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碧海青天夜夜心
大雨滂沱,不期造訪黑夜。觀海城的天即使在黑夜的雨幕中看上去也是藍盈盈的,海天一色。
「老吳,以前你總說我吹牛,就我這樣還去過無夢大雪樓,我其實賭氣了許久。就想著打退赤域蠻夷,帶你去見識見識,你常掛嘴邊心神往之的天下第一樓。而現在,只能我替你去那裡多看兩眼。」
「最後那場決戰,臨上戰場前我就和你說過,照顧好自己,你偏偏要逞英雄,對方明明是赤域蠻王的親軍連弩手,你還要衝在前面,還要去擋那一箭,傻不傻?你看曹小二多雞賊,一看形勢不對,撒腿就跑,如今也不知道那小子活下來沒有。」
「還記得剛到軍營那會兒,與你們這群**不對付,兩看相厭。後來也不知怎麼就成了難兄難弟。現在回想起來啊,真是一部血淚史。呵呵,你們是不知道,我現在做夢都能聽見號角聲,爬起來四下一看,沒有你們躺在一個通榻,總覺得少點什麼……」
夜深人靜,吳家所布靈堂內,有個白衣年輕人蹲在靈位前,絮絮叨叨說個不停。
靈堂帷幔下,不知何時一個老人拄著拐杖,靜靜佇立。
老人聽得入神,卻見那年輕人突然回頭說道:「老太爺要為孫兒守夜。」
老人回神,布滿滄桑歲月痕迹的臉上有了些許笑意,「十年沒見,想來說說話。」
秦恆上前扶住老太爺,老人此刻卻沒有像白天拒絕兒子那般,任由年輕人攙著走到棺槨旁。望著孫兒已經發黑的臉頰,老人道:「朝梁打小就佩服他爹,認為沙場男兒才是頂天立地,這也好,父子倆在下面也能一醉方休。」
「老吳身中三箭,其中胸口一箭」沒等秦恆把話說完,老人卻擺手制止了他,然後道:「是非曲直,都是朝梁的選擇,安心二字最難得。」
秦恆退後兩步,對著老人一揖到底。
老太爺坦然受之。
「老朽還要多謝秦公子慷慨相助,吳家無以為報,日後若有用得上吳家的地方,小友儘管開口,只要老朽在世一天,此諾必見。」老人誠摯道。
秦恆笑了笑,並沒有將此話放在心上。
「有些話,有人想聽,但我沒說,擱在心裡其實也挺悶的。」秦恆又返身走到屋檐下,雙手接著雨滴,緩緩道:「希望吳老太爺不要嫌我嘮叨。這場漠丘之戰,我不說的話,可能就隨同那座邊關小鎮一起埋葬了。」
吳老太爺對這個極對自己胃口的年輕人笑罵道:「矯情」。
秦恆回頭咧嘴一笑,繼續說道:「炎慶軍十萬作為主力與赤域蠻夷打消耗戰,兩個月前斥候探得,赤域大軍欲從漠北防線較弱的潯安鎮突破,且從後方大量增兵,我軍主帥方宸命右翼主將廖卿冼帶領右翼三萬兵馬佯攻漠北還未完全集結的敵軍,爭取拖延時間至援軍趕來,誰知中了敵軍埋伏,佯攻變成了真打,三萬大軍,方宸元帥不得不下令救援,斥候送往長樂大軍駐紮地的三封求援密信,長樂軍明明早已收到,卻遲遲不肯增援,不過三十里地,炎慶軍盡埋骨在那座漠北小鎮。」
背對著棺槨的秦恆眼睛濕潤,「我與老吳同為右翼軍驍騎營先鋒槍手,他死了我活著,心中真他娘的不是滋味,而我又不能死,我若死了,這個天下將亂上加亂。」
秦恆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小,幾乎只聽到靈堂外的落雨聲。
吳老太爺也來到屋檐下,學著年輕人雙手接雨,他由衷笑道:「其實老朽覺著,朝梁有你這樣一個好兄弟,應該很知足很開心,他是幸運的,至少我是這麼覺著。」
秦恆笑而無聲,幫老人將歪系的馬褂扣子系正,「晚輩不打攪你與孫兒說悄悄話,這就走啦。」
夜色里,雨幕下,一襲白衣的年輕人,舉著一把青花油紙傘,走出吳府,走出古雨街,走出觀海城。
老人站在屋檐下看著那個年輕人的背影消失在黑夜裡,他顫巍巍的跪在地上,畢恭畢敬三叩首,「老奴吳漢恭送小王爺。」
他望著西南方,笑中帶淚,高喊道:「老王爺,將來的大慶王是個好人。」
一個臉蛋兒有些嬰兒肥,雙目看上去十分靈動的青裝少女走出後堂,來到靈堂內,她先是望著白衣年輕消失的方向,而後扶起老人,親昵喊道:「太爺爺」。
老人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笑著說道:「別看了,你配不上那人,你爹這次是押對寶,也押錯寶。送也白送。」
老人從棺槨的吳朝梁脖子上取下那塊月牙玉佩,將之戴在吳彩霞的脖子上。吳彩霞右手輕輕摩挲著脖子上的月牙玉,心中默念道:「對不起,也謝謝你,有緣的公子。」
此時,若是秦恆在場,定會認出這姑娘,不正是昨日與那黑胖子同演一出賊喊捉賊計,渾身髒兮兮的小丫頭。
而少女也正是老吳許予嫁給秦恆,老吳的女兒,吳家的掌上明珠吳彩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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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所周知,大羅峰其上有白雲觀,其下有籬笆院,三間茅草屋,茅屋裡住著個性情古怪的老頭。
卻很少有人知道,那怪老頭是有著「杏林鬼手」之稱的鬼醫黃三手。
「讓你這吃裡扒外的小東西,幫著外人掙錢,請師傅出手,虧你想的出來。要是被那小丫頭知道,還不得跟你絕交。偷雞不成蝕把米。」
茅屋裡,一個頭髮亂糟糟,腰背佝僂的矮瘦老頭,圍著一個大木桶,不停的往裡面放一些珍貴草藥。葯桶里光著身子坐著一個黑胖子,老頭指著胖子的鼻子罵罵咧咧道:「給那小丫頭的太爺爺看病能有幾個錢,俺他娘的這些草藥都是天價,你這王八蛋說說看,老子虧不虧?」
「師傅,您老天下第一聖手,在乎這幾個錢?」
黑胖子正是庄狻,一看師傅那肉疼樣,趕緊恭維道。
「那倒也是,不對,你小子把我往溝裡帶,是不是想讓那小丫頭的太爺爺看病不花錢,想都別想,價錢翻倍。」老頭眼睛一瞪,立馬明白這小兔崽子的意圖。
「師傅,你有沒有猜到那少年老妖怪是何人?那人似乎還認識你,只是並未將你放在眼裡。還有一個白衣年輕人,更為怪異,我使出遁罡,居然能直接傷我肉身。」庄狻心有餘悸道。
庄狻在師傅臉上難得看到一絲慎重之色。
「即使你在倉惶之下使出遁罡,可天下間僅憑隨手一拳,便將你打得如此狼狽的高手,至少是化境巔峰,甚至是化境十魁。徒兒,你再細細描述一下那人身後所背長刀。」黃三手凝重道。
「師傅,什麼是化境十魁?」庄狻問道。
「世間神竅境老妖怪不出,這化境十魁便是站在俗世巔峰的最強十人。」黃三手隨口解釋了一句,便又說道:「徒兒,這些以後你境界到了自然會知道,多說無益,你還是說說那把刀。」
「呃,好吧,我想想,那把刀通體漆黑,約莫有三尺長,刀身很寬。對了師傅,那把刀的刀柄上好像有一個梅花的圖案。」庄狻道。
「難道是他?」黃三手一聽,狐疑道。
「是誰啊,師傅。」
庄狻由於太過好奇,直接一站而起,完全忘了自己光著身子,當感覺身上有些涼意,這才發覺,連忙又坐下。
「金筆判官尹黮隍之前的化境十魁排名第三的刀無垢薛北閎,號稱刀無第二。」
黃三手心驚道:「不可能,世間盛傳他被紅顏知己余鄉音所殺,已經近十年沒有他的消息,這位刀無第二早已不在世才對。而且你說那人是少年模樣蒼老音,薛北閎早在十年前就已超過六十歲,不可能的,不可能。」
庄狻看著師傅,有些錯愕,這反應也太過激烈。
很快黃三手就發覺徒弟看著自己的眼神不對,立刻察覺自身表現太過不尋常,他又連忙換了一副嘴臉,囑咐道:「不管是不是,那人也非徒兒你所能招惹。再加上你說那年輕人更加古怪,以後見著了,有多遠躲多遠,別想著找回面子。不然再有下次,即便讓你把遁罡使出,能不能逃得了還兩說,恐怕到時師傅只有去給你收屍的份。」
庄狻深深看了師傅一眼,最後點了點頭,心中如何想,將來如何做,找不找回場子,只有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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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雨街的小道上,年輕人輕輕哼唱:「落雨時,我與丈夫愁別離。月圓時,觥籌交錯人兒笑。哪管千夫騎戰馬,馬革裹屍送吳道。敢問誰家還有男兒笑?稚童小娃刀劍笑……」
身如琉璃弄殘影,不懼天下任一人。
年輕人秦恆雨夜入神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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