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爭酒
正光宗作為八塊金字招牌的八宗之首,乃是天下公認一等一的大流派,劍氣雙修蜚聲天下。而且因其宗門立於會稽郡逍遙公府邸,故而通常又被稱為正光府,既彰顯國之重器的氣概,又體現冠絕武林的渠首地位。
相較起路行雲這樣籍籍無名的野劍客,正光府出身的劍客個個都被視為天之驕子,無論走到哪裡都是世人關注的焦點。故而頭一次跟著師父及師兄出遠門的韓少方處處小心,唯恐跌了正光府的份,辱沒了宗門威儀。
正光府武學高深自不待提,更為人津津樂道的則是宗門弟子無一不是品相出挑之輩。如甄少遙俊秀絕倫的固然不多,可似韓少方這般平平無奇乃至有幾分憨鈍的也屈指可數。武功不濟加之容貌淺陋,韓少方在宗門中受到編排嘲笑幾如家常便飯。好在他生性淳樸溫和,有自知之明,入門至今恪守門規與人為善,連口角也沒發生過。
季河東口乾舌燥,撇下韓少方,與甄少遙沿街而走。韓少方知趣,隔著幾步落在後頭。不經意間看見並肩而立的師父師兄談笑風生,心裡一股羨慕油然而生。羨慕過後,更添幾分失落。
行至街道中段,季河東駐步,仰視身前一家酒樓牌匾,爽然笑起來:「就是這兒了。」
韓少方循著他的目光望向牌匾。酒樓門上高高掛起的金邊牌匾上,鐫刻著「聽雪樓」三個朱漆大字,遒勁奔放、氣勢頗足。目光回落,再看這聽雪樓內外,賓客絡繹,縱然坐落在最為繁華的街道,亦顯得格外出挑、分外熱鬧。
門外幾步有拴馬樁,左右各五排,左側早已滿滿當當,右側還剩幾個空欄,季河東招呼甄、韓二人見縫插針將馬都栓了上去,一嗅到酒香當即酒蟲上腦,急不可耐跨檻入內。
樓分三層,一層偌大的廳堂內烏泱泱早已坐滿了人。跑堂的店小二引師徒三人在堂中站了好一會兒才等到空位。三人圍桌坐定,季河東大手一招,吩咐小二道:「聽人說你店裡自釀有好酒,先上兩壇,解解乏。」
一言既出,那店小二卻露出為難的神情,躊躇片刻,開口時有些局促:「三位爺風塵僕僕,一看就遠道而來,小店本該供上自家好酒接風洗塵。可惜今日事有不巧,小店釀的酒恰都賣光了。大爺們若不嫌棄,小店裡還有眉壽、紅曲,同樣甘醇味美......」
未等他說完,季河東便滿臉不悅地打斷:「千不巧萬不巧,不巧我師徒剛到便賣光了酒,我看是你這店拿腔作勢,好坐地起價欺負外地人吧!」說話時暗使了些元氣,是以傳到店小二耳中,激起氣血翻騰。
那店小二迎來送往好些年歲,天南海北的人見得多,曉得季河東是練家子,半點不敢造次,皺著眉頭,強忍著氣血震蕩的不適回答:「大爺見諒,今日店中最後一壇酒,委實剛剛售出,絕不敢有半分欺瞞......」
「哦,是嗎?」
季河東起初滿懷期望,等來如此結果自然十分敗興,滿腹惱火無處發泄,說著話右手雙指出如射電,眨眼點上了那店小二的腕部。那店小二大吃一驚,著急著想甩手掙脫,可季河東的雙指就好像粘在了他的腕部,半點不鬆動。
「到底還有沒有酒了?」
季河東冷笑不止,暗運氣息想再拿這店小二解解氣。孰知氣運一半,耳畔傳來人聲:「最後一壇酒是我買去了,你要吃酒,尋我便是。」這聲音平緩低調卻甚為綿長,直透人心。季河東一震,立刻反應過來,竟是有人用同樣傳音入密的法子對自己講話。
四周都是雜亂的交談吆喝之聲,嘈嘈如蜂蠅群鳴。季河東利用眼角餘光暗暗窺視,卻沒有發現任何舉止異常之輩,正稍稍扭頭準備再找一遍,卻聽身前忽地有人說道:「足下可是在找我?」心裡咯噔一響,猛然回目正視,卻見四方桌自己對面空著的那個座位,不知何時已然坐上了一名年輕漢子。
「是......是你......」
旁座的韓少方見人一驚,唇齒嚅囁。細看那年輕漢子,對方大概二十上下年紀,方頤闊口,雙頰有短髯,唇上亦留著短髭。本一張剛猛的臉偏生長了雙睡眼,倒給人無精打採的慵懶之意。倘不是近距離確認這年輕漢子的雙眼是渾然天成,幾乎以為他十多日未曾閉眼了。
這人可不就是陽翟城外對自己施以援手的那名野劍客嘛。
聽雪樓生意興隆,尤其是店中美酒更是緊俏,路行雲到達時只剩兩小壇。路行雲將兩壇全都買了下來,一壇泡著對對系在腰裡等他復甦,另一壇則準備痛飲解解饞蟲。但季河東師徒的出現讓他打消了主意。
回過神來,季河東右手兩指一松,那店小二嚇得不輕,連滾帶爬著溜了。他抬目瞧見那年輕漢子身前桌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壇已經拔開頂花的酒罈子,旋即想起適才耳邊那一句「足下可是在找我」,輕咳一聲,故作淡然道:「若是來送酒的,在下卻之不恭。」行走江湖絕不能輸了陣勢,即便不知對方底細,態度一樣強硬。
「這酒好,先干為敬。」那年輕漢子不理會季河東,自斟自飲。
習武之人,外重技、內重氣。技即技法招式,得其妙者四兩撥千斤;氣即元氣內勁,以氣御技一力降十會。大多數門派對技法與元氣都有側重,各有所長。正光宗內外兼修,皆獨絕於世。季河東長於劍術,但主修的「正光劍」劍術體系中用以修練元氣的「凝山訣」也造詣頗深,技氣相合,武學登堂入室,早過了凝氣期三個階段,進入化氣期的飛瀑階,劍氣亦隱隱泛出淡金色,或許在本門流派中並不算拔尖,可出了師門放眼四海,自謂武學水平能與自己持平者當也不多。待細細品味,便感覺年輕漢子雖氣息強於常人,倒不算特別出挑。
稍許衡量了實力,季河東穩下心神,怒意復起,挑眉沉聲質問:「你是什麼人?」
那年輕漢子也不做作,應聲而答:「江夏郡路行雲。」袖袂微動間手扣壇口,將身前的寬口大碗滿上,並將酒罈輕輕置於桌案,「足下要吃酒,找我,不必用武功欺負旁人。」
這句話出口,季河東冷笑一聲,乾巴巴說道:「原來這位大俠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來著,失禮了。」語調上揚,多了些許輕浮。他注意到路行雲的腰間配有一把劍,似是劍道中人。
按江湖規矩,互報姓名時,當加上郡屬流派與身份。比如季河東,出門在外均以「會稽郡正光府師範季河東」自我介紹,但路行雲只簡單說了一個郡屬與名字,考慮到江夏郡如今並無有名的武學流派,以此推測,看似來勢洶洶的路行雲必然是名野劍客。
當今天下武學流派多如繁星,出身籍籍無名的小流小派尚且被人輕視。季河東乃天下一等名門正派正光府的弟子,論身份之顯赫猶在尋常流派之上,又怎麼會把無依無靠的路行雲放在眼裡。
「不過是野路子,虛張聲勢罷了。」
瞧不起對方的身份並不代表完全輕視,季河東素來謹慎,暗自思忖著下一步的應對策略。
世上武學脈絡紛繁,除了流傳最廣的劍術,還有槍術、拳術、弓術乃至幻術、機關術、御靈術等等,各有千秋。單論劍術,各流派甚至流派下各細分修練方向之間也有霄壤之別。有喜歡一往無前開山架橋的,也有一味劍走輕靈的;有偏愛陰秀綿長以柔克剛的,也有鐘意大開大合劍劍生風的。一個人窮畢生之精力,能在一二招數上有所造詣,便足以在江湖上打響旗號。若路行雲出自名門大家,季河東多少了解招式套路,心中有底,可面對旁門左道,難保不會有出人意表的舉動,更不能掉以輕心。
「觀足下裝束上的印記,是會稽郡正光府中高手。」路行雲右手輕扶碗口,看似漫不經心,「怎麼做起事來婆婆媽媽,像個娘們兒。」
他曾在城外遇見韓少方,自然知道師徒三人的來歷,此時這麼說不過刻意挑釁。
季河東尚未回話,甄少遙見師父屢被輕侮,看不過去,面帶慍色對路行雲呼叱起來:「你小子可別口出狂言!」
身為名門正光府的師範,季河東自三歲啟蒙習武,四十年來心無旁騖孜孜不倦研習劍術,功力日漸純熟。他年方二十,便在第七屆姑因禪劍會上大放異彩,得到「尚氣輕生」的名號。十年後,第九屆姑因禪劍會,他又幾乎獲得了登上雲蓮峰巔的資格,即使終究差了分毫,但亦可謂春風得意。至如今,不要說在正光府內,就虎步江湖也是首屈一指的劍術名家。人人提起他名,第一個想到的不是他的臉,而是他的劍,這對他來說,就是最大的榮譽。身為季河東的親傳愛徒,一榮俱榮、一辱俱辱,當下路行雲出言不遜,年輕氣盛的甄少遙自然難忍。
心高氣傲的季河東打量著路行雲,眼珠輕轉,在他眼中,這個來歷不明的年輕漢子武學修為確實超出尋常,可若真動起手來,他仍有十足的信心取勝。他甚至認為,放眼當下陽翟城乃至整個潁川郡,無人會是自己對手。
面對師徒冷肅的目光,路行雲眨眨睡眼,不以為意,反倒將鼻頭湊到壇沿故意用力嗅了嗅,大讚道:「好香的酒!」
被刻意忽視的怒火在胸腔慢慢燃起,可季河東到底自恃身份,想了想還是強行緩下臉色,雙拳一抱,聲若洪鐘:「會稽郡正光府師範季河東,願請路大俠切磋一二!」他故意將「師範季河東」五個字叫得格外響亮,但想對方既然行走江湖,聽到這個名號,自然會一掃怠慢。說話時,右手一抖,只聽「砰」一聲,腰間寶劍已被重重扣在了桌面上。這是劍道中人不成文的規矩,算是向舉止無禮的路行雲發出挑戰。
讀書的君子動口不動手,練武的君子則能動手就動手。
聽雪樓中蜩螗羹沸,客人們都忙著與與友人親朋高談闊論、飲酒敘樂。季河東扣劍之力雖大,卻並未引起他人的注意。鄰桌縱然有聽到響動的,也無人關注。環境如此紛繁嘈雜,他們也只道季河東幾個不過酒喝高了興起而已。
「『尚氣輕生』季河東,名不虛傳。」路行雲見狀,忽而一收慵懶,肅然抱拳,「恭敬不如從命,路某就領教領教正光府高招。」嘴角微揚,也將佩劍解了下來擺在季河東的劍旁。
二劍相對是為定戰,君子一諾千金,這場比試在所難免。
樓中客眾,難以大展拳腳,路行雲提議出城尋僻靜雪地相鬥,季河東傲然應諾,招呼兩名弟子即刻動身,出門時撞見那跑堂店小二,大剌剌地吩咐:「左手邊那一桌瞧見了?座位和酒都不許動,我師徒三人去去便回。」
那店小二畏懼他霸道,一疊聲答應。
甄少邀私下小聲問道:「師父,那姓路的什麼來頭?」
季河東冷笑兩聲:「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罷了,為師今日是劍要贏,酒也要吃!」哼哼唧唧兩聲,顯示出十分的自信,「吃酒講得是一個四平八穩、瀟洒自如,等戰勝那臭小子,為師還要回來,坐著賞雪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