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潁川陽翟
大晉,興統六年。
這一年的初春似乎格外寒冷,去歲的凜冬延續至今毫無收斂的跡象。時值巳時,除了漫天飄飛的雪絮以及皚皚無垠的土地,潁川郡陽翟城的東南門外人跡寥寥。換做往日,因為有著遠近鄉鎮村堡的百姓輻輳而來趕集買賣,城外原本就不甚開闊的窪地必然早已車水馬龍。可如今,若不是那依舊在飛雪中巋然屹立的綿長城牆尚存幾分雄壯的氣勢與顏色,只怕整個郡城都將與天地的純白融為一體,在這雪天雪地間沉默靜立。
四蹄沒在及膝深的積雪中,馬兒也失去了往日躍動的神采。那馬的鬃毛耷拉披散,還不斷打著響鼻、冒著白氣,一走一頓的,似乎面對這惡劣的氣候也頗感不適。若非背上騎士一個勁兒地催促,旁人有理由相信,它會將屁股一撅,徑直趴下去好好休歇休歇。
放眼望去,目之所至,陽翟城外給厚厚的積雪鋪滿的官道上,時下只有三個人、三匹馬踽踽而行。兩騎居前,一騎在後,相隔大約二十步的距離,即便並不算遠,可在這飛雪白地的映襯下,落在後邊的單人匹馬依舊顯出些林鳥失群的落寞。
「師父,他的馬貌似不肯走了。」
前方兩騎中,位置稍稍居后的騎士嘴角帶笑,邊說邊扭頭向後看去。他二十齣頭年紀,長得很漂亮,劍眉英挺、雙眸如珠,那高而細的鼻樑與類似婦人的唇齒本來微微有失男子氣概,可與他的眉眼相配,卻是說不出的柔和適宜。
領頭帶路的那名騎士扯了扯自己厚裘的領口,以方便脖頸活動。轉過身來,是一個年過四十的中年漢子。他的臉稜角分明、五官也如銀鉤鐵划,極具線條與層次感,與額前頷下分佈著的淺淺溝壑相映襯,雖然稱不上俊朗,但也足以表現出他這個年紀的男人該有的滄桑與氣概。
「到底是個不成器的傢伙。」那中年男子嘴邊碎碎念叨,只向後掃了一眼便轉視前方,「城門在即,再走幾步積雪會清不少,咱們去城門洞子里等他吧。」說完,用力一夾馬腹,好讓胯下那沒精打采乘機偷懶的畜牲重新打起精神。
見前方的師父與師兄絲毫沒有停留等候的意思,落在後頭的那名叫做韓少方的少年不免有些焦急。他知道師父生性最是嚴苛,師兄的脾氣也不和善,若讓他們久等了,自己屆時必然躲不過一番責罵嘲諷。這次出門遊歷,對他而言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可不願讓旁人失望。
走在前面的,一個是他師父季河東,一個是他師兄甄少遙。
腰間懸挂著的長劍隨著他的催促晃動著,不斷輕輕拍擊在馬的背脊,卻沒有帶來什麼額外效果。他夾馬腹、拍馬臀甚至長聲吆喝,各種法子使盡,那馬仍然不為所動,似乎鐵了心不肯再向前邁一步。
幾片雪瓣從他偶爾張開的領口溜進去,引起他一陣激靈。當不由自主地仰起頭,他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的師父與師兄漸行漸遠,已經消失在城牆的根部了。
「臭馬兒,壞馬兒......」帶著無奈與焦慮的心緒,韓少方只好跳下馬背,伴隨著自己的低聲咒罵,牽過韁繩,徒步往前走。
韓少方拽著韁繩,步伐一淺一深,在雪地中艱難行進了一陣子后,前方官道上的積雪為之一薄。抬眼望去,只見師兄正自在牌樓下面撣著身上的積雪,師父則側身與蹲坐在牆根的幾名官兵閑聊著什麼。他心思安定,重新上馬,不一會兒就到了城門洞子附近。
「呼——」
一股熱氣綿綿出口,無意間卻瞥見,一名年輕漢子正站在身後微笑著看過來。
那年輕漢子戴箬笠、著青衣、踏草履,與師兄差不多歲數,眉眼自是沒那般俊秀,可身板硬朗魁梧,另有一番精神抖擻的豪邁氣質。
「多謝閣下相助......」
韓少方發現那年輕漢子雙手袖口上沾了點棕色的馬毛,立刻明白適才牽馬踏雪時對方在後頭必然默默幫了不少忙,蒼白的臉不禁泛起幾抹淡紅,忙拱手道謝。他同時注意到,那年輕漢子的腰間也懸著一把劍。
「舉手之勞。」那年輕漢子淺笑著擺擺手,「我看兄弟是同道中人,能幫則幫。」
韓少方偷眼瞅瞅自己的佩劍,沒來由心生窘迫。那年輕漢子抱拳道:「在下江夏郡路行雲,敢問兄弟可是來自會稽郡正光府?」正光府弟子皆著白衣,袖口綉黃,佩劍的形制亦是統一,不難辨認。
「正是,會稽郡正光府見習韓少方,謝過路少俠。」韓少方很想多說一些話表示感激,可心存顧慮。眼前這位自稱「路行雲」的年輕漢子自報家門時並未捎上所屬宗門流派,再通過他身處此等冰天雪地的嚴酷環境仍然單衣蔽體的潦倒模樣判斷可知,此人當是無門無派的「野劍客」。師父曾告誡過自己不止一次,不要與來歷不明的野劍客過多糾纏。
「少方,怎麼還不過來?」
不遠處,駐足等候的季河東不滿地嚷嚷著。
韓少方應一聲,臉又紅了,略有些著急地對那年輕漢子解釋道:「路少俠,失禮了。師父喚我,先走一步。」
那年輕漢子沒說什麼,只是微笑著壓了壓箬笠。
人馬漸遠,雪落無聲。
「這小子好沒禮貌。」
這時候,從路行雲的身後又轉出來一人,望著韓少方的匆匆背影沒好氣地嘀咕。剛才推馬也有他的份,可是韓少方似乎沒看到他。他個子甚矮,還不及路行雲的腰部,打扮一如孩童,圓嘟嘟的臉頰上頭梳著兩個衝天辮,有著童稚的可愛,然而語調卻顯得很老成。和單衣蔽體的路行雲相反,他裹著件厚厚的夾襖,可是相較於面色紅潤的路行雲,他的雙頰因為寒冷泛出深深的紅暈,兩條鼻涕蟲兒也在唇上晃晃蕩盪的。
「對對,你大人有大量,別和他一般見識了。」路行雲笑了笑。
那叫做對對的孩童抽了抽鼻子,不滿道:「大人有大量?又偷偷編排我來著?」說完,忍不住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小小的身子晃蕩不穩,幾乎原地栽個跟頭。
路行雲蹙眉看著面容憔悴的對對,嘆口氣道:「天氣酷寒,你本不該跟著我。找個暖和的地方安安穩穩睡上一覺,待到冬去春來,再出山不遲。」
「現在已經是春天了,只不過冬獅子去得晚了些。」對對瑟縮著腦袋,臉色更紅了,「你還嫌棄我。要不是我跟著你,這一路上,你可不知要吃多少虧呢。」不顧鼻子抽抽嗒嗒,又道,「今年底的姑因禪劍會你可一定要趕上,否則一晃又得過去五年。求不到讖語得不到機緣,只憑自己苦苦修練,終非長久之計。」
路行雲朗聲笑了起來:「對對,你太過抬舉我了。姑因禪劍會會聚天下英萃,各個宗派無數弟子擠破了腦袋就為了爭那寥寥幾個名額。且不論以我的本領能否在會上一覽眾山小,脫穎而出,就遍數這數十年來的禪劍會,哪有一名野劍客曾冒出頭?每次名額可不都給那八塊金字招牌搶了去。」
對對不服氣道:「八塊金字招牌說起來響噹噹,但以我之見,你......你不在他們之下!」
「我不在他們之下?」路行雲朝對對眨巴眨巴眼睛。
對對被他看得心虛,聲音高起低落:「別的不說,單論義氣,就沒人比得上你。」
路行雲苦笑兩聲:「只聽說禪劍會分知劍道、觀劍氣、比劍法這三個場次,卻從未聽說還有比較義氣的。再說了,對對,我救你,算是陰差陽錯,你大不必對我太過感激。」
「不論如何,是你出手幫了我,沒有你,我怕早就......哼!我即便不是人,但也懂得道義與感恩。」對對雙手叉腰,氣鼓鼓說道,「我就是要看著你登上雲蓮峰之巔,去見那歸我精舍的大禪師,不然我就罵老天爺......罵他瞎了眼!」
路行雲瞧他皺眉瞪眼的認真模樣,忍俊不禁。
兩人步行靠近城門洞子,那裡,季河東正與人交談。
「這聽雪樓的新醅,醇香甘美,以小老兒見,不比京城的瓊漿玉液差。」一個鬚髮花白的老兵,左手拄著紅纓槍,右手拿著個小葫蘆,縮在一個避風的角落裡紅著臉誇耀。看得出,他的葫蘆里定是裝著美酒,然而再看他滿臉那恣意流淌著的涕液,路行雲懷疑他是否分得清自己喝下去的是酒還是鼻涕。
季河東顯然被濃郁的酒香吸引住了,以至於沒有覺察到路行雲與對對的到來。他伸出寬大的右掌,微笑著說:「老軍爺,若是方便,能否將就些給在下解解饞?」
話音方落,那老兵嘴一撅,立刻就將葫蘆往自己的衣甲里塞,連連搖手:「不成,不成。這可是小老兒好不容易沽來的,整日的倦怠冰寒都靠它解,給你一口,就是要我老命一分!」言罷,睜著那雙微醺迷離的眼神,憐惜地看著懷中的酒葫蘆,猶如看著自己的寶貝孫兒。
季河東爽朗笑了,他中氣沛然,笑聲在整個城門洞子內久盪不絕。韓少方小心翼翼牽馬走到他身前,輕輕叫了一聲「師父」。
「你總算到了。」季河東瞅他一眼,臉色沉了沉。
韓少方垂著腦袋,本候著他的教訓,耳邊季河東卻道:「在下從無奪人所愛的習慣,既然老軍爺這麼說了,便想問問此酒由何處沽來?天寒地凍,道路艱辛,我師徒三個也想暖暖身子,掃掃一路的羈旅風塵。」這話自然是講給老兵而不是他聽的。
可是,那老兵拄著自己的紅纓槍斜靠牆,砸吧著嘴,已然昏昏睡去。
季河東甚感懊喪,轉眼看到一臉頹靡的韓少方,便來火氣。正想借題發揮,另一頭有其他官兵笑著提醒:「這老東西是咱城裡有名的酒蟲,你問他,聽來的可都是痴人說夢。」
季河東聽言語中有揶揄意味,更覺不快,另有官兵說道:「看三位也是風雪苦人,不說笑了。此去城中走到路口,左拐有條小巷,走到底再右拐十餘步,便是聽雪樓。這酒是他們自家釀的,壇數不多,去晚了可未必能買著。」
季河東這才轉惱為喜,卻感覺先前受到了怠慢而心存齟齬,也不言謝,黑著臉一拉韁繩大步向城內走去。甄少遙緊隨其後,韓少方朝那幾名官兵拱了拱手,來不及清理自己身上的冰雪,同樣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城內有好酒,哈哈,這可太好了,不枉我一路艱辛。」
幾步外,路行雲側耳傾聽了季河東與官兵的談話,心裡痒痒。他平生至愛,一為劍,一為酒,尤其眼前這漫天飛雪的景色,在他看來更助酒興。
可是,跟在身後一向話癆的對對此刻卻少見的沒有接話。回頭一看,只見對對杵在原地,面色發白、雙唇暗紫,眼神沒有了靈動,死寂如灰。
「不好。」
路行雲心下凜然,趁著幾名仍在相互插科打諢官兵不注意,抱起對對就往外頭走。手掌觸碰之處,對對那瘦小的身軀竟是如同寒冰般僵硬刺冷。
剛拐到牆根隱蔽處,路行雲頓覺手上一輕,急忙往懷裡看去,目光所至,早不見了對對那稚嫩的面頰,只剩一疊衣褲,乾乾癟癟堆在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