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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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外頭雪虐風饕,好在客棧小二早早備好了爐火送來,廂房裡溫暖如舊。
定淳叫了兩碗面與路行雲草草填飽肚子,想到明日將有鏖戰,便欲早些上床休息。正端著銅盆準備泡個腳,卻看到路行雲坐在桌邊發愣,桌面油燈旁擺著的則是他的劍。
「路少俠?」定淳疑惑著問了一聲。
「嗯?」路行雲回過神,朝他笑了笑。
「在想明日中試的事?」定淳放下銅盆,「還是這劍......這劍真會說話?」
路行雲再次聽他提到「劍會說話」,苦笑道:「不是,單純累了。」
「不如早些歇息,養足了精神,好為明日的比試準備。」
路行雲沉默著思索了片刻,緩緩點頭:「好。」隨即起身去將窗戶關嚴實,順便調笑道,「這風雪有風雪的好處,我聽對面弄月坊里,是一點兒聲響也沒啦!」
「阿彌陀佛。」定淳除了這四個字,無言以對。
路行雲大剌剌斜坐床沿,說話間已經開始解衣上的小扣,或許是風雪逐漸轉盛,才關過的窗戶居然開始「咔咔」顫動。他起身又走到窗邊,發現果然是窗未閉合,就著力將窗戶向內拉了拉,可是那扇窗戶似乎年久失修,邊沿很有些凹凸不平,拉了幾次都難以拉閉瓷實。
「這窗是從裡面嵌進牆的,如果房內將它閉合了,外頭的人決計進不來。」路行雲觀察著窗戶的結構說道。緊密的風聲從被窗沿的小縫分割得細細縷縷的,與此同時,尚有「啪啪」的聲響間雜其中,看來住在附近廂房內客人也都陸續合窗休息了。
「睡吧!」路行雲幾次嘗試無果,也懶得再試,只著褻衣迅速鑽到了被褥里打著呵欠,「明日卯時還要趕去宣化門,這雪來得不是時候。」
「窗合不上,怕外頭的雜聲吵到少俠。」
路行雲並不在意:「辛苦勞累了一整日,躺下一閉眼就天塌了也叫不醒我,就不必操這個心了。你不睡,我才睡不踏實。」
定淳點頭,踱到房內桌旁,看了眼路行雲的劍,吹滅了燈火慢慢走回自己的床。
一躺下也不知昏昏沉沉睡了多久,路行雲在夢中忽覺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掙扎幾下,肩膀被拍得愈加急促,他長吐一口氣,猛睜開眼,借著從門欞外廊道中透進房的暗光,出現在眼前的卻是定淳的臉。
「不好了,路少俠!」
路行雲依稀能辨出定淳的臉色很是焦急,神思仍然迷濛,房內一瞬間燈火通明,卻是定淳點亮了桌上的兩盞羊油燈。路行雲揉揉眼,才發覺定淳居然已經重新披上了僧袍。
「這......定淳師父,你這是?」
定淳急匆匆走到一扇窗前,推開窗戶,風雪灌入房內,路行雲彷彿一下子給扔進雪洞冰窟般,頓時感到陣陣寒意襲遍全身,身子不由自主在床上弓成個蝦米狀。
「將衣褲換上,咱們得即刻出門......不,出窗!」
定淳少見的態度嚴正,語氣甚急不容置喙,說著順手將安放在凳上的衣褲甩給路行雲。客棧的大門已經關閉,現在外出,只能從窗戶走。
即便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路行雲還是依言開始穿戴,期間定淳的催促急如星火:「快些,再遲便來不及了!」
路行雲匆忙穿上草鞋,忍不住再問:「到底出了何事?」
定淳耐著性子回道:「有人偷走了路少俠的劍......」
「啊?」路行雲一張嘴,趕忙向桌上看看,果真不見了擺在那裡自己的劍。這下心慌起來,動作隨即利落不少。待披掛整齊,走到窗邊從縫隙中窺視一二,只見眼前是那茫茫無邊的黑暗,很顯然現在不過午夜,距離晨光初曦尚有好幾個時辰。
定淳雙眉攢起:「也不知怎地,燈一滅我躺床上卻沒了睡意,輾轉難眠。蹉跎很久,才開始有些倦怠,正要入睡,卻聽到有異響。」雪夜外頭風大,室內卻是一片靜謐,躺在床上的人的確很容易從規律的響聲中分辨出細微的異常,且定淳元氣修為不俗,耳聰目明遠勝旁人,故而更是敏銳。
「異響?」路行雲疑道。
「起初我也沒多想,只道是累極了有些恍惚,可之後那窗戶落合的聲音再清晰不過,我側耳傾聽,不出所料,又聽到了人落地的響動。若沒猜錯,適才定時有人從咱們房間的窗戶跳出去了!」定淳振振而言,胸有成竹。
路行雲聽著離奇,將信將疑,走到窗邊,掀起一條線縫,霎時間一陣猛烈的寒流直撲面門。他打個激靈起手將窗又閉上了,疑惑道:「看來外面風雪甚大,這漫漫黑夜,誰會頂風冒雪來偷我的劍?」
定淳搖著頭走過來道:「這便是此事的蹊蹺之處。事出反常必有妖,如今賊人尚未走遠,趕緊追出去,一定還來得及!」
路行雲疑雲滿面:「倒還有些古怪。路某與定淳師父元氣都有基礎,平日即便入睡,若有人摸進了房不會覺察不到。怎麼今夜一點兒知覺也沒有?」又加一句,「你也說了睡得很淺,更是大大的不應當啊。」
定淳毅然點頭道:「少俠說的有道理,然而小僧絕無虛言,千真萬確只在咱們房間的窗戶給人閉合時才發現異樣。」
路行雲雙眉凝成個深邃的川字:「我記得從窗戶外頭是進不來的。」
定淳認真點著頭道:「對,除非把窗打破撬壞了。」目光游去,那窗戶內外完好無損,「由此可見,賊人或許......或許是從咱們廂房的正門進的。」
「正門?」路行雲納悶不已,「客棧大門一道門閂,廂房一道門閂。兩道門擋著,外人如何能悄無聲息地摸進來?」
話剛出口,走到門邊的定淳搖頭道:「咱們的門閂被人從外頭穿過縫隙挑開了。」
路行雲湊上前一看,神色陡變,隨即拉開門,打開火摺子照著看,只見門檻外的地板上卻沒有水漬:「人走大門來,還能不沾雪?」隨即帶上門,滿是急迫,「先不管那麼多了,既然人是跳窗跑了,咱們就先追上了,追到了人,一切好說!」說著一把將窗推開,窗外刺骨的夾雪寒風一時間猶如決堤洪水,傾瀉進了房中。
「我這就走了!」路行雲強忍著寒意,動作毫不拖泥帶水飛身而出,一眨眼功夫,人就混入黑夜的暴風雪消失不見。
定淳看看窗外又看了看房內,亦不遲疑,催動元氣保護身軀,翻身躍出了窗。
呼嘯的風雪猶如暴怒的猛獸,肆無忌憚地摧襲著定淳唯一裸露在外的面頰。他努力挑了挑眉毛,可整張臉似給敷上了層膜般綳得又緊又硬。跳在前方的路行雲回首瞥見定淳在那裡擠眉弄眼,喚道:「趕緊的,這裡有腳印。」
定淳聞言,快步跟上。說是「快步」,但舊雪未融新雪又覆,缺人清理的客棧後院中積雪甚厚,深度幾乎沒過腿肚,人在裡頭僅能如同打樁拔樁半停半走罷了。
「你瞅這腳印。」路行雲從懷中取出火摺子吹亮了紙頭的余火,用身體掩著盡量不讓它暴露在大風雪下,同時微微躬身照明身前的雪地。
定淳蹲下去仔細觀察,果真見著白雪上印著一雙腳印,那腳印很淺,又給落雪蓋了幾層,倘若不是全神貫注有意去看,壓根注意不到。
路行雲對腳印尖端的方向望了幾眼,嘟囔一句:「這腳印的主人,是個高手。」
定淳點頭道:「不錯。」看看身後自己的腳印,「雪地鬆軟如絨,這腳印的主人雖說沒有那踏雪無痕的功力,但留下的印記也是極淺。」說到這裡,也向前看看,「四周十步以內都未曾見其他腳印,可見此人的輕功非同小可。」
路行雲肅道:「你我自無如此厲害的輕功,這腳印主人的身手或許遠在你我之上。」
定淳聽著他說話,也取出火摺子雙膝推著雪朝前走了約摸十五六步,在一株老松下停住:「少俠,這裡又有腳印。」
路行雲走過來,看看樹下腳印,又看看貼著松樹的磚砌坊牆,推測道:「那人恐怕從這裡上了樹,借而跳出了院子。」說完雙腿一蹬躍出坊牆,定淳見狀,緊隨其後。
時值午夜,整個京城的街巷道路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甚至連更夫與當值的巡邏班兵也畏懼這狂風暴雪,深居不出,所以尋找起線索無形中少了許多干擾。
定淳與路行雲又在一面牆的牆根外側發現了新的腳印,目測距離方才翻出來的坊牆也差不多有個十餘步,由此可見,這腳印的主人施展一次輕功,飛躍出去不會超過二十步。故而當下二人便以十五步為基準,次第尋找推進,接下來果真又尋找到不少腳印。
定淳走著,忽而覺得周遭的景緻有些熟悉,略略顧視道:「這條巷子再走下去,貌似便到了洛水邊。」
路行雲應道:「不錯,若記得不差,從那端的巷口出去,就能到銅駝坊。」
穿巷而過的寒風依舊凜冽,二人不約而同哆嗦了一下,定淳卻覺得心裡都開始發起涼來。耳畔路行雲輕咳兩聲,呼吸聲沉重:「看來那人也住在這一片。」
「我看十有八九一早就盯上了咱們。」路行雲嚴肅著繼續猜想。
定淳疑道:「洛水兩岸荒蕪,那人又去做什麼?」
路行雲咬咬牙道:「不清楚,但能頂住這天寒地凍,想必有極重要的事情要辦。」
「應當是的。」定淳忍著雙頰給凍出皸裂的刺痛點頭,「可那人身手比咱們高出許多,若照上面了,恐怕對我二人不利,要不先回客棧,明日報給緇衣堂處置。」
路行雲想了想,搖頭道:「江湖事江湖了,緇衣堂頂著半個官字,矮身子求他們非真好漢。再說明日一早咱們就要參加比試,沒了劍,咱們可沒勝算。」話音剛落,鼻頭處卻忽而嗅到一股香氣,疑惑道:「這裡怎麼有胭脂味?」
定淳轉過身道:「胭脂?」才說出口,也嗅到了一絲不同的氣味,「不是胭脂,是......熏香?」
路行雲環顧周圍,除了漆黑如墨的深夜以及那自蒼穹落下無窮無盡的飄雪,並無其他,他用力抽了抽鼻子,除卻冷颼颼的寒氣,縈繞鼻尖的依然是那胭脂味。
「是熏香......」定淳喃喃自語,「也有胭脂味......」說話時,聲音漸漸有些綿軟。
路行雲聽他說完,也感覺到那淡淡的胭脂味中不知何時的確夾雜了些異樣的香氣。他正想回應定淳,驟然間一股酥麻之意緩緩自胸口處向全身彌散開來。轉眼一看,定淳搖搖晃晃在原地趔趄,左搖右擺如同個酩酊大醉的醉漢,他嘗試喚兩聲,但塞在喉頭的聲音彷彿有千斤重,卻是怎麼推也推不出嘴。
下一刻,暈頭轉向的定淳終於「撲通」撲倒在了巷子的雪路上,半點動彈也無。路行雲好生急切,想走上去扶他,可誰想才邁出一步,整個身子猶似泰山崩塌,止也止不住地朝一個方向斜斜撞去。他手舞足蹈努力想要維持平穩,可視線之所見越來越模糊與昏暗,以至於完全暗淡,與沉沉的黑夜最終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