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庵閑話

蒿庵閑話

蒿庵閑話

對於蒿庵張爾岐的筆記我本來不會有多大期待,因為我知道他是嚴肅的正統派人。但是我卻買了這兩卷閑話來看,為什麼呢?近來我想看看清初人的筆記,並不能花了財與力去大收羅,只是碰著可以到手的總找來一看,《蒿庵閑話》也就歸入這一類里去了。這是嘉慶時的重刻本,卷末蔣因培的附記中有云:

「此書自敘謂無關經學不切世務,故命為閑話,然書中教人以說閑話看閑書管閑事為當戒,先生邃於經學,達於世務,凡所札記皆多精義,固非閑話之比。」據我看來,這的確不是閑話,因為裡邊很有些大道理。如卷一有一則上半云:

「明初學者宗尚程朱,文章質實,名儒碩輔,往往輩出,國治民風號為近古。自良知之說起,人於程朱始敢為異論,或以異教之言詮解六經,於是議論日新,文章日麗,浸淫至天啟崇禎之間,鄉塾有讀《集注》者傳以為笑,《大全》《性理》諸書束之高閣,或至不蓄其本。庚辰以後,文章猥雜最甚,能綴砌古字經語猶為上駟,俚辭諺語,頌聖祝壽,喧囂滿紙,聖賢微言幾掃地盡,而甲申之變至矣。」下文又申明之曰:

「追究其始,菲薄程朱之一念實漸致之。」《鈍吟雜錄》卷二家戒下斥李卓吾處何義門批註云:

「吾嘗謂既生一李卓吾,即宜一牛金星繼其後矣。」二公語大妙,蓋以為明末流寇乃應文運而生,此正可代表中國正統的文學批評家之一派也。但是蒿庵也有些話說得頗好,卷一有一則云:

「韓文公《送文暢序》有儒名墨行墨名儒行之語,蓋以學佛者為墨,亦據其普度之說而以此名歸之。今觀其學,止是攝煉精神,使之不滅,方將棄倫常割恩愛,以求證悟,而謂之兼愛可乎。又其《送文暢北游》詩,大以富貴相誇誘,至雲酒場舞閨姝,獵騎圍邊月,與世俗惑溺人何異。《送高閑序》為旭有道一段,亦以利害必明無遺錙銖情炎於中利慾斗進為勝於一死生解外膠,皆不類儒者。竊計文暢輩亦只是抽豐詩僧,不然必心輕之矣。」那樣推尊程朱,對於韓文公卻不很客氣,這是我所覺得很有興趣的事。前兩天有朋友談及,韓退之在中國確也有他的好處,唐朝崇奉佛教的確鬧得太利害了,他的闢佛正是一種對症藥方,我們不能用現今的眼光去看,他的《原道》又是那時的中國本位文化的宣言,不失為有意義的事,因為據那位朋友的意思,印度思想在中國乃是有損無益的,所以不希望他發達,雖然在文學與思想的解放運動上這也不無用處。他這意見我覺得也是對的,不過不知怎的我總不喜歡韓退之與其思想文章。第一,我怕見小頭目。俗語云,大王好見,小鬼難當。我不很怕那大教祖,如孔子與耶穌總比孟子與保羅要好親近一點,而韓退之又是自稱是傳孟子的道統的,愈往後傳便自然氣象愈小而架子愈大,這是很難當的事情。第二,我對於文人向來用兩種看法,純粹的藝術家,立身謹重而文章放蕩固然很好,若是立身也有點放蕩,亦以為無甚妨礙,至於以教訓為事的權威們我覺得必須先檢查其言行,假如這裡有了問題,那麼其紙糊冠也就戴不成了。中國正統道學家都依附程朱,但是正統文人雖亦標榜道學而所依附的卻是韓愈,他們有些還不滿意程朱,以為有義理而無文章,如桐城派的人所說。因為這個緣故,我對於韓退之便不免要特別加以調驗,看看這位大師究竟是否有此資格,不幸看出好些漏洞來,很丟了這權威的體面。古人也有講到的,已經抄過了四五次,這回看見蒿庵別一方面的話,覺得也還可取,所以又把他抄下來了。

蒿庵自己雖然是儒者,對於「異端」的態度還不算很壞。卷一記利瑪竇事云:

「要之曆象器算是其所長,君子固當節取,若論道術吾自守家法可耳。」卷二論為學云:

「雜家及二氏,藥餌也,投之有沉痾者立見起色,然過劑則轉生他病或致殺人。」又有一則云:

「與僧凡夫語次及避亂事,曰,亂固須避,然不可遂失常度,命之所在巧拙莫移,若只思苟免,不顧理義,平生學問何在。又余怒一人,僧移書曰,學者遇不如意事,現前便須為判曲直,處分了即放開心胸,令如青天白日,若事過時移尚自煎縈,此是自生苦惱也。」此僧固佳,但蒿庵能容受,如上節所云,「自恨弱植,得良友一言,耳目加瑩,血氣加王」,自亦難得。我與凡教徒都是隔教,但是從別一方面說也可以說都有點接近,只是到了相當的距離就有一種間隔,不能全部相合或相反也。何燕泉本陶集中引《廬阜雜記》云:

「遠師結白蓮社,以書招淵明。陶曰,弟子嗜酒,若許飲即往矣。遠許之,遂造焉。因勉令入社,陶攢眉而去。」這件事真假不可知,我讀了卻很喜歡,覺得甚能寫出陶公的神氣,而且也是一種很好的態度,我希望能夠學到一點,可是實在易似難,太史公曰,雖不能至,心嚮往之矣。

《閑話》卷一有一則說《詩經》的小文,也很有意思,文云:

「《女曰雞鳴》第二章,琴瑟在御,莫不靜好,此詩人擬想點綴之辭,若作女子口中語似覺少味。蓋詩人一面敘述,一面點綴,大類後世弦索曲子,三百篇中述語敘景,錯雜成文,如此類者甚多,《溱洧》及《雞鳴》皆是也。溱與洧亦旁人述所聞所見演而成章,說家泥《傳》淫奔者自敘之辭一語,不知女曰士曰等字如何安頓。」近世說《詩》唯姚首源及郝蘭皋夫婦頗有思致,關於《女曰雞鳴》亦均未想到,蒿庵所說算是最好了。關於《溱洧》,姚氏云:

「序謂淫詩,此刺淫詩也,篇中士女字甚多,非士與女所自作明矣。」郝氏則云:

「序雲,刺亂也。瑞玉曰,鄭國之俗,三月上巳修禊溱洧之濱,士女游觀,折華相贈,自擇昏姻,詩人述其謠俗爾。」王夫人所說新辟而實平妥,勝於姚君,詩人述其謠俗與旁人述所聞所見演而成章大意相同,而蒿庵復以弦索曲子比三百篇,則說得更妙,《閑話》二卷中此小文當推壓卷之作了。我舉上邊評韓退之語,或尚不免略有意氣存在,若此番的話大約可以說是大公無私了罷。

(廿五年三月廿八日於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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