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壹章 歸宿
此刻他真後悔當初放了杜鵬遠一馬,現今遺禍無窮。
這照月湖,他或是她都不是第一次來。
有四年了吧,那一回他眼看著沈碧儔的花轎進宮,心志消沉之際在照月湖上飲酒放舟,她策馬狂奔追至,眼看著她在雨中落水,自己也不慎落水,醒來后還擔心了許久。
要人救助的人原來只有自己。
第一次見到她的真容,那樣素凈雅緻的臉讓人微微失神,然而自己就是在那時候發現牽挂的竟是她的惡作刁鑽,刀鋒一樣的言語,但卻有種質樸的善良和聰慧。
她對他說,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他現在還記得那一刻,自己的心動。
那個清晨,素麵朝天的她明眸皓齒,黑髮素裳,像雪融后被洗過的一枝白梅,乾淨、清雅。
她還很俏皮地擺出一臉幽怨之色問他,是不是想看她的裸足。
赫連越對她那樣好,撕下衣裾裹好她的赤足,抱她上馬,回頭看到她繞著他的脖子依偎在他懷裡的樣子,心裡堵著氣卻不明所以。
後來他明白了,那是妒忌,被自己輕描淡寫忽略過去的妒忌。點點滴滴地積累后,被水滴石穿,那種瘋狂的情感無孔不入。
後來的後來,沉寂了,蟄伏了,他變得脆弱怕痛。她騙他讓星南劫走了赫連越,甚至用自己留下他一夜……她是真的傷了他的心,他跟她說分手,並非一時之氣。在天牢的四個月,他枯思竭慮有如老僧坐禪,他對自己說,他等她一百天,一百天不見她來,便當作世上再無梅子嫣此人。
一百天後,她姍姍來遲。
本該恨她的,不是嗎?她怎麼敢隨意讓人污衊他對她的情意?她怎麼敢同情心泛濫連害過她的人都收留?她怎麼敢為了逼他出現居然自己買兇刺殺自己?!
慕程,你這輩子算是毀在這個女人手上了……
梅子嫣,你最好不要有事,否則,上天下地,我都不放過你!
照月湖水于晴時清澈如淚,於雨時飄渺如霧,清晨日出后恰似朝霞被碾成胭脂給它點上淡眉紅妝。
照月湖岸垂柳依依,有一艄公戴著笠帽坐在青石條凳上靠著老柳樹打盹,慕程往湖中一看,果然有一條小船飄蕩在湖心處,他一手扯下系舟的纜繩,那艄公驚醒過來,馬上跳上船叉著腰瓮聲瓮氣地指著他罵:
「趕趁老子睡著時偷船是不是?!老子告訴你,老子是照月湖水霸,偷船,嫌命長么……」
慕程手一伸,一錠銀子馬上封住了艄公的口,艄公笑眯眯地接過銀子,「客官要坐船早說嘛,這照月湖風光好,美人多……」
慕程鐵青著臉,指著湖心道:「少廢話,馬上撐到湖心那隻小船旁,要快!」
「好嘞——」長篙插入水中,掀起一圈圈清澈的漣漪,艄公見慕程一味地望著湖心,嘿嘿乾笑兩聲碎嘴道:「公子可是去找適才來游湖的姑娘?那姑娘戴著帷帽,自顧自地上了船,自己就撐船出遊了,看她說些懨懨悶悶的喪氣話,怕是有些不開心……」
「喪氣話?」
「她說什麼照月湖這麼美,就算真的是死在這裡也不錯……呸呸呸,老子我在這湖一呆二三十年還從沒聽人說過這樣的不吉利的話呢!」
慕程的臉色變了變,晴好的陽光下顯得有些慘白,袖中雙手緊握成拳。
艄公笑道:「公子,看你神情如此緊張著急,莫非那是你心上人不成?」
「本公子沒有這樣的心上人!你少羅嗦,只管撐船就是!」慕程不耐煩地回道,他沒有這樣居然拿自己的性命相要挾的心上人!
眼看著離那小舟只有數丈之遙,舟上的確坐著一頭戴帷帽的白衣女子,本來風平浪靜的湖面變故突生,水中忽然有人像箭魚一般躍出,手中寶劍在日光下泛著銀光,以迅不可當之勢刺向那女子,那女子沒有半點反應,坐在船上身子斜靠著船舷彷彿等待已久。慕程的心這一瞬間彷如失重,腳尖一點船頭凌空躍起撲向那道劍光,大聲喊道:
「子嫣,躲開——」
可是來不及了,電光火石的一瞬,他飛身撲入那圈水銀般流瀉的劍光中緊緊地抱著白衣女子,小船震動險些要翻了。而自己後背空門大露,眼看著劍光就要觸及他的身體,襲來的勁風卻突然撤去,只聽得水面傳來一聲悶響,那行刺的人居然棄劍避水匿去。
慕程怔了怔,隨即一手掀開懷內女子的帷帽一看,倒吸了口冷氣,馬上鬆開了她,穩住身子在船上站了起來。
那女子容顏陌生,一張臉艷若桃李,抱了一抱慕程只覺得自己身上手上都沾了讓他極為厭惡的艷俗的脂粉氣,她目光灼灼極其驚艷地盯著慕程看,嬌滴滴地開口說:
「得公子相救,奴家不勝感激……」
她頓住話語,因為此時她看見的是慕程站在船頭死死地盯著前方那拿著竹篙好整以暇地看著熱鬧的艄公,臉色鐵青鐵青的,因盛怒而額間青筋暴起,只聽得他一字一句地問:
「是誰讓你到這湖心來的?」
女子愣了愣,然後才反應過來這一身貴氣的他是在問她話,心裡驚喜不已,說:「小女子昨夜偶遇一道行高深的算命先生,說今日辰時獨自到照月湖游湖必能遇上命定之人紅鸞星動,如今果然遇到了公子……」
「昨夜?」他冷冷地吐出兩個字,水中漂著一柄在陽光下反射著銀色光芒的劍,拾起一看,竟然是一片薄薄的蒙著一層銀箔的腐木,兩指稍稍用力一夾就斷了。
自己是不是急瘋了,理智蕩然無存,連這樣的小把戲都看不透?!
慕程看著那越來越近的小舟上那人緩緩摘掉頭上的笠帽用沾了水的衣袖抹去臉上的偽裝,心底的氣惱如巨浪翻湧。
她,真是厲害,連一雙手都可以易容成皸裂黧黑的船夫的手,是自己太過於心焦所以沒看清楚撐竿的雙手有種不和諧的纖細。
「實不相瞞,小女子乃芙蓉帳的花魁海棠紅,敢問公子……」含羞帶怯的話語在她看清楚了越來越近的小舟上的女子時自動地停了下來,她吃驚於她竟然變戲法般變出一個清麗動人的女子來,而這女子的頭髮只到了耳後,一截白得像雪玉般的頸項露了出來,陽光下優美的線條弧度讓人想起了傳說中優雅的天鵝。她目光盈盈地看著青衫公子,唇角那抹笑容耐人尋味,像是欣悅,又帶著那麼些酸楚,和他憤怒而深沉的視線膠著在一起。
從沒見過女子把頭髮絞成這麼短,也從來沒見過女子穿著這麼破爛陳舊的男子粗布衣,還讓人覺得……很特別,很美。
就在船頭就要兩兩靠近之際,她朝他伸出手來,淺淺一笑,如微風拂檻,說:
「柿子,過來,你走不掉了。」
過來?好,當然好……他把手伸出去,準確無虞地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力氣之大讓她不由變了臉色,下一秒,她整個人被他拉起、懸空,然後放手——
「撲通」一聲,巨大的水花濺起淋了海棠紅一身,船身激蕩,她慌張地扶著船舷,那身磊落青衫已經躍至旁邊的小舟上,而那短髮女子……
莫不是她眼花了?水面一圈圈的漣漪蕩漾不息,他竟然二話不說就把那女子扔到湖裡了?!
「公子——」眼看著青衫男子拿起竹篙插入水中,小舟順著風緩緩離去,他對她的呼喚充耳不聞,只是回頭看了看那漸復平靜的水面,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卻似乎毫不眷戀,手中的竹篙沒有半點遲疑。
她就是知道自己怕水,在青林山那一年她拉著他到玄碧湖教他鳧水,可他總是學不會。到最後總是以他抱著一身濕漉漉玲瓏畢見的她壓在水中石壁上無賴地痴纏的結局收場,她又羞又怒,於是他得逞了,她不再逼他鳧水,然後他又有些失落了……
這次,她又騙了他一回,很可惡,可是,很熟悉……
該死的熟悉,以至於握著她手腕的那一瞬閃過不舍的念頭。
小舟撐到湖邊柳蔭下,他索性扔了長篙,身子往後靠在船舷上一手支著額閉目養神。樹林陰翳,水光瀲灧,微波蕩漾,她像滑溜溜的游魚一般從水中鑽出來,一手攀在船舷上,另一手抹去臉上的水用力一甩,濺了慕程一身,慕程不滿地皺著眉坐起身來,冷冷地看著她。
她卻笑了,嘴角上揚,眼角眉梢儘是無邊的愉悅。
他有那麼一霎那的恍惚,彷彿他和她從沒有經歷過那樣多的苦難,她一直就在自己身邊,對他甜甜的笑著,在他的心底深處開出最爛漫的花。
愛情,往往是發生在一剎那的事情,卻可以天荒地久。
有這樣一個人,你以為你自己已經對她死了心,可是她重新出現在你面前對你微微一笑時,你卻發現就連恨都是那麼多餘,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
因為,原來你連愛她都害怕來不及。
她噘著嘴埋怨他道:「躲著不見人,好不容易見了又把人扔水裡去,害我喝了好多湖水……唔……」下巴忽地被人捏起,後腦被他的手抵住,未說完的話生生被他堵在口中。
他的唇微涼而柔軟,然而來勢洶洶瘋狂肆掠,咬開她的唇舌尖在她口腔內搜掠需索著她的津液,爾後漸變纏綿溫柔,一如微風潮水,慢慢地掠盡她胸腔的最後一口氣。
明明是想懲罰她,最後還是敗給了對她的渴望。
在她被吻得暈乎乎險些要變成水鬼之前他把她拉上船,她雙手無力地掛著他的脖子,濕答答的身子綿軟地壓在他身上,還不忘記把臉枕在他微微起伏的胸膛上,喘著氣說:
「臭柿子,你是想謀殺親妻啊?」
「誰說你是我的妻?」他冷哼一聲,手指撫過她紅潤腫脹的唇,纏著她的腰的另一隻手卻是一緊。
「青林山的衣冠冢上的石碑是這樣寫的。也是啊,我記得我好像還沒答應過要嫁給某人的。」氣息恢復平順后,她想要坐起來,卻被那某人抱住,動彈不得。
「你是誰,嗯?」
「梅子嫣。」
「我記得梅子嫣沒這麼瘦,頭髮也沒這麼短,樣子也沒這麼丑。」
「樣子變了,可心沒有變。這個梅子嫣知道自己是誰,也知道自己愛的人是誰。」她低聲在慕程心窩處呢喃道:
「柿子,子嫣回來了……」
他無言,只是低頭在她眉心處輕輕印下一吻。
日影西斜,青衫的衣裾被捲起,他背著她走在雜草叢生的湖邊小路上,一如山野村夫。她赤著腳,衣衫被曬得半干,皓臂如雪,赤足如玉,伏在他背上問他:
「柿子,你要帶我去哪裡?」
「回家。家裡的石榴花開了滿滿一樹,爛漫至極,想去看看嗎?」
「嗯,」她甜甜一笑,「柿子,說起榴花,我新近學唱了支小曲,你要不要聽?」
慕程不置可否,她於是輕聲唱了起來:
「綠蔭侵檐凈,紅榴照眼明,主人開宴出傾城,正是雨余天氣,暑風清……」
她的聲音明凈純粹,圓潤中帶著一絲沙啞,清脆處不失溫婉,歌聲清揚悅耳,他不禁想起當日圓覺寺外那場奇妙的相遇,歌一曲桃花水,遇一生相惜人。
愛了就是愛了,幸好,他和她,誰都沒有錯過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