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捲雲亭
不知不覺就到了安喜門,穿過城門洞子進到京城內,行人往來憧憧,內中多有佩帶兵刃者,偶爾擦肩而過,亦能風聞些「緇衣堂」、「金雀徽」之類的字眼,以此推測,其中好些應當都是近日從四方匯聚來京的準備參與選拔的人。
行走煙火繁盛的京城街巷,處處可聞有關金徽大會的談論。可見這場由緇衣堂主持、為國家選拔精銳的盛會尚未開始就已然傳得家喻戶曉。
雖說定淳不明內情難以提供更多的有用的信息,但從潁川郡到京城,路行雲余路留心打探詢問,基本摸清楚了這場金徽大會的規則流程。
當今天下大晉雖說以強盛國力稱霸,佔據廣袤的領土,卻依然有著不少內憂外患。
外患,北疆塞外有控弦百萬的蘇蠻部虎視眈眈,西北方有已經覆滅的雍國餘孽落日軍流竄作亂,東北方有燕國不服王化屢興刀兵犯境,西南疆有萬里瘴氣羊鬼洞諸部落敵對,東南浩瀚大海里也有鮫人島等勢力時常滋擾海岸。可謂敵國環伺,各懷叵測。
內憂,眾多由於大晉篡周心懷不滿的秘密幫會猖亂不絕,鎮壓難止。各地各處更有千奇百怪的山精妖靈荼毒百姓,就連大晉朝廷內部亦是暗流涌動,不甚安寧。
大晉兵強馬壯,然而在很多情況下,單純利用軍隊興師動眾不但無法妥善解決問題,還會付出巨大的成本與代價。為了拔除肉中刺、祛除骨上疽,穩固朝廷統治,選拔素質過人的精銳為國效力勢在必行,金徽大會便是為此服務的一個選拔會。
路行雲對朝堂的功名利祿並不看重,他想要參加金徽大會,純粹是為了鍛煉自己。下山之前,大師兄曾對他說過,行走江湖不要怕麻煩,哪裡有挑戰就往哪裡去,否則還不如在家蒙頭睡大覺。他記著大師兄的告誡,將金徽大會視作自己二十年武學生涯一塊很好的試金石,無論最終結果如何,這段經歷對自己未來必然都極有助益。尤其在得知八宗弟子許多都會參加金徽大會的情況后,他更堅定了自己想法。因為,他還有個從來沒和旁人提過、只深深埋藏在心底的信念。
金徽大會的報名從幾日前便開始了,報名者需往宮城宣仁門鐘樓下報名並參加初篩,初篩不通過的無法報名。不過,路行雲始終牢記著在和氣會北堂口庫房得到的紙條上內容,「七日後京城捲雲亭日昳時見」,今日便是約定日子,再看看日頭,剛過正午,他由是對定淳道:「定淳師父,我這裡有件急事得辦,不如你先去報名。」
定淳並不多問,思忖片刻道:「無妨,時辰尚早,少俠先忙。」說著指了指幾步外的一家茶水鋪子,「小僧在那裡坐坐,等少俠回來。」
「好,若是我遲遲不來,你就不必管我了。」路行雲拱手道。他不清楚此去赴約將會有何種結果,甚至做好了一旦事不由人便放棄參加金徽大會的準備。
城西北捲雲亭是京城一座不太出名的小亭子,路行雲打聽許久才找到去路。亭子位於城西北道政坊與進德坊之間的小山上。輾轉到達小山腳下時,仍有不少百姓拿著大笤帚清掃著周邊殘雪,可見山上道路未必好走。
路行雲遵循掃雪百姓的指引登山,山路青石鋪就,可是有冰霜輕覆表面,非常濕滑。他走得又快又急,幾次差點栽了跟頭。也因此故,小山人煙稀少,極為靜謐。
寒林有乾鵲清鳴,路行雲拾級而上,轉過一道彎,赫然望見一座八角小亭矗立在路邊。八角小亭上掛著小匾,上頭正是「捲雲亭」三個字。亭子里,果真候著個人。
「呼——」
一陣涼風吹過,路行雲幾步靠近亭子。亭中人聽到腳步也轉過身子,即便換了一套爽利黑衫還戴了頂暖帽,路行雲還是認得他。
「好你個林十五。」路行雲邁進亭子,肅面正視其人。他比對方高一個頭,身體更是強壯一圈,居高臨下俯視,雙目銳利如刀,「你把我的蛤蟆偷哪裡去了?」
白日明亮,細細打量,路行雲發現,這個林十五膚白如雪,竟是連鬍鬚也沒有,不見男子氣概,顯得頗為陰柔,與他武功低微只會做些偷雞摸狗勾當的行徑倒是吻合。
「少俠誤會了,我沒有偷你的蛤蟆。」林十五面對氣勢洶洶的路行雲,並無任何慌張,那氣定神閑的模樣與在和氣會堂口庫房那會兒大相徑庭,「我救了他一命。」
「救了他一命?」路行雲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回答,「你?和氣會的小綹子?」
「對,就是我。」林十五昂起頭,直視路行雲,「你不信?」說話間甩手一拋。
路行雲以為他又用暗器偷襲,迅速出手雙指一夾,不料這次夾中的不再是袖箭,而是一枚金燦燦的元寶。那元寶僅有小指蓋般大,像顆豆子,但是路行雲認識,這是對對生平至愛寶貝,喚作「指元寶」,平素都藏在口中,曾不止一次拿出來對路行雲炫耀,說是自己跨過百年修為這道坎時的結晶之物,具有通靈聚氣的功效。
「你哪裡得來這指元寶的?」
路行雲腦中驀地浮現林十五撬開對對的嘴奪取寶貝的殘忍畫面。可轉念一想,若是對對不主動透露,林十五如何能想到他的嘴裡還藏著這麼個小物件。
「還能怎麼得來?當然是他給我的。」林十五負手在後,輕踱兩步。
路行雲跟上他,正色直言:「對對到底在哪裡,告訴我,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林十五瞥他一眼,不滿道:「好心沒好報。」接著道,「你病急亂投醫,把你的蛤蟆丟進那壇大桑落裡頭續命,原意是好,卻低估了桑落酒的烈性。你的蛤蟆在酒里垂死掙扎,若非我及時將他撈出來,那壇大桑落可就真成蛤蟆泡的藥酒了!」
「還有這等事?」路行雲愣了愣。
「哼哼,可不是,我帶他出了庫房,想去桂子宛的辟弱水閣尋治療靈精的草藥,誰能想到,才跑出去不久,你的蛤蟆恐怕是因酒性沖亂元神,竟生異變,瞬間脹大了十餘倍,癲狂暴烈。我躲不過去,給他一口吞進了肚裡。」林十五說著說著,滿是幽怨看著路行雲。
路行雲感到匪夷所思,問道:「他肚子里......是什麼樣的?」
林十五白臉泛紅:「又臭又黏,噁心極了!到了現在,我每每想到還倒胃口,這都是你那恩將仇報的蛤蟆乾的好事。」
路行雲連連搖手:「他不是我的蛤蟆,他叫對對,我和他,咳咳,只是搭夥趕路罷了。」
「搭夥趕路,還能不辭辛苦來這裡找我?那你可真夠義氣的。」林十五似笑非笑。
路行雲岔開話題道:「後來如何了?」
「你的蛤蟆......你的對對到底身體虛弱,酒勁過後便一瀉千里,打回了原形又昏迷了過去,我才得以從他肚子里出來......」從林十五細微的表情看得出來,他對那時候的境遇仍心有餘悸,「當時我不知身處何地,只能撿上他胡亂奔走,後來才知道,他吞了我后狂奔了一日一夜,速度賽過駿馬,竟是直接越過了嵩高山到了京畿地帶。」
「原來如此......」
「我看他氣息逐漸衰微,還道已經無力回天,豈料峰迴路轉,在道上撞見一位高人......」
「高人?」
「正是,是一名對刀圭醫術術極有造詣的前輩。他見對對奄奄一息,從行囊里取了兩粒丹藥給他服下。那垂死的對對居然旋即就睜開了眼。」林十五一本正經敘述著自己與對對的經歷,「我隨那前輩一起去了他的居處,診斷後說對對經脈損傷嚴重,需要長期將養,可交給他照顧。我覺得這是最穩妥的做法了,對對他也同意留下。所以,起初我想把對對帶到這裡交給你,現在就成了我一個人來了。」
「那前輩必是造詣頗深的刀圭大夫。」
「我看不像。」林十五搖頭,「一般刀圭大夫,比如桂子宛,家中各色花呀草呀瓶瓶罐罐一大摞,數都數不過來,可那前輩的居處僅是竹林中小小一草屋,簡單素雅,不像是刀圭大夫,倒像是......」
「倒像是什麼?」
「我也說不清。」林十五微微一笑,「終歸和刀圭大夫搭不上邊。世間能人異士多了,能治療靈精的總不見都得是刀圭大夫......你說是吧?」說完還朝路行雲眨巴眨巴眼睛。
路行雲忽然想起這林十五的身份,緩和下來的臉重新板正:「你不會在騙我吧?」
林十五道:「那指元寶是對對最心愛之物,要不是為了取信你,他怎會捨得離身。」
「也有道理,以他的那暴躁脾氣,若不樂意,寧願銷毀寶貝。」路行雲聽到這裡,對林十五的話相信了七八分,「那位世外高人前輩住在哪裡?」
「你現在還不能去,對對沒有遵循習性冬眠,早大傷元氣,又在風雪中煎熬許久,需得好好調養,據那前輩講,最早也得等氣溫轉暖才有痊癒的機會。在此期間,受不得外人任何打擾。對對讓我帶給你指元寶,就是為了讓你安心,還讓我轉告你,說什麼救命之恩永不相忘,最近難以同行相幫,你帶著這指元寶有助於修為,暫且當作他的心意。」林十五面有笑意,「看不出來,你長得莽莽撞撞的一個人,心地倒是不差,還能讓一隻小蟾蛛對你死心塌地的。」
路行雲聽罷暗想:「不單指元寶,這姓林的轉述對對的話確是對對的口吻無疑,這麼說,對對真就得了個好著落。」想到這裡,心中大石落地,不禁長舒口氣。
「你要見對對,就先等著吧。等春雪全部消融,虞美人開遍京城東面姑因山的時節,你回潁川郡陽翟城,敲小邋遢巷第三間院子的門,我在那裡。」林十五說道,「此外別無他事,我還有事在身少俠若沒什麼想問的了,我先告辭了。」
路行雲道:「且慢......」
「嗯?少俠還有事?」林十五含笑站在原地。
「若沒有猜錯,林、林兄不是和氣會的。」路行雲猶豫片刻,還是把心裡想的說出來了。
林十五一怔,繼而道:「何出此言?」
「別的不說,你要真是和氣會的小綹子,拿了指元寶這樣的稀奇寶貝,必然不會再給我送來了。由此可見,你算有些良心......」
「少俠是聰明人。」林十五別的沒說,只簡單說了這一句。
路行雲點到為止,沒有追問林十五的來歷,也沒有追問他混進和氣會的目的,接著認真朝林十五行了一禮,口氣溫和:「江夏郡路行雲,此前多有冒犯之處,請多多擔待。另外感謝林兄仗義救了路某的朋友。」
林十五笑道:「這還差不多。」隨即亦斂容抱拳,「我叫林施華,後會有期。」說罷,黑衫輕晃出亭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