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白鹿 第三十六章 死忠
端正站在那梅居之前的,便是那黃髮身影——所謂黃髮垂髫,海公公乃是閹人,容顏雖比同齡人好些,那髮絲卻已是黃了。
先前那徐大人是隻身出了門,說是去鳳樓吃飯,既然王爺吩咐了不必再看管他,海公公便沒有放在心上。他奉了命,只是照顧徐大人的起居,自然不需要面面俱到。
只是盡些心力站在居所面前,一來是替了那護衛的職位,二來也讓他這根老骨頭有些歇息的時間。
卻是不想又有了勞碌了。
「海公公,王爺尋你……」
海公公聽得出,這是小春子的聲音——他帶了五年的小太監,不夠機敏也只能口首傳話,便是這長林中一個傳信太監。
「王爺?」海公公有些錯愕。「尋我去哪裡?」
「天字宮。」小春子的聲音依舊是有些稚嫩,便是少年身殘,成了太監,也不曾斷了對生活的希望。
天字宮自然是認得的,那是議事的地方。海公公心中有些意外,只因他還未進過這天字宮幾回,每每都是有重要的大事的。
上次去天字宮,便是那徐大人來的那一回……後來王爺傳令,要不是傳信太監,要不就是蘭芳來尋,倒是有許久未見過王爺一面了。
說來,那蘭芳也有許久未見了……
那常年跋涉於長林深宮之中的老邁腿腳,才緩緩向那天字宮而去。
宮闕之上的青燈還未撤去,只是在這傍晚的霞陽映襯時,不顯得那麼幽寂了。清明過了,那股氛圍還是縈繞不去。
不知為何,海公公總是覺得那青燈之中的綠光有些明亮了。
……
百階階梯,他踏過幾回,這一身老骨頭卻是輕飄飄的,還能走上幾遭呢?
天字宮啊,好輝煌。
海公公每次進入,都是懷著最敬畏的心情來的,卻依舊為之震撼。
進了那宮宇,看到的依舊是那九丈金桌,以及那坐在正前方的文王。
「王爺……」海公公照例下跪,還不算昏花的老眼卻是看得文王身邊坐了一位中年模樣的人,心中遲疑。
「起來吧。」文王揮手,照顧了這一位長林老叟。
海公公謝了恩,站起身,卻是又細看那中年模樣的人,彷彿是個沒有見過的人。
「王爺……小人斗膽,請問這位是……」
「這是破天兄,江湖人稱『無相絕蹤』,與我兄弟相稱。」文王自是介紹,而李破天也是抱拳,做了江湖禮儀。
江湖人?
海公公眨了眨老眼,自古民不與官斗,江湖不與朝堂,為何王爺與一個江湖人稱兄道弟,若是招安,還可理解。
為何他之前從未見過。
海公公不知為何,心中總有些惴惴,卻是不敢把這些問題問出口:「王爺尋小人來何事……」
募地一陣波動,海公公那遲緩的意識卻才看見那李破天竟是已經轉瞬到了自己身前,卻是拿了一包東西,扔在他腳下。
「海公公,找你來,是你丟了東西。」
文王笑笑,卻是拿了一杯美酒輕飲。
海公公蹲下老邁的身子,揭開那布包,卻是看得燃燒了一半的什麼的東西。他又豈會不認識,那自然是硝石與狼草的混合物。
老眼一睜,瞳孔已是勃然。
「不知這東西,是不是你丟的?」
海公公自然不敢認的,只是顫顫巍巍地又跪下了。
「王爺……小人不知啊……」
「不知?」文王將空酒杯擺回長桌,丹鳳眼之中卻是危險的光芒,緩緩踱步下來。
「海公公,我先慢慢跟你說,你自是知道了……」
「這裡面的兩樣東西,乃是硝石和狼草。」
「你可知道硝石和狼草是何作用?在三百年前,我大明還只是泡影,那倭寇來襲,硝石和狼草被放在火台之上,加些狼糞,便是那示敵的烽火!」
「而這些年月,那爭鬥是少了些,那烽火狼煙用不上了,這東西便是用來做爆竹或是煙花,供人消遣,有時也被那蠻人用來熏些毒蟲。」
「海公公,你不會不知道吧?」
文王的話音緩緩,卻是一字一句都壓在海公公心上,這才點點頭。
「嗯,這東西只是產煙,生不了火……可是那聲勢,比起火來說可是差不了多少啊……」
這話便是有深意的,海公公就是再傻,又豈會不懂,這東西與那所謂的鹿園火災的關係?
「王爺……你與小人談這些做什麼……」
「呵呵,這上元共有大小藥鋪十七家,這狼煙和硝石藥用本就不大,囤積的貨也是不多……那煙火鋪與藥材鋪都是直供的,那按兩算的生意,可是不多啊……」
「誒,你還別說,還真有那麼十來筆生意,算起來,剛好狼草一斤,硝石一斤!」
「你說,會是誰分別派了這麼多人,去那不同的藥鋪,買這些東西呢,又為何,要新舊摻雜,讓人看不出源頭來呢……」
文王平靜的臉上依舊是淡淡的笑意,卻是冰冷嚴寒。
「海公公,你說說,究竟是誰呢……」
海公公雙腿都變得綿軟,使不上力氣,而面部已是僵硬無比。
「小人……不知……」
「不知,你還敢說不知?」文王的臉猶如風暴翻湧,瞬間變色。
「說,是誰讓你去買這些東西的?」
文王面部扭曲,卻是第一次在下人面前露出了真正的猙獰。他偽裝了一輩子,一直是那謙謙君子的模樣,而這時,他終於露出了獠牙。
這才是真正的文王,一個梟雄,一個偽善的統治者。
「小人……不能說……」
海公公聲音已是打顫,卻是依舊堅定,像是在滔天大浪中打擺子的小舟,已經搖搖欲墜。
若是再年輕個五歲,他怕是已經說了。可他現在已經過了七十歲,是遲暮的年頭……他沒有妻兒,將是無名的枯骨。
那清明前的一同喟嘆,徐公子問了他是否思念親人……他自然是思念的,如今已是半生入土之人,那便是一同去了,自然不必再思念……
徐大人……還那麼年輕,自己若是說了,便是害了他……
自己雖然是一個太監,卻得信守承諾……
「不能說?」文王有些癲狂地笑了起來。「也是……你畢竟是這長林之中的老人了……果真是對了皇室忠心耿耿的……」
「我且問你,我平日里待你如何?」
這是驀然來的奇怪問題。
海公公低垂了首級:「王爺平日里待人及物,都是極好的……」
「那我問你……你最尊重的是皇室,還是王府?」
「這……王府也屬皇室……」
海公公回答,心中已是震動不止,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留下,年老不多汗,可這時,他感覺自己已經大汗淋漓。
這一問出來,便是擺明了立場了。文王在海公公面前攤牌了,他要與皇室作對。
只是為何要與他一個無關緊要的小角色說呢……
文王搖搖頭,否認了海公公的說法。
「不,這長林文王府不屬於王室,它屬於我……」文王睥睨著海公公。「現在你有兩條路可以選,一條,做你的皇室太監,第二條,做文王府的太監……你覺得,是哪一條路,更好走呢……」
這……
皇室之人,都是尊崇無比,在海公公眼中都是一座座的大山。但若是真要比個高低,那卻是不言而喻的。在這文王府中,人人都知道那龍道只有皇上可走,那龍字樓為皇上封樓,真正萬人之上的人,從來只有一個。
太監的本身意義,便是為皇上以及他的佳麗而生,海公公自凈身開始,便是已經被灌注了皇權至上的思想。可是時移世易,武帝已去,浩帝北上,在這長林之中,皇權思想依舊在,但是真正的統治者,卻是文王。
這是一個抉擇。海公公知道,只要選擇了第一條,那便是死路,選擇了第二條,是生路,也是謀反之路……
自己也算是諂媚了一輩子了……在這入土的時候,還要卑躬屈膝嗎……
「小人心中,依舊向著皇上……小人……選第一條……」
「哦……」文王挑了挑眉,卻沒有想到一個老太監居然會有死志。
「也罷……你是忠心之人,若是你能說了那幕後之人究竟是誰,我便饒你一命,如何?」
海公公老眼迷濛,看到的卻不是生的希望。
「小人守信……既是承諾了,便不能說……」
文王點點頭:「不愧是錚錚鐵骨。」
海公公雖是一個老太監,但是在這長林之中,卻是輩分最高,還是有些威望的,他自然是有收攏之心。將李破天搬到檯面上來,並且表明了自己的反心,便是讓海公公抉擇。若是海公公不願,那便殺了,若是願了,那這些底牌也遲早會讓他看見。
「動手吧……破天兄……」
長長嘆了口氣,卻是看得那李破天遲遲不動手。
「破天兄?」
李破天雙眼之中竟是悲涼與惋惜之色……他一生追求的俠道,在這短短几日時間之中頻繁浮現,而他坐擁一身武藝,卻無能為力。
不服從,便是死。文王是梟雄,卻不像曹操,能解得了雲長……江湖之人,來這文王府之中,真的對嗎……他真的,選對了人嗎……
「唉,我的江湖氣還是太重……對這忠義之人,下不了手……」
文王斜倪他一眼,卻是抽了那掛在牆頭的三尺青鋒……
那流淌了數十年的血液,終是停了……
……
鳳字樓之中沒有尋到那靚麗身影,阿祖探口氣,沒有吃飯的心情,卻是回了梅居。看了那站在門口的,竟是一位新的太監。
海公公應是有事了吧……阿祖沒去想他,只是回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