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假如

商邑。

衛鞅正坐在書屋那裡，拿著一道竹簡看了半天，眉頭緊蹙，不由自主地魂游天外，不知道作何感想。

衛鞅的妻子，秦國原本的熒玉公主端著一碗羹湯進入書屋，看見丈夫這般模樣，不由得放下手中的一碗羹湯，上去撫平他緊蹙的眉頭，嘆了口氣說道：「鞅，你是在為何事犯愁？能跟我說一說嗎？」

聞言，衛鞅淡淡的一笑，說道：「不必了，不必了。一個人犯愁，總比兩個人犯愁好。」

「你說的這是什麼話？鞅，一定是咸陽那裡的事情吧？」

衛鞅沉默不語。

熒玉咬牙切齒地道：「嬴駟這混小子，真是太不像話了。秦國若是沒有你衛鞅，焉能有今時今日之富強？焉能一雪前恥，收復河西之失地？於秦國，於嬴駟，你衛鞅都是恩德似海的，何以先君一薨，嬴駟這混小子就翻臉不認人了？」

衛鞅搖頭嘆息道：「熒玉，其實君上亦是迫不得已的。」

「有什麼迫不得已的？啊，他可是一國之君，又有鞅你的扶持，朝野上下，誰敢忤逆他嬴駟的意志？」熒玉一臉不滿地道：「鞅，你現在都已經被嬴駟趕到商地，罷免了大良造之職，怎麼還在替嬴駟說話？」

「呵呵，熒玉，你不懂，你不懂君上之心。」

衛鞅笑著道：「這幾日我苦思冥想，終於參透。君上讓我衛鞅回到商地修養身體，其實是為了保護我啊。這是君上的良苦用心，豈是你我所能揣摩的？」

「呃，嬴駟的城府果真這般深厚？」

「熒玉，你可莫要小覷了咱們的這位君上。君上，可是先君執意要立為太子的人，若無國君之資質，先君焉能如此？」

聞言，熒玉皺著眉頭，一臉困惑的神色問道：「鞅，你是說，朝中有人要加害於你？」

「要加害於我的人多了。自先君病危以來，衛鞅在咸陽，一直都是提心弔膽的，若無百八十個隨從跟著，衛鞅都不敢外出啊。」

看著衛鞅憔悴的臉色，熒玉頗為心疼的上前撫摸著他的面頰，嘆道：「鞅，難道君上都保不住你嗎？」

「難說。君上之心，沒有任何人能完全揣度，君上現在能保衛鞅一時，可是能保衛鞅一世嗎？衛鞅居於商地，天高君上遠，若是有宵小之輩在君上的身邊進讒言，吾命休矣。」

熒玉聽到這話，忍不住咬了咬牙道：「鞅，君上若是敢殺你，我熒玉一定跟他拚命！」

衛鞅搖搖頭，說道：「熒玉，你可不要亂來。君上，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頑劣少年，更不會是那個小時候一直黏在你身邊的小毛孩子。君上已經成長為合格的國君，有雄主之風，親情，君上或許不能漠視，但絕不會動搖其心志。若是他日衛鞅遭遇橫禍，君上大公無私的處死衛鞅，衛鞅都不會有任何的怨言的。」

「鞅，你說的這是什麼傻話？」

熒玉恨鐵不成鋼地道：「你衛鞅是社稷之臣，勞苦功高，君上焉能要你的性命？百年之後，君上九泉之下如何有面目再見先君？」

呵呵，就是你的兄長，嬴駟的父親欲取我衛鞅的性命啊！

衛鞅的心中不勝唏噓。

這些話，他是不會對熒玉說的。

婦道人家，雖不是什麼都不懂，頭髮長，見識短，但是熒玉的本質對於已故的秦孝公是極為信賴的，對於秦君駟是極為呵護的，在熒玉的面前說這些壞話，根本於事無補，反而可能讓他們夫妻之間生了嫌隙。

看見衛鞅默不作聲，熒玉又道：「鞅，你剛剛看的，是秦國方面的消息嗎？」

「不錯。你我的這個大侄子，君上真是好手段啊！」衛鞅感慨萬千地道：「他先是將我與車英支走，懸大良造、國尉之職，虛位以待。再任命老甘龍為大良造，子岸為國尉，以此換取新法派與保守派對他的支持，繼而破格提拔嬴疾為大庶長，嬴華為衛尉，以此操持朝中的軍政大權，這一招，不可謂不犀利。換做我衛鞅是君上，都想不到這種方法啊！」

「什麼？君上還將甘龍任命為大良造！」抓到重點的熒玉很是匪夷所思。

「鞅，老甘龍不是你的死對頭嗎？甘龍是老世族的領袖，似杜摯、公孫賈這等朝中的保守派大臣都是以他唯命是從的。君上瘋了嗎？居然任命甘龍為大良造！」

「難道君上要廢止商君之法，恢復穆公祖制？不行！鞅，你可一定要阻止君上！」熒玉抓著衛鞅的胳膊懇求道。

衛鞅卻是微微一笑，拍了拍熒玉的臂膀，說道：「稍安勿躁。君上既然敢這麼做，就一定有周全的對策。別忘了，大庶長之責，是協助君上處理軍政要務，以分大良造之權柄的。朝中出現了新的平衡，反而對於君上更為有利。」

聽到這話，熒玉鬆了口氣，又道：「鞅，那你怎麼辦？君上已經將老甘龍任命為大良造，日後，你豈不是要一直在商地安享晚年了嗎？」

「這可未必。」

衛鞅無奈的苦笑著，心中很是凄苦。

若是能在商地安度晚年，何樂而不為？

只不過，秦君駟能放過他嗎？老世族能放過他嗎？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衛鞅雖遠離咸陽，遠離秦國的政治中樞，但是他的威望還在，他在朝中的根基還在，秦國的商君之法仍在推行！

對於秦君駟而言，為了秦國的商君之法能夠順利推行下去，老世族的勢力必須剷除。但是如何剷除？衛鞅不得而知。

在他看來，要麼秦君駟殺了自己，以平老世族之憤恨，推翻商君之法，恢復穆公祖制。要麼秦君駟就與自己聯手，一起將老世族的勢力連根拔起，繼續在秦國推行商君之法。

不過，若是衛鞅為秦君駟，他自認為肯定是選擇前者的。

無他，老世族在朝野上下的勢力十分強大，盤根錯節，一旦秦君駟與衛鞅聯手，勢必秦國生亂，屆時秦國何去何從？

不是四分五裂，為他國所滅，就是秦國能夠浴火重生，以商君之法的秦國傲視天下。

衛鞅將妻子熒玉抱在懷裡，嘆道：「熒玉，若是有朝一日，衛鞅與君上反目成仇，以至於兵戎相見，你會站在誰那邊？」

「我……」熒玉無言以對。

「呵呵，你不必回答我。」衛鞅嘆氣道：「衛鞅知道，這會讓你很煎熬，這會讓你很痛苦。假如，我是說假如，衛鞅遭遇不測，熒玉，冕兒、服兒、冠兒這三個孩子都交給你了。你一定要好好保護他們。」

「嗯，我知道。」熒玉的淚水緩緩的掉落下來，甚是傷心。

一個是她的丈夫，一個是她的侄子，她的母國，熒玉夾在其中，何嘗不煎熬？

只是希望，衛鞅的這個「假如」，不會真的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