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青林舊夢 6
恆清把梅子嫣帶到了瀝城他的軍帳中,讓炊事房裡的老媽子把她身上的物品都搜走了,還讓保煥在軍帳外守著,任何人沒有他的命令不能進來。軍帳中只有一張木板床,還有一張小小的躺椅,梅子嫣不敢隨便進出軍營,恆清拿了一套軍袍給她穿上。袍子寬大,更顯得她嬌小可憐,恆清看著袍子領口露出的一截雪白的玉頸,喉結不由得緊了緊,伸手想要把她拽入懷中。
「東方公子深諳男女之事,自是你情我願才有樂趣可言,不是嗎?」梅子嫣盡量不露出害怕的神色,「風雅之人自當行風雅之事,霸王硬上弓何等的無趣!等到子嫣的人容易,只怕公子一輩子都得不到子嫣的心。」
恆清眯著眼睛冷冷地笑了笑,「緩兵之計?你放心,哪天我了結了慕程,哪天你就是我的,這點點耐心,我有!」
恆清把梅子嫣丟在大帳里一晾就是好幾天,她想盡了辦法想離開大帳但是都被保煥攔阻了。這一天她實在按捺不住問保煥:「我的雪驥呢?你把它怎麼樣了?它可是異常珍貴的名馬……」
保煥告訴她,她的雪驥在不遠處的馬廄里被照料得好好的。
這夜她在躺椅上睡得半夢半醒,忽然聽到一聲熟悉的蒼鷹的叫聲,她猛然驚醒,這種聲音以前在西戎曾經聽到過,是烈火教用來傳遞消息的。她躡手躡腳走到大帳幕前,小心翼翼地掀開一條縫隙,看見恆清手裡拿著一捲紙正塞進手上偌大蒼鷹腳下的小竹筒里。
他身邊的保煥說:「公子,慕程涼山腳下會盟的布兵圖安排得確實精密細緻,如果沒有公子相助,相信赫連越此次一定會敗得潰不成軍。」
蒼鷹展翅飛走,恆清冷哼一聲說:「赫連越答應我,殺了慕程后佯裝與我軍開戰,敗退十餘里然後送上停戰協定。」
「萬一慕程僥倖逃脫呢?」
「他逃得掉?再說,還有裡面那個女人,把她送給赫連越,結果也一樣。她真以為我願意當這謙謙君子?我東方恆清看上的女人有哪個不落到我手上讓我快活過?要不是有利用價值,我早把她拆骨入腹吃得丁點不剩了……」
「公子這次可以一雪前恥了!」保煥輕聲說。
風中傳來東方恆清張狂的低笑,隨後他大步走入軍帳。軍帳中燈火昏黃,那女子用薄被把自己包的嚴嚴密密的蜷縮在躺椅上睡著了,呼吸很均勻,一絲黑髮垂下遮住了那張素雅清麗而略顯瘦削的臉。東方恆清伸手掠起她的發,手指輕輕地摩挲著她的臉頰,然後是粉色的櫻唇,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
「嫣兒,這次,你逃不掉了。」
第二天,梅子嫣便發起了高燒,因為明日便要與西戎在涼山腳下會盟,恆清忙著處理公務和搞陰謀詭計,於是讓人請了一位大夫過來看她。是夜,他回到軍帳,保煥一臉的焦急,他皺眉問他說:
「她現在怎麼了?」沒等到回答,徑自走到躺椅上拉開那蒙著頭的被子,不期然見到一張紅得發燙的臉,她雙目緊閉似乎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
「大夫說,姑娘是染了風寒,本不是大事;但是她……不肯吃藥……」
恆清讓保煥把葯拿來,她哆嗦著說冷,他馬上讓人捧了炭盆進來。他把她抱到床上,親自喂她吃藥,不料半夢半醒的梅子嫣一聞到藥味就想吐,推了他一下,湯藥灑了一地。他氣結,命人再煮一碗葯來,一勺一勺地喂她吃,好不容易餵了半碗,她咳嗽得厲害,竟然全吐在他身上。他惱怒的想要殺人,但是她拉過被子又睡過去,似乎沒有覺察他怒氣的意思……
他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折騰了一宿,最後他吼道:
「梅子嫣,乖乖把葯喝完,你發燒怎麼能去見慕程?!」
她有氣無力地抓住他的衣袖,可憐兮兮地說:「真的?可是我病懨懨的樣子……他見了會不喜歡……你什麼時候帶我去見他?」
「後天!」他冷冷道。
終於,她捏著鼻子極為痛苦地喝下一碗葯,快要天亮時才睡過去。恆清離開前囑咐保煥道:
「今天的涼山會盟你無須跟在我身旁,看好她,讓她好好休息,別讓人吵到她。」
兩個時辰過去了,保煥忽然聽到軍帳不遠處有馬蹄聲響起夾雜著兵士的大聲怒罵,他剛想讓人過去喝止時一個很不好的預感跳上心頭,掀開帳幕往裡面一看,床上的人仍然側身向裡面睡著,心裡釋然,笑自己的多疑過敏。
然而片刻后他猛然警醒,太安靜了,而梅子嫣還是同一個姿勢睡著……他大呼不妙,衝進軍帳掀開床上的被子,果然,人早已經不在,裡面是用衣服和被子捲起來的一團東西。再細看,營帳視線的死角處被人用炭條燙開了一個圓形。
那狡猾如狐狸的女人,逃了。
之前的馬嘶聲,應該就是她偷回自己的雪驥揚蹄而去的聲音。
他鐵青著臉上馬往涼山方向去追,涼山腳下浩大的廝殺聲傳來,看來會盟一如赫連越設計的那樣一言不合隨即翻臉,早已埋伏好的屹羅軍隊竟然被西戎的鐵甲軍圍堵得水泄不通,衝突中馬蹄聲慘叫聲衝殺聲時有起伏,保煥眯起眼睛搜索著那女人的身影。
雪色的駿馬,沒有;女人,也沒有。
她到底在哪裡?
西北角忽然有慘叫聲傳來,保煥突然發現,有個人穿著破損殘舊的戰袍騎在灰不溜秋但高大的馬上停在順風處一個勁兒地撒著不知道什麼粉末,只看見數名西戎士兵忽然捂住眼睛痛不欲生的樣子。烏衣衛反應很快,趁機撕開了一道口子,眼看著他們就要突圍而出,保煥策馬上前直奔那人而去,他只想著,慕程現在應該還沒有認出她來……
梅子嫣眼疾,見到保煥離她只有數丈之遙,當下大驚,立即掉轉馬頭要走,西戎士兵手持鋼刀利刃衝殺過來,眼看著梅子嫣就要撞上刀口,保煥不由變了臉色,手中寶劍脫手而出擲向那名西戎士兵,那人慘叫一聲落馬。梅子嫣的頭盔為劍風所震掉落在地,一頭如瀑青絲墜下,她驚慌地回頭看了保煥一眼。
這一眼,直到很多年很多年後,保煥還記得那雙瑩澈而乾淨的褐色酒眸是如何的美麗,淡淡的憂愁撩動著他心底隱藏在最陰暗角落的那根弦,他的心竟微微發痛。為什麼是慕程?不可以……他要把她留在恆清身邊,最起碼,可以時時見到她……
為著這樣的執念,他策馬向前沖。
慢了,就那麼一步的距離。
那青衫錦袍的男子忽然騎著馬瘋了一般衝過來,然後閃電般在她身前勒住韁繩停住,不可置信地深深望著她,攥著馬韁的手指骨發白,像是強行壓制住心底洶湧的潮動,喊了她一聲:
「子嫣?」
保煥被烏衣衛攔在前方,一邊躲避著攻擊,一邊死死地盯著他們看。
西戎的士兵很快地涌了過來,慕程飛快地躍至梅子嫣身後從背後抱著她拿過了她手中的韁繩,大喝一聲:
「衝出去!」
雪驥揚開四蹄奔突而出,青昭退至他身旁,沉聲說:「世子,西戎人持續增兵,我們已經放了信號請四公子帶兵來救,為今之計我們不該作困獸之鬥……」
「柿子,東方恆清把布兵圖賣給了西戎,各個路口如今都被封死了。」梅子嫣抓著他的手臂大聲說。
慕程一手勒緊懷裡的人,看了看前方高峻的涼山,果斷地說:
「涼山有處天險,我們退至山上,等候救兵。」說罷一夾馬肚殺開一條血路,直衝上涼山。
涼山坐落在西戎和屹羅交界的瀝城西南方,山峰巍峨高峻,四季從來不甚分明,有所謂「涼山六月雪」之稱,往山上走去一路石骨崢嶸,鳥道盤錯極其艱險難走。而涼山主峰玉印峰與鄰峰天柱峰陡立千丈,兩峰間偏只隔了三丈,有條木板索橋溝通兩峰,索橋下樹木幽深蒼茫一片。
天柱峰下,有慕渝的五萬大軍。
避上涼山,這是慕程這輩子最後悔的一個決定。
西戎士兵衝殺追擊了許久,青昭和他們分散了,雪驥腳力好,一直往山上跑,直到聽不到追兵的馬蹄聲,慕程才鬆了一口氣,速度放慢了下來,但是抱著她的手還是箍得緊緊的,緊的讓她的肋骨都想要被壓碎了。
「放手,痛——」她皺著眉輕呼。
「你為什麼要來?不是讓你乖乖的在青林山等我?你不聽話……」他在她耳邊咬牙切齒道,「戰場上刀劍沒眼,要是你有個什麼萬一,我該如何是好?!」
她笑了,柔聲說:「我現在不是好好的么?我想你了,想見你了,行不行?」
慕程一時柔腸百結,恨不能把懷裡的女人揉到自己的骨血裡面去,再也不用忍受那種分離的痛苦和安全的憂慮。
「你,不恨我不告而別?」
「我的時間很寶貴,用來恨你不嫌浪費?」她俏皮地答道,雪驥跑入一處平坦而隱蔽的坡谷,慕程勒住馬,下了馬然後抱她下來。梅子嫣這才發現他的臉上沾了血污,身上也有好幾處見紅了,淡淡的薄荷氣息混著血腥味傳來,她正想細看時,慕程伸出雙臂擁她入懷,在她耳邊廝磨道:
「子嫣,剛才我以為自己是太想你了,才會出現幻覺。我錯了,離開你這幾個月你知道我是怎麼過的嗎?看見元霜閣的廂房,會想你;走到石榴樹下,也想你。泡茶時會想哪只杯子是你用過的,吃飯時見到自己對面空蕩蕩的會想起你;後來到了綿遠,逛市集時會想嫣兒如果來了她會想把半條街的東西都買下來的;遇到下雨天,我會想那個冒失鬼一定又忘了帶傘……我對我自己說,慕程,你看看,沒有了她你像個孤魂野鬼般沒有依歸……我很沒用,對不對?發生了問題只會逃避……」
她搖搖頭,輕聲說:「不會,我相信你不會扔下我就走的。我的柿子,心不夠狠,被我這隻小狐狸給騙走了心。所以報不了父母的仇不是你的錯,是我……心結總是難以打開了,但我一直很想問你一句,有了我,你心裡空了的那一角會不會就滿足了?」
他的黑眸鎖住她的視線,伸手拭去她臉上的塵垢,低下頭他的額抵住她的額,堅定不移地低聲說:
「有你,於願足矣。」
有了她,心裡那座崩塌的城池再不見半片斷壁殘垣,世間最美的繁花競相怒放,極盡生命的喧囂與光華,彷彿,孤獨從不曾來過。
他的心,暖暖的,滿滿的,都是她。
他帶著她騎上雪驥找到兩峰之間的索橋時,心情一瞬間掉到了谷底。
那道索橋,已經被人砍斷了。
慕程立刻反應過來,他們這是掉進了別人精心策劃的陷阱里了。追兵應該很快就來到,他帶著子嫣回到了坡谷隱蔽處,找了些野果來充饑,梅子嫣發現慕程的臉色很不好,問他有沒有不適,他一笑置之。
然而到了半夜,他便發起高熱來。
她以為他戰袍上的血都是別人的,可是天蒙蒙亮時她拉開他的衣服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他肋下有幾道很深的爪痕,血肉模糊,傷口沒有流血了,但是創口很大。
「是雪狼嗎?」她問,一邊從衣服上撕下布條,一邊冷靜地說:「我剛才逃出軍營時只顧得上到廚房偷了一包辣椒粉,連自己的包袱都沒找回來。所以沒有金針,你受傷了為什麼不說?」
「赫連越沒動手,只是雪狼的攻擊太突然防不勝防所以才會這樣,他大概就是想逼我到涼山之上來一個瓮中捉鱉。一點小傷,不礙事的……倒是恆清那個卑鄙小人,有沒有難為你?」
她搖頭,對他寬慰一笑,「我偷偷地把恆清軍帳中那口藥材箱子里的千年人蔘生生地嚼進肚子里,所以發熱了一宿,才逃了出來。你放心,他還不敢對我怎麼樣。我到外面找點草藥,你好好歇一歇。」
「他背叛了屹羅,我慕氏定當除之而後快!」
適合的草藥不多,他的熱度曾一度退下,但很快又燒了起來,情況時好時壞。
入黑時分便聽到有密集的腳步聲響起,慕程警醒過來,勉力支撐著拖著她的手一直往前跑,後面是令人恐懼的整齊的腳步聲還有明亮眩目的火把,還有紛飛而來的箭雨,而樹林似乎深遠得沒有盡頭……不知道跑了多久,見到在半山腰處有一隱蔽的岩洞,慕程拉了她進去,然後終於不支倒在她的肩頭,他的肩上插著一枝羽箭。她一臉的震驚心痛,咬咬牙用匕首削斷箭桿,抓住末梢用力一拔。
鮮血噴涌而出,慕程痛極,張口便咬在她的肩上……
舊傷未愈又添新傷,這次他高熱不退一直到翌日清晨。
她到岩洞外想要看看有什麼可用的草藥,當只見到光禿禿的岩石時,她禁不住蹲下身子抱住頭無聲地哭了一場。
他是這樣的難受,渾身燙得像被火燒一樣。再找不到葯,就算他不死,神智也會受損。
朦朦朧朧中,慕程只聽得她吹了一聲口哨,過了不久便聽得有馬蹄聲響。她緊緊地抱住他,在他耳邊喃喃道:
「柿子,你會沒事的。」
「柿子,你要記住,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要好好的過,我愛你,所以很自私地不願意承受失去你的痛苦……」
「子嫣,你要做什麼?」他被她綁在馬背上帶到玉印峰斷掉的索橋前,他已經隱隱約約猜到她要做什麼了。
赫連越沒有讓人重點搜索這一帶,因為索橋斷了,他根本不相信慕程能逃過這一劫。
「相信我,還有,不要恨……」她鄭重地在他額上烙下一吻,像是許下誓言一般凝重,「不要怕,聽話,閉上眼睛,一下就好。」
她拉著雪驥往回走,離索道十丈左右的距離牽回馬頭,揉了揉雪驥的鬃毛和耳朵,低低地說了句什麼,然後用力一拍馬臀,雪驥長嘶一聲四蹄奔跑起來,直向對面天柱峰而去。
那一躍,三丈有餘,足可媲美劉備的的盧,躍馬檀溪。
看著雪驥穩穩落在天柱峰,她終於鬆了一口氣。
兩個只能留一個,雪驥不堪重負,多了一個人,勢必墜入萬丈懸崖。
她低頭看著手中的玄鐵修羅面具,這是慕程一直帶在身上的。她趁著他昏迷時已經把兩人的外衫換過來了。
她帶上面具,在樹林中穿行。她不能讓赫連越的人發現對面天柱峰有慕程的影蹤,搜索的十多名西戎士兵終於發現了她的蹤影,於是一路追趕她到了一處斷壁懸崖,這時山林忽然震動起來,數不清的馬蹄聲響起,應該是西戎的鐵甲騎到了,西戎兵彎弓搭箭對準了梅子嫣,為首的將領大聲喝道:
「慕程,還不束手就擒?我西戎猛士萬箭齊發你將死無葬身之地!」
箭在弦上,一時待發。
國主赫連越曾下令,誰能在涼山之上殺了慕程,便能得黃金千兩牧地千頃。
她站在懸崖邊上,凝立不動。
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為首的將領眯起眼睛,不想錯過這個殺掉慕程邀功的好機會,羽箭蓄勢已久,終是脫匣離弦,挾著一股勁風飛向她的眉心。
「不——」一聲心膽俱裂的斷喝,止不住羽箭凌厲的去勢,玄鐵面具下那雙瑩澈的眼眸映入赫連越驚慌失措震怒恐懼的眼中,有著一種離世般的決絕之美。破軍黑色的鋒刃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羽箭生生被砍去一截,可是那箭頭依舊擊中了修羅面具刺入了她的眉心,她整個人像風中敗絮一般向後飄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