要離去,只聽路行雲忽道:「且慢!」卻哪裡搭話,吆喝著飛也似地去了。
馬廄夥計見路行雲站起,笑著勸說道:「兄弟真要信守承諾請那公子飲酒?且不著急,等買定離手了再說不遲。」
可是路行雲目視急急遠去迅速消失在街道人流中的一人一馬,肅然道:「我看你恐怕等不到買定離手的那一刻了。」
一句話出口,兩人皆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