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飄搖 第二章 火
大夏天,人們都起得早。天差不多還是黑的,公雞就開始打鳴,迷迷糊糊地起床,阿祖睡眼惺忪。
桌上擺著一個鐵鍋,裡面是徐母熬的稀粥。打了水洗漱乾淨,阿祖就著鹹菜,喝了兩大碗。
徐思安和徐母都在寅時去田裡了。天氣太熱,清晨這時候是最適合除草挖渠的,要是中午之時去,得了暑氣,反而得不償失。
阿祖吃完早飯,照著日常洗了碗。看看天色,卻也還是不怎麼亮。去取了燭台來。家境貧寒,油燈是點不起的。整個牧村,點的起油燈的人家怕是也沒幾戶。
阿祖用火摺子點了蠟燭,那蠟燭的火焰就燃了起來。只是蠟油有點久了,火焰搖搖晃晃。阿祖看著就著燭光,也就搖搖晃晃著腦袋背起了道德經。
手裡捧著的這本道德經破破爛爛,字跡倒是很清楚。聽他爹說,這本書是祖上傳下來的,有千年的歷史。阿祖其實是有些不信的,祖上傳了一千多年,怎麼可能還沒有朽掉。只是徐思安鄭重其事地把這書作為傳家寶傳給他,阿祖才上了心。
「太上,不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阿祖捧著這本破爛的道德經,背得有些吃力。
這第一遍剛背完,阿祖就背不進去了。這一篇的字是挺簡單,記得便是。但其中概念卻是不好理解。那太上是什麼東西?阿祖求知慾談不上強,卻好奇心卻重。幾十個字顛來倒去,腦中不去念想,卻是不可能的。
自己每念一遍,腦瓜子里就有個聲音念叨一遍昨天徐思安說的那句話。
爹為什麼稱功名是腐朽的人心?爹討厭功名嗎?
越是想,阿祖越是不懂。
「功名啊,人心腐朽罷了!」
阿祖口中喃喃,恍惚中便是把這話念了出來。
一回過神,阿祖打了個寒顫。四周看看,還好爹沒有回來,不然又得挨上幾句罵。
天已經有些亮了,阿祖吹滅了蠟燭,將燭台放回炊房。
「別去想它,別去想它。」阿祖撓了撓自己的腦瓜,好不容易將心神收回。念頭卻又一轉,想到了昨天中午的那個老道。
那老頭身材佝僂,不過婦女身高。面相倒也一般,不知為什麼自己記得這麼清楚。尤其是他對阿明說的話,更是像是刻在腦袋裡一樣。
家裡有錢,怎麼會不是好事呢?有錢多好啊,可以修好屋子,買好衣裳,吃好吃的。
阿祖想著自己如果是有錢人的樣子,有些飄飄然。
晃了晃腦袋,阿祖只覺得自己分心太嚴重了,總是無法專註。到時候若是爹要抽查自己的道德經,怕是少不了挨一頓批。
正要回去背書,那窗外卻有一聲不小的聲音傳來。
猛然驚覺,卻是不知道哪裡有人喝了一聲:「著火了!」
接著此起彼伏的聲音就如同火勢一般蔓延開來了。
一而再再而三都有事情轉移阿祖的注意力,阿祖再也背不進書,一溜煙地跑出屋子湊起熱鬧。
牧村靠山,有條丈余寬的溪流從山那頭一直淌下來,孕育了這個小村。村民大抵是靠著溪流挖渠農耕,牧民也沿著溪建圈,方便取水飼畜。
阿祖眼睛尖著,遙遙的便看見一條大黑煙從溪流邊升起來,夾著不小的火光。此時太陽才從山頭升起沒多久,那火光卻是紅了半邊天。
若是真的著火了,小孩是決計幫不上忙的,大抵也就是在旁邊看著。
撒開丫子,阿祖向那邊跑了去。
到了溪邊,阿祖看的真切。沿著溪岸大抵有幾里長的柵欄,都被火燎著,呲呲地響。卻是柵欄裡面,本都是牲畜吃的綠草地,應該都是水分鮮活的嫩草,卻也是火光衝天。幾條牧犬在那柵欄里汪汪的叫,裡面的牛羊也都是嘶啞地哞咩不止,躲著火苗四處地竄。
大抵有幾十個村民都是來救火的。大都帶著自己的木桶水盆,從溪里取水往圈裡面潑。只可惜全村上下人口也不過百,這火勢卻是成了氣候的,燒了有幾里地,單這些水,怎麼救的過來?
阿祖隱隱也看見自己的父母在其中幫忙,汗流浹背,但那火勢卻是不見小。
救火是停不下來的,但火,也是停不下來的。
阿祖只能看著,周圍也都有幾個孩子看著。阿祖找了找,卻沒找著阿明。
大概過了一個時辰,火終於滅了。卻不是撲滅的,而是整片牧圈都燒乾了。上百畝的綠地,都化了灰。牛羊大概都烤死了,沒有一隻倖免,全部化成了碳灰,聞著卻沒有烤肉的香氣,只有焦臭的味道。
救火失敗了。
大部分人都流著汗,有的人被烤傷了,結了痂。有的人手上被水桶勒出了紅印,微微滲血。
大家都沉默了。
全場靜悄悄的,沒有人說話。幾個小孩都只是遠遠地站著,不敢發出一點點聲響。
人群之中有人登時就憋不出哭了出來。阿祖遠遠地看,是兩個剃了光頭的中年人,各自抱著妻兒在哭,嚎得撕心裂肺。
印象之中,全村剃了光頭的也只有兩人,一個叫季大海,世世代代在村裡做著羊肉生意,另一個叫李旦,也是從祖上就開始牧牛。
李旦正是阿明的父親。
阿祖腦子翁的就一炸。阿明家的牛都沒了!
李旦摟著妻兒,阿明在他爹的懷裡,彷彿失了魂。一家人哭聲漫漫,聽在阿祖耳朵里難受得緊。
男兒有淚不輕彈,但家業倒了,卻難忍不落淚。
唉,天災啊。
眾人的眼神都有些同情,好好的兩戶富足家庭,竟被天災毀了去。
在所有人詫異的眼神中,徐思安站起了身,神色有些凝重。拈了一把草灰,徐思安手指輕微一捏,那草灰便全部變成了塵埃,散去空中了。
「草灰都燒透了,不是天災。」
徐思安眉頭皺成一個川字,口氣嚴肅。
徐思安的冷靜,讓人們詫異,但也讓人聽得恍然大悟。
是啊,滿地都是青草而非枯草,怎麼可能平白燃起這麼大的火?
徐思安的說辭有理。莫非,真是有人蓄意縱火?
那究竟是為何要縱火呢?
是誰,與季李兩家有這麼大的冤讎?
亦或是誰,嫉妒兩家的家業?
牧村人,都是民風淳樸,人與人之間過得和睦。偶爾鄰里之間有點小摩擦,也都是一笑泯恩仇。這種情況下,要找個兇手卻是難。
或者,是村外之人?
那目標就更廣,更難尋找了。
線索到這裡便是斷了。在場的所有人,互相交頭開始議論。連那兩個哭哭啼啼的漢子,也停了哭泣開始思考。
阿祖的小腦袋也滴流滴流地轉,當然,也想不到是誰。不過腦海中卻蹦出一個身影,卻是昨天躺在樹下的那個老道正喃喃地說:「牛肉饞嘴,可貧道不貪身外之物。」。
仔細思考老道說的話,卻好像是他早早地便預測到了這種情況一般。莫非,這老道和今天的事情有什麼關係?
阿祖有些迷糊了,卻也不敢說出來。
村民們嘰嘰喳喳議論了幾個時辰,大致也就是提名,皺眉,然後否決。討論許久,卻還是沒有什麼結果。只是有人東一嘴西一句的,話題亂的不行。
太陽曬得人臉要生煙。不知誰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一聲,隨後猶如彈弓打鳥,後面肚子打鳴的聲音如同麻雀升空一般響成一片。眾人附議著,先回去吃了飯,晚上再到村裡的議事堂去一致協商。
於是結隊各回各家,大都急急地回去做了飯,只有那季李兩家,大抵是傷心,走的最慢,落在後面。
阿祖本想去安慰阿明一番,看了他們一家子大都臉色不好看,心裡滲滲,有些不敢。突然一雙大手撫在他頭上,他安心了許多,是老爹的手。
徐思安汗涔涔的臉上寫滿了疲憊:「回去吧。」
阿祖抬起頭看了看徐思安的臉,又看了看阿明一家,點了點頭。
飯桌之上有些安靜。今天的菜和往常一樣,三個人卻都沒什麼胃口。
阿祖悶著頭扒著飯,腦袋裡亂糟糟。徐思安的話卻是從耳際傳來。
「道德經背的如何?」
「啊……」阿祖剛剛正想著縱火的事情,徐思安的話打斷了他的思路,讓他話音有些斷斷續續,「背了一些……」
徐思安盯著阿祖的眼睛,看的他目光有些閃爍:「背來聽聽。」
阿祖嘴巴有些哆嗦,背不出來。結結巴巴之時,卻是徐母打岔道:「出了這般禍事,祖兒怎麼背得進去。你也是,別嚇著祖兒。」
徐母的話是頂管用的,徐思安嘆了口氣。
「罷了罷了。」徐思安語氣滄桑,「與我一般,與我一般啊。」
阿祖縮了縮脖子,感覺飯桌之上,自己的老爹經常會說些聽不懂的怪話。不過徐思安說完這些話之後大多會喝上一盅悶酒,偏偏酒量又不行,大概就是醉醺醺,爾後便不止是怪話,像是在說胡話了。
果不其然,徐思安的脖子之上染上了淡淡的紅,酒氣不小,似是教育一般地大眼瞪著阿祖的小眼,說道:「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懂么?」
阿祖還沒來得及說懂,徐思安便是自己唱自己的反調,大喝一聲:「屁的聖賢書!」
徐母和阿祖對視,緘口不言。徐思安自顧自在那耍著酒瘋。而屋外,正午的烈日橫在空中,灼著人心。
……
安排在下午的農忙本就不多,禍事一出,這下午整個村子都靜悄悄的。村民大多休息著,等著晚上的全村大會。知了都有些識趣,叫的不如當初那般響亮了。
阿祖躺在床上,努力閉著眼。明明有些困意,卻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太陽分明沒有照進來,阿祖卻感覺臉上是被曬著的感覺。取了蒲扇扇了幾下,到底是不解熱。那老道的嘿嘿的笑臉留給他的印象頗深。阿祖倒是不怕,但是對之揮之不去的感覺有些煩躁。
財不外露啊。
阿祖心頭有些砰砰的跳,他總感覺那老道不像是神棍那麼簡單。阿祖那小兒的好奇心覺得這老道和道德經里的太上一樣值得探究。
一個打挺從床上蹦起來,阿祖直勾勾地就朝著村口的桑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